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雾蔓延,妖兽们铺天盖地地涌来,原本还歌舞升平的仙宫于此刻变成屠宰场。
这些仙族们都不是主司战斗的,如今在凶悍的妖将和无数妖兽的攻势下竟然溃不成军,目之所及尽是血腥场面,耳畔所闻是仙庭从未有过的凄厉哀嚎声。
看着这一幕,按仙族年龄算来完全还只是个幼童的凤翎洛站在桌后,眼中的光像是被骤然抽走,只剩了木然,整个人也僵硬得如石像。
这时,一只妖兽似乎注意到了他,缓缓朝这边靠近。
此时殿上的众仙早作鸟兽状四散而逃,上仙们第一反应也是带走自家的人,而凤家的人怕是早在外面和仙将们对上了,此时竟无人看顾凤翎洛这个小仙。
白清欢正想抓住凤翎洛的胳膊将其带离,下一刻,却发现自己的手抓了个空。
有只不知何时被抛来的仙桃穿过她的身体,砸落在凤翎洛的脚边。
凤翎洛的眼睫毛颤动了一下,他的身体比他的意识先一步作出反应,在妖兽扑过来的前一瞬间化作一道虚影,消失在原地。
那是隐族的隐匿仙术。
白清欢不知道在原本的时间线中,凤翎洛是如何从这一场浩劫中逃过去的。
她只知道,凤翎洛无愧于他心心念念的目标,饶是最不擅长的这一门仙术,如今竟然也顺利地施展了出来。
他躲过了那些凶狠的妖兽,在那片尸山血海中死死抱着怀中的龙蛋,似乎在寻找着什么,想要呼喊却无法开口,有一行深到刻骨的泪痕始终残存在面颊上。
年幼的凤翎洛带着龙蛋跌跌撞撞,拼命地想要寻找熟悉的面孔。
“你们看到我阿爹阿娘了吗?”
“小白呢?我和小白走散了,你们看到她了吗?”
“……”
每当避开妖兽看到其他仙族的时候,他便如溺水的人抓住浮木,声音呜咽地祈求他们能回答自己的话。
然而如今仙庭大乱,谁还管他是什么羽仙宫的少主,根本无人搭理他,更不可能回答他的问题。
白清欢始终跟在他身后。
妖兽也好,其他仙族也罢,甚至是从最开始遇到的凤翎洛,在此刻都像是感应不到她的存在了。
她只能跟随着凤翎洛逃命躲藏的路径往前,从几乎沦为炼狱的仙庭中穿行,昔日华美的仙宫处处都是妖兽的身影,仙树被生生拔出,枝叶零碎,被身材高大的妖将们拎在手中当拖曳,又狠狠砸向其他仙族。
他们畅快地发泄着自己的不满。
“凭什么你们占据了羽山最好的地方!”
“凭什么同为兽形,祖上都是四脚爬行的畜生,就因为你们祖宗先一步登上了羽山,你们就该叫仙,我们就得叫妖兽!”
“凭什么你们想做的事就是善,我们想做的事就叫恶!”
“凭什么规矩是你们定的,要遵守的却只有我们!”
“……”
在那些嘶吼声之中,凤翎洛被人群裹挟着一路逃亡,最后竟然踉踉跄跄逃到了神女宫。
不知是被应星移约束了,还是那些妖部也对神女有所忌惮,此地竟然成了整个仙庭唯一未被波及的安宁之地。
凤翎洛从那个狗洞里艰难钻进去,脚步绵软地往他和白清欢的老地方狂奔去。
“小白……小白那么聪明,比我还聪明,我都知道躲到神女宫,她肯定也知道。”
“她定是先一步……先一步躲起来了。”
“我到时候要狠狠骂她一顿,不讲义气丢下我们……”
“她……她答应了我阿娘要照看我的……”
“我要和她一起去找阿爹阿娘……”
他抱着龙蛋,口中的每说一个字就剧烈地喘息一下,字字支离破碎难成句,像是在安慰自己,又像是在祈求怀中的蛋给自己一句肯定的答案。
每说一句猜测,几乎要彻底无光的双眼,就亮起一丝微光。
然而当他终于抵达两人的老地方时,却没能看见想等的那道背影。
他抱着那颗龙蛋直挺挺地跪倒在地,总是挺直的背脊一点点佝偻下来,小小的身子几乎缩成了一小团。
那么骄傲的凤家少主,此时双眼通红,大颗大颗的眼泪不要命地砸落下来。
他哭得撕心裂肺,手握成拳拼命捶打着冰冷的地面,力道大到骨节碎裂,声声泣血。
“怎……怎么办啊……你告诉我怎么办啊!”
“为什么会……会这样啊!”
仙庭这一场惨烈的战斗持续了足足有三日,仙族不知死了多少人。
妖部之人没有道德廉耻约束,只知道杀了的人就能吃,往往转角一个照面,就能看到一个妖将啃食小仙的画面,仙族之中未孵出的蛋也好,学宫中的小仙也罢,来不及逃的,竟都成了妖兽们的食物。
在仙庭勉强恢复秩序后,凤翎洛从神女宫中钻出。
他走出来,没有再拉着仙族就追问自己父母和白清欢的下落,而是小心翼翼地施展着隐匿仙术,避开时不时窜出的妖兽,在满地残破的尸山里翻找着。
可是哪有完整的尸首?
终于,当他看到那边有一只妖兽正在贪婪地啃噬着一个小仙娥的尸体时,忽然发出绝望的凄厉哀嚎,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化成一只小小的火风,狠狠地从后方撞翻了那只妖兽。
凤族的力量比不过龙族,可那也是整个仙族最可怕的古族之一。
他在那个残破的偏僻仙宫中,用自己的尖喙和爪牙撕扯着那只妖兽,自己的翎羽上染满了血,分不清到底是谁的。
这是他第一次杀人。
化成人形后,他满脸满手都是红色,和那身华丽的鲜红色羽衣几乎融在了一起。
他僵硬地从妖兽被撕碎的口中一点点扯出那半截尸体。
可是仙庭的小仙娥们穿得都是一个样,他分不清,分不清这半截尸体到底是不是他二十年前捡到的那个小仙娥的。
凤翎洛木然挖了个坑,将那半截尸体埋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
在妖兽的身旁,他失控之下将自己素日小心护着不离身的小兜甩了出去,在一片血迹中,那颗龙蛋静静躺着,像极了三日前惨剧序幕时滚落的仙桃。
片刻之后,凤翎洛重新捡起了那颗龙蛋。
他面无表情,却还是一点点擦拭掉蛋上的血污。
而后,将它护在了怀中。
少年极其低微的呢喃声响起。
“你不要和他一样……”
“不,你和他本就不一样……”
“求你……”
白清欢心情复杂。
她怎么也没料想到,在这场纷乱之中保下应临崖的,竟然是凤翎洛。
日后的他心情又该如何呢?
父母和族人死在了最尊敬的人手中,好友消失在这场混乱中,兴许成了某只妖兽的食物,而他唯一护住的,竟然是仇人的血亲。
曾在初见时就说要成为战神接班人的他,
张口闭口定是应叔叔的他,
拼了命护住了应家最后一颗纯血龙蛋的他,
在最意气风发的年岁却失去一切的他。
未来的三千年间,究竟是如何熬过来的呢?他是以何种心情面对后世的应临崖,在听闻应临崖还是走上了应星移老路后,又是怎样的绝望和失望呢?
他会后悔,自己当日护住了那颗龙蛋吗?
……
段清光和应星移也足足在仙庭中死战了三日。
那已经不是寻常仙将和妖将们介入的战斗了,天边的云霞被幽暗的血光和冷冽的霜白浸透,两道强悍到毁天灭地的气息几乎将羽山撕成两半。
白清欢却发现,自己仿佛化作了一道虚无的意识,她心念一动,竟然瞬间到达了战场的中心。
此刻,应星移和段清光一人持刀,一人持剑,漆黑战甲与青色衫衣上尽是累累伤痕与血污。
两人死死盯着对方,分明从未有过仇怨的两人,却不得不拼得你死我活。
“段清光,这就是你的选择吗?”应星移额前的碎发滑落,半掩住他赤红的双眸,“你当初说要成为她的剑,却没能成为护住她的剑!”
“那你呢?战神不也没为仙庭而战吗?”
“仙庭根本没有必要存在了,一群庸碌自傲的蠢货,却空空耗费着她赐予的气运。”他身上的甲胄随着呼吸剧烈起伏,浓艳到妖冶的面上,是越发冷厉无情的笑:“在妖部的这些年我看见了许多东西,在那里只以强者为尊,废物没有活下去的资格,这才是这世界该有的本貌。”
“她太仁慈了,给了太多废物活下去的机会。只要他们死掉,那些气运通通返还给天道,她就能回来。”
“事到如今,你依然在用她做野心的遮羞布。”
应星移闭了闭眼,沉声道:“我没有错,我只是想要给苍生更公正的命运,也只是想要换她回来。”
段清光没有和他争辩一句,只是扬剑斩了过去。
白清欢目睹着这一切。
爱是什么呢?
爱是独占,是不择手段,是不甘放弃,是哪怕将其摔碎也要混着血拥入怀。
可是另一种爱,却是陪伴,是成全,是尊重,是将碎片拼凑完整放回高台。
这场死战终究还是没死人,以剑仙和战神的双双重创收场。
应星移这次动手太快太狠,谁也没料想到仙庭最尊崇的战神竟然选择了反叛,守护入口的羽仙被他直接斩杀后,他更是直接开启了入口,摧毁了守护仙阵。
若非段清光来得够快,实力也强悍到不弱于应星移,仙庭怕是在三日内就该化作尘埃了。
可即便有剑仙出手,仙庭的其他仙将也反应过来,但是第一场突袭带来的毁灭性打击,还是太沉重了。
妖部暂时被击退,但是后续的战乱持续了整整百年。
战乱不止波及仙庭,还席卷了修真界乃至凡界,妖兽们四处肆虐,他们被强大的修士杀,也吞噬弱小的修士和凡人,这世间果真如应星移所言,成了个弱肉强食的“公平”世道。
昔日的“战神”,终于在苍生口中,成了能止小儿夜啼的“灭世邪魔”。
白清欢这百年间游走于世间的每个角落,她甚至生出了自己仿佛是天道一部分的错觉,以旁观者的视角清晰地目睹着每个角落发生的所有事件。
遭受最大打击的自然是仙庭,仙族死伤惨重,应星移果真按照自己当初承诺的做到了公平,在下令屠杀仙庭时,甚至没说要放应家一马。
只不过妖将们毕竟不是只知道打杀的妖兽,实力上来了,脑子也跟着变得懂事,皆自觉地绕开了应家动手。
同时,白清欢也看到了一些旁人全然看不到的内幕。
例如在长久的妖部与仙庭的混乱之中,应家竟然远非后世记载的那般明事理和灭世邪魔断了联络。
应家明面上与其他仙族同仇敌忾,甚至无数族人赴死以证清白,只求保全应家。
应家的家主是应星移的父亲,同时也是应临崖的祖父。
那位在凤翎洛口中最是慈和好说话的老人,处处磕头求情,保下了应家最后的那颗龙蛋。
但是在次日,便直接将逐星带入了应家人才知晓的密道,将其引到了这最后一粒纯血应龙蛋中。
“星移乃我最怜惜的亲儿,他如今做的事是对是错我无法评说,但是应家衰落已是注定,唯有我儿大事能成,应家才能更上一层楼!”应家家主一字一句,逐渐下定了决心。
他指着那最后一粒龙蛋道:“让他分出一道神魂藏匿于此龙蛋中,便是大事未成,他和应家也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