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杀白清欢,还等什么

本该碎裂的护心鳞玉佩未碎。

这只能说明一件事——

昔日解除道侣契时,白清欢并未用上他早早准备好的这一层手段。

那么,她又是如何扛过去那能让人神魂俱损的天道反噬的?

修士是人而非无欲无求的古神,修士自然也会有爱恨,谁又不会有心动又想长伴一生之人?所以修士结契为道侣并不少见,但是同样的,修士也会有厌倦或是移情之事出现。

但是若非两人都腻了准备好聚好散,又或是商量好了价码,否则鲜少出现单方面解契之事,那完全是在和天道对着干,若非是修为着实通天,或是家底确实丰厚有几十上百件法宝护着,那谁也不敢这样赌命。

那白清欢呢?

还只是一个金丹期修士,在合欢宗并不算多有权势,身旁也无一人可以庇护的她,解契当日到底是如何熬过的,彼时的她,心中想的又是什么呢?

想到此处,应临崖垂在宽大袖中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他低着头,不去多看那块护心鳞制的玉佩,以防让逐星瞧出此物的不对劲。

在良久的沉默之后,那些沉重的话在他冰冷的的双唇上迟疑犹豫了许久,才问。

“你当日,是如何解契的?”

枝捎上的白梅又扑簌掉了几朵,落在她乌黑的长发上,她将天倾剑握在手中,抬眸,声音像是在说今天吃过什么一样的平静而淡然。

“解契不都是那样吗,和天道说声不好意思,今天我反悔了,不想和你年年岁岁了。”她脸上仿佛带了些许笑,眼底却是冷漠的,身姿站得笔直,没有半点旁人以为的散漫慵懒,倒像是一柄随时要出鞘的冷剑。

她似乎又想起什么,微微地偏了偏头,笑着问:“哦不对……你想问的,应当是我为何没死才对。”

笑容逐渐收敛,她清清冷冷道:“未能如应家主的愿死了,真是抱歉。”

不是。

应临崖眼中的光一点一点黯淡下去,他很想开口,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倒是逐星看戏似的抱着胳膊看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忽然想起那些年他正在应家地宫里融合应星移的灵魂,后来又在羽山众多龙族之中周旋,怕是不知道解契之事的后续。

她一惯最爱做的事,就是往应临崖的痛处撒盐,此时自是不会放过让他。

“白长老可真是福大命大啊,要知道寻常化神境乃至渡劫境的修士,在天道反噬下怕是都要脱一层皮,也不知道你是怎么熬过去的?”

“我倒是不曾解契,但是也知道天道的反噬先是灭神魂,而后又毁肉身呢,金丹期的白长老居然没死真是难得。”

“哦对了,我好像还听说,当日合欢宗众修皆被困住,唯独白长老一人跪在山门前,对着天道再起誓,愿一人承受反噬,只求解除道侣契约。”

“虽说没见过,但听人说那血啊,从最上面一阶石阶流到了最下面,还有人说,那日白长老身上的红裳艳得着实漂亮。”

但是她从未穿过大红的袍子,因为她说,那会让她想起第一次杀人时的情形,血喷出来染红一身,怪难受的。

应临崖忘记自己是怎么离开荒院落的了。

最后一次回头,他看到她又躺回了白梅树下的躺椅,很珍惜地抱着怀中那把剑,没有看他一眼。

他眼底有一些恍惚。

什么时候,两人之间已经背道而行到如此遥远的距离了呢?

和白清欢的初识,着实算不上什么浪漫愉快的经历。

当时的羽山应家内部像是一锅沸水。

应龙一脉因为出了个应星移,成了龙族之首;也因为出了个应星移,到最后嫡系只剩下个应临崖。

和应龙一脉比起来,其他龙族虽说没出如此风华绝代的人物,但好歹人多,不至于这样面临着断子绝孙的风险。

各个龙族在应家手下憋屈了数千年,在应家那位老祖宗死后,终于按捺不住了,所有龙族都认为,龙族之首该换条龙当。

比如蟠龙一脉的觉得,换成羽山蟠家也不错,而螭龙一脉觉得羽山螭家更好听……

羽山上界的其他古老仙族默许了龙族的内斗,甚至参与了推波助澜,毕竟这些生来就注定强大的龙族太强大了,所有人都害怕再出现一个灭世邪魔。

于是今年一条黄龙喝醉了坠落羽山,掉进寒渊里冻死了;明年一条蟠龙和一条云龙爆发争执死斗,双双殒命。

在这种情况下,应临崖抽身而退,借口回应家祖地祭祖,实则开始慢慢同化体内那片强大的,属于应星移的灵魂碎片。

只是,那可是灭世邪魔的灵魂碎片,又岂是能轻易吞没的,更何况他身上还被施加了寒渊的诅咒。

那夜他化作原型,盘踞潜在荒山的灵泉最底端。

天上的月亮圆满而明亮,倒映在水中之后,就变得破碎不堪了。

彼时的他,不知是否受到了应星移那部分意识的影响,忽然就觉得活着似乎全无意义。

所有人都想要他死,他该为何而坚持呢。

然后,在他闭眼之前,有人闯了进来。

在满池破碎的月光之中,拖曳着一具尸体,浑身是血又满脸落泪的白清欢,就这样走到了应临崖的眼前,准备把尸体抛到他所在的这汪灵泉中。

他那时想,怎么会有这样奇怪的人呢。

人是她自己杀的,为什么又要伤心落泪呢?

后来才知道,她那时候甚至只是一个刚到金丹期两三天的小姑娘,在龙族,几乎算得上是刚破壳幼崽的年纪。

而她也不是伤心落泪,她只是太痛了,手断了,脚瘸了,在茫茫的夜色中,没有一个人帮她,她以为自己要死了。

后来的无数次,直白而热烈的白清欢趴在他身边,认真对他说了一遍遍。

“我那时候真以为自己快完了,合欢宗修士嘛,哪有擅长杀人的?”

“临崖临崖,你人如其名,在我身悬危崖之时,突然就降临了。”

“你就像天上的月亮落到了水里,又忽然亮起在我的黑夜里。”

她那时也还会害羞,很轻很轻的在他耳边说后半句。

“我感觉,灰扑扑的自己一下子就被照亮了。”

然而不是了,他不是降临在她黑夜里的月亮了。

羽山应家不好,所以他在隐龙渊里种活了她曾说想见一见的羽山白梅。

隐龙渊离合欢宗也不远,她说很喜欢她的大师姐,又说大师姐收了个很有意思的小徒弟,到时候她可以邀了她的朋友一起来赏花,他就在不远处守着她。

他自以为将所有的后路为她铺好,以为待所有事了结之后还能回到她身边。

到时候他会化成龙形让她摸摸自己心口那块巨大的伤疤,告诉她,不是不愿意让她看原型,只是当时这里不能让人发现缺了一块;

也可以唤出风雨,带着她在雨幕云间飞行,让她看到天空的边缘,也让她在离月亮最近的地方看清月光有多亮,月光下的她有多耀眼。

他和她结契时唯有两人,办得简陋,两人就在初识的荒山下对着月亮起誓,他只来得及将那灵泉引去合欢宗当礼物。

等尘埃落定,羽山也好,修真界也罢,他想将所有最好的东西捧到她面前。

他会要千百倍的将失去的那段岁月弥补回去,两个人,能拥有漫长无尽头的年年岁岁。

直到今日,他才知晓,他和她之间横亘着的岂止是丢失的那段时光和重重误会。

当他躺在阴冷的地宫上,想着还好的时候。

她浑身是血跪在山道上,想的会是什么呢?

是后悔认识应临崖这个人吗?

什么时候,两人就走到了这般的境地呢?

应临崖失魂落魄到那处半塌的大殿时,殿内幽幽亮着的香火还未熄灭,白烛融化的蜡油像是两行苍白的泪。

他浓烈而深邃的五官,在微弱的光芒中,像是幽魂般冷冽,整个人像是被浸透在了寒气中,没有半点活气。

看着这样的应临崖,逐星的双眼微微一眯,心跳变得很快。

她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的应星移。

“是你插手了吗?”应临崖忽然低哑地开口。

逐星仰着头看他,有些怔愣没听明白,片刻后她理解了应临崖话中的意思,知道他问的是白清欢的事情,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说的是那封信吗?当然了,要演就要演得够真,你还是太年轻太天真,漏了这么个破绽,我替你完美遮掩,毁了那封信,不好吗?”

至于那块被应临崖细心遮掩的那块护心鳞,逐星也没瞧出不对劲,丢给那些送灵石的龙侍一道送去了,后来阴差阳错随了那些灵石,被一道存在了白清欢在万宝阁的宝库中,封存了不知几百年。

对面的应临崖身上的气息越发冷沉。

逐星的呼吸放缓,她知道自己猜对了。

和白清欢那段惨烈的往事,让应临崖心境不稳了。

她继续幽幽道:“你又何止是辱她弃她,而是险些杀了她,你们之间现在相隔着一条命,我猜她只想要你死。”

“你和她早就彻底没可能了。”

逐星说完这句话后,已经做好了躲避应临崖杀招的准备。

然而对面的人却始终没有动作。

过了许久,在黑暗之中,人影才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转身看过来。

他声音很轻,仿若要消散在那些弥漫的袅袅烟尘之中。

“是的,再也回不去了。”

没有等到意料之中的发疯,逐星心中暗道古怪,她按住自己的脖子,往后退了两步。

“我要去将段惊尘抓来,你这两日慢慢同你的前妻叙旧,待解决了段惊尘,就得把她抹除记忆丢回去了。”

对面的人没有任何反应,像是默许了。

逐星深深看了他一眼,没有再多问,化作一道暗红色的流光快速消失了。

……

那处生了白梅的荒院中。

白清欢手中的话本已经看完了下卷,兴许是被认出了身份,她也懒得藏了,每日照旧使唤着刀疤,自己则是继续看着医术阵图,作息和在合欢宗时毫无差别,可谓非常自律。

不同的是,先前那个总是在边上念叨的小龙侍不知为何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应临崖。

他总是沉默站在院落外面,安安静静地看着她。

白清欢也知道自己打不过这只几千岁的老龙,所以懒得和他对抗,每日该做什么做什么。

应临崖原本以为她会质问自己,当年为何不告而别,又是为何要遣人去说那些伤透人的恶毒话语,这几百年间他又是做什么去了,甚至再不济,也该骂他两句负心汉,废物渣滓之类的才对。

有许多的事,他无法诉诸于口,甚至对着自己的龙丹也不能说,他只能一个人沉默的将它们铭刻在自己的脑海里。

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同她解释才好。

可是没有。

白清欢始终淡然又疏冷,看他的眼神和看逐星,看其他龙侍,甚至是和看荒院中的石头无异。

甚至在应临崖刚来时,她也不问他为何要来,而是客客气气的招呼一句。

“应家主。”

然后便转过身去,对着那条剑灵细犬露出温和的笑容,摸着它的头哄着什么,狗虽然不会说话无法交谈,但是居然也汪汪应和着,一人一犬说说笑笑,很是亲近的样子。

对他,她却连半点波澜也没有,没有恨,自然不可能还有爱。

应临崖终于明白,原来人在极致的失望之后,是没有任何情绪了。

于是临到口的所有话,在此刻都只能变成二字。

算了。

他这在这段偷来的时光里,只是静默守在她身侧。

有时看她背药方,背错了就抓耳挠腮,次数多了气急败坏就骂那条叫刀疤的狗。

有时看她画阵图,她折了一枝白梅枝当笔,那些玄奥复杂的线条被她勾勒出来,漂亮得不像话。

在很早以前,他就知道她是个要强且野心勃勃的人,遇到麻烦也会哭,但是会一边哭着一边咬着牙去做到最好,每每有所获的时候,也会高高兴兴过来问他。

“临崖你看,我厉不厉害?”

“你看呀我又学了道新的术法。”

“今天我去东灵城的擂台上打败了一个刀修,他居然哭鼻子了!”

只是那时候他太忙了,他满心想的是如何理清那些仙族龙族的关系,如何在重重陷阱中脱身,如何算计和反算计。

他那时眼中全是那些大事,哪里看得到一个金丹小修士每日不起眼的努力和忙碌呢?

次数多了,她便也不再来找他要一句夸奖了。

如今她终于靠着自己走到了这样的地步,不再仰望他,而是能够平心静气的和他平视了。

她能够坦然而面不改色地自己夸奖自己,不寻求任何人的认可。

他终于清醒意识到现实。

白清欢,已经不需要应临崖了。

他也才终于后知后觉想起,眼前的人已经是合欢宗的白长老,且是近几百年来唯一一个将要飞升的修士,崛起的速度甚至胜过了天骄辈出的青霄剑宗几位峰主,更将羽山那些生在仙山却庸碌无为的废物们甩得极远。

三日。

两人隔着一堵残破的断墙,不远不近的共处了三日,期间没有一句交谈,好在也没有任何人叨扰。

这三日漫长得像是共度了一生,又短暂得像是一场易醒的旧梦。

兴许是逐星和白清欢那日的战斗伤了那株巨大的白梅仙树,它开始簌簌地往下掉花。

应临崖如足下生根在墙外站了许久,在第三日的清晨,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开始俯身将院外的落花一一拾起,捧在手中,待完全握不住的时候,把它们收入那个匣子中。

院中的落花已经铺了满地,像一层厚雪。

他没有走进去。

因为远处有一道暗红色的流光正在靠近。

逐星几乎是逃一般地冲回应家祖地的,弥散的那些白雾被她冲散。

为了更快逃离,她甚至半个身体化成了原型,暗红色的鳞片缝隙间涌出了鲜血,看起来像是遇到了天大的麻烦。

她重重落在地上,还未站稳,便快速冲到了院中,想要抓住白清欢。

应临崖刚想动,但是白清欢动作却更快。

她几乎在眨眼间便拔出了天倾剑,那柄本该只在盛德仙君和他转世之人手中才能举起的传说灵剑,在她手中却用得轻而易举。

锋芒毕露的天倾剑,成功让逐星止步。

然而她眼中的提防和警觉却没有半分消退,她近乎咬牙切齿逼问对面的人:“段惊尘到底去哪里了!”

白清欢眼睛弯了弯,面上却配合地露出一丝诧异的表情。

她轻轻笑了一下:“别太离谱啊,我一个连道侣的下落都不清楚的人,又哪里知道其他人的下落。”

逐星的气息渐乱,她哑声质问:“你怎么可能不知道!”

“我凭什么知道,你一只蛇妖没脚都能从寒渊爬到东灵洲来栽赃我,段仙君生了两条腿还会飞,他去哪儿我能拦吗?”

白清欢回答得气定神闲,甚至挺好心地给逐星出主意:“要不你去掘墓派看看?他喜欢钻洞,指不定是去进修了呢?”

逐星狠厉地瞪了白清欢一眼,转身看向应临崖。

她的嗓音沙哑,语速却越来越快。

“应临崖,我感觉不对劲,段惊尘不在合欢宗,甚至我找遍了整个东灵洲也没有探到他的气息!”她猛地转过头看向白清欢,惊疑不定道:“我觉得这家伙绝对和段惊尘提前勾结密谋了什么,不能再等了!”

白清欢啧了一声:“都说了他钻洞去了,你怎么不信呢。”

逐星根本不搭理她,而是继续对应临崖道:“现在我给你两个选择,你要么抹杀了她的神魂,我好直接夺舍了这副身体,要么你让我出手抹除了她的记忆,将她速速丢回合欢宗去!”

她的神魂在司幽国的生灵祭坛中被白清欢,段惊尘和空昙携手斩灭了一半,现在再想要抹杀掉白清欢已经是不可能了。想要杀她,唯有应临崖亲自出手。

若是抹除记忆的话,她倒是勉强能办到,不过若是真这样做,白清欢怕是也要遭受重创。

逐星眼见应临崖依然没有反应,眼底逐渐浮出怒火。

“应临崖!事到如今你竟然还为感情之事而畏手畏脚!若是她将我们的事情传出去,你该如何自处,如何回去羽山当你的应家家主!”

“你想想你惨被镇压在寒渊之下三千年,神魂破碎的先祖!想想那些将你们应龙一脉逼死的仙族,你的父母叔伯,你的兄弟姐妹,你的无数血亲,可都是被那些人逼死的!你的祖父为你磕了无数个头才保下了你的命,你身上背负的岂止是自己一人的命,还有应家千万人的命!”

这样的话,逐星在应临崖年幼之时,便对他说过无数次。

对拥有漫长寿命的仙族来说,百岁的应临崖还只算个少年,但是那时候他已经被众多仙族长辈教导得很好了。

在他的书房内,挂着一张盛德仙君的画像,那些他尊称为“师父”的前辈们,每一个人都对他这样说。

“临崖,你乃是羽山天赋最佳之人,注定是盛德仙君的继任者。”

“你一定要好生修行,恪守本心,来日如盛德仙君那般守护苍生,斩灭邪魔。”

他果真成长为了一个端方雅正的君子。

直到某一日,在他回到应家的时候,他高兴地说自己正在青霄剑宗的一个剑修手下习剑,想要在将来的某日拔出羽山之中的那把剑,彻底斩灭邪魔的时候——

从小照料他的逐星姑姑像是受到刺激发了疯,忽然对他动了手。

也是那日,应临崖才知道自己有多可笑,多可悲。

后来逐星便时常对他说那些话,像是要把字字句句都刻在他的灵魂深处,让他永远忘不掉身负的血海深仇。

逐星怒斥他:“应临崖,你为何还不动手!你到底在等什么!”

等什么?

应临崖不回答,神情依然从容,他侧身看向雾气弥漫的远处,那边是北方。

那边,有一股凌厉至极,强大到不该出现在修真界的飞升境剑气冲霄而起,正快速朝着隐龙渊逼近。

逐星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到底是谁把青霄剑宗的老疯子给引来了!”

她猛地转过头看向白清欢。

后者一摊手,满脸无辜:“啊?青霄剑宗的人来了,关我合欢宗白某人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