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羽山丧钟

妖部遣来的人根本没有活着回去的打算,几乎在送来那些枯骨之后,都不等仙族的人动手,便自行了断了。

据那个羽族仙侍所言,那几个妖部的人在临死前甚至笑得格外畅快,全无惧色。

诚然,昔日仙族为尊妖部为卑,有朝一日能直接打仙族的脸,对他们而言怕也是达成了毕生所求了。

凤翎洛面无表情地听着仙侍的话,很快跟随来到了羽山入口处。

天穹上方依然被流光溢彩的巨型大阵笼罩着,将寒渊无边无际的冰寒阻挡在外。

透过羽山的光芒,白清欢低头往下一看。

那几个妖部使者已经自刎,鲜红的血浸染透了下方厚重的积雪中,早就失了温度变成红色的冰晶。

在不远处,则是有上百具白骨整齐排列开来。

或许是生前被折磨过,这些仙族都显出了原型,更被剥离了残存的灵力,只剩毫无气息的枯骨。

果真辨不出到底是妖部的尸骸,还是仙族的骸骨了。

“家主,要去收敛那些骸骨吗?”仙侍低声问。

凤翎洛目光逐渐坚定,他哑声说:“当然,外出被擒的这些仙族之人,多是在寒渊之中护卫巡视的你我同族,我们不能舍了他们,总要带回来安葬于羽山。”

仙侍却面露迟疑:“可是里面或许混杂了妖部之人的尸骸,岂能葬在羽山?”

“羽山虽塌了大半,却还容得下一堆被同族剥皮拆肉的妖骨。”

凤翎洛态度坚决,如今羽山才经历一场清洗,即便他要开阵去收敛尸骨,其他仙族也无甚反对。

何况,这里面确实有他们自己血脉至亲的同族的尸骸在。

羽山之下的寒渊依然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苍白,白骨接连送回羽山,又添了更浓厚的一层悲色。

然而,根本没有时间留给他们悲伤。

妖部此举正如一个信号,谁都知晓,妖部不日便会如三千年那般打上来了。

然而如今的羽山别说再无剑仙段清光,甚至连诸多强大的仙将也再无传人,像样的后辈拢共应临崖和凤翎洛两人,其中一个还转投了敌方。

“真是天要亡我老李!”老李头唏嘘不已,叹了又叹,悔不当初,“早知如此,我当初便该转道回修真界的,如今出羽山恐怕正撞着妖部大军,在羽山守着又像是等死,哎!”

刀修:“你回了修真界人人喊打,估计死得更快。”

神婆子正捏指掐算,闻言皱眉:“少说这等晦气话,影响气运。”

此话一出,老怪物们顿时噤声,跟着一起巡视羽山周边。

白清欢这两日亦不曾闲着。

羽山当初几乎被毁得干干净净,但或许是应星移心中仍惦念着风希,又或许是此地偏远,神女宫倒竟然还保留得完整。

自妖部来人之后,这半月间,神女宫中的灵灯便不曾黯淡过。

如今坐在那高座下首第一个位置的人,从应星移换成了凤翎洛了。

议事的争辩和吵闹声从晨时吵到深夜,一批又一批人在为注定会来的大战争执不休。

“我们何必苦守羽山?如今的羽山已不是当初的仙庭了,为何不直接弃了羽山横渡寒渊,退守至修真界?”

“怎说出这等畜生话语?!羽山乃是我们祖地,你一句话就弃了?再者说,你当寒渊这么好横渡?”

“那你说怎么办?那是灭世邪魔!”

“那也不能退!今日让羽山,明日让修真界,最后这苍生皆成妖部主宰的炼狱!”

“那你能怎么办,非要等着全部战死,等到无一丝翻盘机会,你才甘心吗!”

“你真以为能退能认输吗?那些送回来的骸骨就是我们的下场,妖部之人会把我们当成食物吃掉,可笑还有人听信谗言觉得真能成为应星移的走狗!他连应家的后嗣都能利用,还真以为他会顾念同为古仙族的情谊吗?”

争论到这时,忽然有一道苍老的声音自角落响起。

“可是分明神女已经归来,为何不让神女出手平定此等祸乱。”

上首的凤翎洛忽然沉默,顶上的琉璃透光掠过,他眉眼间有片刻的阴翳。

“我看你是累疯了,来人,请风神宫的这位叔父先下去休息。”

那个垂老仙族却咄咄逼人:“凤家主,其他后辈不曾见过,你也该知晓神女的存在,更该明白那邪魔当年狂肆傲慢,却唯独对神女敬重有加。如今你已请回神女转世,何不由她出面,请降应星移呢?”

还是有人记得风希的。

白清欢这会儿也坐在议事席间,同桃央这等年轻后辈坐在一起,她掀开眼帘,就看到诸多目光正朝自己这边转来。

边上有人诧异私语,很快便有知晓神女存在的人将缘由解释清楚。

“这位女修竟是神女转世?”

“羽山本就是神女所创,那她定不会束手旁观吧?”

“而且听闻这位白仙子同应临崖也有过一段情,兴许她出面还真能游说那邪魔……”

凤翎洛冰冷看着提议之人,毫不客气打断他们的话:“真是可笑至极,你们不想着如何和妖部作战,却想着推人出去求饶,未免太没骨气了!”

羽山不乏有骨气的仙族,一时间倒也有人附和凤翎洛的话。

桃央瞪着他们:“当初说是外人不许人家进,现在用得上了就变成羽山是她的了?你们休要这般荒唐!”

“若能保住羽山,我这副寿元将至的朽躯虽死也无悔!奈何我无能,羽山也已别无他法了!”

那老者面向白清欢,颓然跪在她身前,苦声祈求:“求风希神女怜悯,替羽山挣得一丝生机啊!”

白清欢稳坐在席间,姿势并不算庄重,微微斜着身,在某些老古板的眼中或许称得上是散漫了。

可是她分明坐在最下方的位置,如今看来,倒像极了当年风希坐在最高处,淡漠旁观他们争论的模样。

她毫无波动。

哪有这种道理呢?

跪下的人将头叩低,被跪的人就该被绳索悬颈高高挂起,安心赴死?

忽然间,白清欢身旁有人起身。

段惊尘拿起天倾剑,自她身旁错身而过,走向跪地那人。

他步履平稳,私下面对她的温柔与青涩都藏了起来,如今眉梢眼底,皆只余冷肃和凛冽,像是最锋锐的一柄利剑。

当他的阴影笼罩住跪地那人时,天倾剑出鞘的清脆嗡鸣声响起。

那一瞬间,方才还口口声声说着“虽死无悔”的那人下意识猛地往后瑟缩了一下。

段惊尘却没有挥剑,而是将剑尖抵在平滑如镜的白玉地砖。

他面无表情说:“她叫白清欢,不叫风希,也不是什么神女。”

那一剑没有斩下来,老者也像是回了神,壮着胆子抬起头:“我曾见过风希神女,分明就与她一模一样,这世间哪有那么多巧合?”

“巧了,我上辈子也见过风希神女。”他声音低沉而镇静,世间最离谱的胡话经由他口,也变得认真起来——

“我看你倒是和神女更是相似,都是两只眼一张嘴,世间确实不该有这么巧的事,料想你才是神女的万千分身之一,不若你去劝降应星移?”

白清欢就坐在他身后。

其实这些道德绑架于她而言毫无压力,因为她白清欢从来就没什么道德。

但是最厌烦与人纠缠的他,却选择站在她前方,替她挡下所有。

那人还想要说什么,然而段惊尘只是很轻地瞥去一眼。

从那段幻境中出来之后,连白清欢都看不透段惊尘的修为了。

跪地的仙族与那些仙族皆被莫大的威压震慑住了,不敢动弹,只是他们依然沉默看着白清欢的方向,显然是认定了她就是风希。

就在这时,白清欢起身。

她走向跪地的那仙族老者,眉目温和,并不见责备之意。

“你觉得我是神女?”

老者眼中含泪仰头看着白清欢,在逆光中,她的影子真如一尊神祇。

“您即是回来了,为何不救羽山?”

她却温声问:“我身在羽山,你们却想要我去妖部吗?”

这句话问得很平淡,然而却让跪地的老者打了个激灵,他喃喃:“神女乃是天道化身……神女重现羽山,说明天道重眷羽山!只要神女还在此地,就说明天道气运仍站在羽山这边!”

白清欢并不回应。

但是已经够了。

其实妖部也未说错,人也好妖也罢,兽也好仙也罢,对天道而言都是苍生一子,并无区别。

风希神女当初救下来的不止是仙族,只是恰好是强大的那一部分人,占去了最富饶的这片大地罢了。

当资源被分割的时候,种族也会变更。

对于这些仙族而言,羽山即是生养他们的祖地,却也是一座编织华美的牢笼,将他们世世代代以甜美的诱饵囚禁其中,他们在天上仰望下方的寒渊以及虎视眈眈的妖部之时,又何尝不是被注视着呢?

如今外面的阴影越来越大,几乎要将整座金丝牢笼压垮了。

牢笼中的人若再看不到一点希望,怕是会在阴影彻底降临之前,自行崩溃。

待所有人被遣散后,凤翎洛握拳走到白清欢跟前。

“你干嘛装自己是神女!”

“其实他们自己也很清楚,否则早在看到我的第一时间就磕头跪拜了。”白清欢淡淡:“他们只不过是太绝望了,需要一点希望而已,我给他们便是。”

她曾经经历过许多次绝境。

杀了大师兄身受重伤,拖着尸体行走在月夜荒山中的那个夜晚;

被应家的人逼得解契,遭天道反噬血洒青石长阶的那个雨天;

被那群佛修逼得重伤败退,在雪地茫然行走的那段岁月……

绝望之人,最渴求的其实不是神明天降,其实只需要一点点希望。

长夜中,一缕天光就能让人重新站起来了,即便只是一点烛火也能装作烈日当空。

凤翎洛沉默了片刻,却依然不赞同:“可若是我们败了,他们说不定要反过来怪罪你。”

她笑了一下,很坦然道:“没那种可能,若是败了,大伙儿都在妖兽肚子里了,哪还有他们怪罪的机会?妖部的人可不挑肉质柴老还是鲜嫩。”

段惊尘同样面无表情,认真说:“到了里面,我会争取划破妖兽肚子送你出去的。”

她煞有介事地叮嘱:“那你到时候动作可得快点,估计里面味儿不好闻。”

“那我现在就去磨剑。”

“……”

这两人稳定到发指的情绪,以及过于天马行空的对话,成功让凤翎洛沉默了。

他把脸别到一边翻了个白眼,才能心平气和同这俩共处一室。

“行了,我知道了。对了,最近人手不足,能不能把你们的狗借我巡——”

最后一字还未出口,羽山之中,忽然传来了沉重悠远的钟声,声声激荡,传遍了整个羽山大小角落。

凤翎洛的声音戛然而止。

羽山上一次传出的钟声,是三千年前的大战,因而有人胆大妄称其为“丧钟”。

高悬在羽山头顶的那把刀,终于还是轰然斩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