第82章 临崖(上)

大雪,天寒。

寒渊似乎总是风雪交织,灵力在此地也变得紊乱不堪,视野被拉到了极黯淡的地步,放眼望去,天地苍茫,乌云和积雪被飞雪连成一线。

整个视野中,唯有极远极高的羽山,如同一颗璀璨诱人的星子,引着妖部大军往那边进发。

妖部的队伍在距离羽山数里外的一群冰山周边驻扎聚集,纯白冰山下方好似匍匐了一只等待尽情吞噬的漆黑怪物,野心勃勃地眺望着远处的羽山。

“哟,居然还有蠢货来查探情况。”

一个身披黑甲的妖将嗤笑一声,抬起头,眯眼看着上方。

那里有一道黑影正挥着翅膀盘旋,似是在观察下方的情况。

他边上有人先认了出来:“又是凤翎洛那傻鸟手下的扁毛畜牲,这些家伙没事就在寒渊乱飞,当初大人不在,为了躲这些鸟人,咱们可没少受窝囊气!”

“好得很,今天老子倒要尝尝看这仙鸟的味道!”

说着,他已经吆喝着下属取来一把长弓,一手拉弦一手搭弓,瞄准了上方的羽族。

箭在弦上将出之时,一道高大的阴影却从后方步来。

一只宽大而冰冷的手按在了弓弦上,轻而易举将其制止。

妖将正要发作,回头认出来人后,瞬间消气。

“大人?”

“让他走。”

“为何放回去,这不是让他带走咱们的机要吗?”

应临崖平淡地觎了一眼,“你以为仙族非要等着回羽山了当面传递消息吗?”

妖将眼底的怒火瞬间消失,然而依然不满:“但好歹也能射下来吃顿饱的!凤翎洛手下的小仙实力都不错,味道肯定比妖部那些不中用的废物好。”

说着,他似是回忆地啧了下舌,勾着粗砺的手剔了剔牙。

“大人为何要放走他们?”

“是啊,逐星大人当初说了,仙族之人最是狡诈多端,咱们得把他们杀得一个不留才好。”

应临崖面无表情:“所以呢,你也想追随逐星而去吗?”

众人噤声,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逐星的实力折损太多,在妖将们看来,她被舍弃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只是毕竟她在过去三千年间,私下为潜逃的妖部偷送了大量羽山的修行资源,倒是还有小半妖将同她交好。

然而在妖部即将打上羽山之前,妖将之中却传出一则流言。

“攻打羽山疑似有诈,战神乃是应临崖伪装。”

流言的源头,自然是逐星。

只是对于苦等了数千年,终于等来了摘取果实的妖部而言,甚至无需应临崖证明什么,它就已经被断定为是谎言了。

“逐星这是当惯了妖部的头领,如今战神归来,反倒心怀不轨蓄意污蔑了。”

“战神大人骗我们?他已经自断了和羽山的所有牵连,连应家人都死得一个不剩了,骗我们还有什么好处?”

“谁知道逐星还是不是我们妖部的人!她在羽山待的年岁可比在我们妖部多得多了!”

“说起来,当年我部落中有崽子生出来病怏怏的养不活,让人去将那丫头丢了的时候,逐星居然怒斥了我,说我不配为父!她真是失心疯染上羽山那些仙族的毛病了,养不活的东西留着干什么,难道是要留着白耗了其他人的口粮和资源吗?”

这是妖部的习俗。

寒渊贫瘠,妖部只有能征战打杀的活人,和战死的死人。

伤者,弱者,病者,年迈者,都没有求活的资格,只会成为强者的口粮,有不忍心的,往往会各个小部落之间交换伤病者为食。

或许当年选择为了妖部毅然抛去一切潜入羽山的逐星也没料到。

在遥远的将来的某日,她身上会被打上羽山的烙印,变成妖部众人眼中的“异类”,并因此被排挤逐出了妖部,甚至没有了随行征战的资格。

在妖部,没有作战资格等同于等死。

没有人想成为下一个逐星。

“不敢!逐星被仙族蛊惑,已失了我妖部的骨气,部下唾弃此人还来不及,怎愿追随她!”

应临崖毫无动容,平淡问:“那么,你是在质疑我?”

此话一出,他身上强大的威慑力几乎凝作实质,那仙将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往下倾倒,而后重重的跪倒在地。

“不敢!”

在放逐之城中被引出来的战神仙令,可不只是有一块应星移的灵魂碎片如此简单。

那还是一块货真价实的强大仙令,得之者,自然也拥有包括应星移在内的历任战神传承。

在融合了那块仙令之后,眼前的人已然是新的战神了。

应临崖收回方才的威压,方才出言的妖将身体一松,惊觉自己的后背全是冷汗。

他后知后觉意识到,眼前的人不再是当初连逐星都能掌控的应家小子,而是深不可测的至强者。

“整军集结,十日内,我们结束这场拖了几千年的决战。”

“是!”

羽山之中。

妖部大军杀至的消息自然第一时间传回了羽山。

没人再异想天开提议舍了羽山退逃至修真界了。

修真界距离羽山极其遥远,无法以传送阵送离,唯独留存了一些珍稀的传送符篆,几乎每个仙宫仅剩一张。倒是无人争抢,几乎全留给了年幼的后辈。

医仙宫中,也还有一张传送符篆。

“原是想着给我那不成器的小徒弟的。”医仙忍不住叹息,将那张符篆递到了白清欢手边,“可是他不愿意走,还是求着要我将它交给你。”

白清欢没有接:“医仙该知道的,我不会接。”

“我知道,但是他也不愿走。”他苦笑着摇头:“他其实事事都乖巧顺心,偏偏对你的事犟得让我头疼,不如你去劝说?”

“不用劝说。”

她将符篆拿起,抬眼打量了一番,起身掀开了挡在小窗前的一张竹帘。

“哗啦——”

果真在帘后看到了正小心观望的宋兰台。

他清瘦了许多,越发衬得那双琉璃似的剔透眼睛大而可怜,苍白的脸上因白清欢的对视而泛出些许血色。

宋兰台的嘴唇很轻地碰了碰,匆匆解释:“我……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我在羽山之中还有些用,我能炼丹救人。”

他苦涩道:“我知道你不是沉溺伤怀往事之人,所以,我也在改,我这些日子,都不曾懈怠,我也想为你分忧。”

医仙从旁帮着搭腔:“是啊,我们兰台这些日子虽然天天都在哭,但是也还记得一边哭一边炼丹呢。”

“我知道。”白清欢目光温和地看着他,颔首道:“你是个很好的医修,传承了医仙谷的大道。”

他的眼睛瞬间亮了一下,然而还未等到下一句,便被一道灵光击中。

宋兰台昏沉倒地。

白清欢收了手,看向震惊无比的医仙:“好了,送他走吧,你们医仙谷最讲究天赋,好不容易培养好的苗子,可别被妖兽吃了。”

“那你呢?据我所知白长老也不善作战,你就不怕被妖兽吃了?”

她头都不回,竟半点犹豫也无:“嗯,没被妖兽吃过,闲得无聊想试试。”

符篆被塞回医仙手中,后者怔了一下,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苦笑不已。

“难怪啊……”

难怪自家小徒弟撞了南墙也不愿死心,直至此时,他才算窥见那人骨子里透出的洒脱风采。

羽山众仙,如今皆祭出法宝武器,做好了迎战的准备。

凤翎洛已换上了属于羽仙宫独有的鲜红战甲,将那群老朽处理干净后,他如今在羽山中竟然算得上是年长者了。

在他的调集下,羽山众仙已排列成阵,正是当年最为人称道的羽仙阵。

和最擅长攻势的战神应星移不同,昔日凤翎洛的父母为守护仙庭的仙将之首,此阵,自然也以防御见长。

他清朗的声音如今添了几分沙涩,同其余仙将们交代着该如何排兵布阵。

次日,是这月以来难得的好天气。

艳红的残阳在天边缓缓坠落,自雪的尽头奔袭而来的那道黑点逐渐连接成线,而后又渐渐变成雪崩一般的无数妖将妖兽。

分明是毫无章法的妖兽,可是他们集结在一起的时候,竟然好似一条蜿蜒汹涌的长蛇。

不,那不是蛇,分明是龙。

两军遥遥对垒而望,只待一声令下,就要开始这场死战。

凤翎洛站在最前方,白清欢在他身侧。

她认出了那道战阵,低声:“那是应家的应龙仙阵。”

“嗯。”凤翎洛轻轻点头,像是想起了什么,眼底的光芒变得晦暗,“应家主攻,凤家主守,它们曾是羽山最强大的盾与矛,当初应星移就是以此阵攻陷了仙庭。”

“所以事到如今,你也能告诉我了实情了吗?”

凤翎洛脸上有一闪而过的错愕:“你……”

白清欢面无表情:“他可不会任由一道残魂摆布,更不是甘作他人傀儡的人。”

她不曾说名字,但是凤翎洛知晓话中的那个“他”究竟是指谁。

“你都猜到了?”

“所以和我们同时进入幻境的,是他。”

沉默了许久,最后,他很轻地点了点头。

“是的。”凤翎洛低声:“是他吞噬了应星移的灵魂,而非应星移吞噬了他的,所以自始自终,他都是他。”

那一刻,白清欢恍惚间明白了一切。

她垂目远眺。

最后一缕夕阳也沉了下去。

仿佛轰隆隆雷鸣声的奔袭声自数里开外的广袤雪原上传来,连绵不绝。

乌压压的妖部大军终于杀至羽山之下。

隔着千军万马,她看到队伍最末方,有道高挑的身影忽然不合时宜地抬起头。

他对着她,很轻地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