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个空空如也的芥子囊。
好一堆空空如也的剑修脑袋。
似乎是想要为那位大师的高超炼丹术佐证,李长朝递来了一个精致的玉瓶。
“段师祖,这便是大师炼制的高级疗伤丹,这是最后一粒了。”
看一眼段师祖这副重伤未愈的样,她后知后觉解释:“不是不舍得给您吃,是您昏迷得古怪,尚未看过医修,我们不敢轻易给您用丹。”
白清欢并不在意,她打开瓶盖嗅了嗅味道,旋即轻颔首。
“不乱用丹是对的,这是止痛丹,不是疗伤丹。”
李长朝:“啊……?!”
师弟也听懵了,虽说对面站着的人辈分是师祖,但实则年纪比自己还小。
还不到百岁的人,知道个什么呢?
出于对大师的敬仰,师弟忍不住张口维护。
“我上次在南荒被仇家砍了一刀,血喷了半丈高,吞了这样一粒疗伤丹后,又沉睡了十多天,总算保住了这条命。”
嗯好,您说得对。
肯定不是因为感觉不到疼痛,直接失血昏死过去了。
白清欢都快忍不住为其鼓掌了,由衷夸奖:“年轻就是好啊,倒头一睡就是十多天。”
师弟挠挠头,倒有些腼腆的笑了,“啊?是吗?段师祖谬赞了,我也没这么厉害啦。”
白清欢:……
以前她老觉得剑修脑子都不好,现在才发现自己错了。
其实剑修根本就没脑子。
“可是这……这确实是高级丹药,上面的灵力也很是精纯。”李长朝澄净的目光中,露出些许挣扎。
修真界门派林立,各宗门自有其独门绝学。
当然,绝学虽不会贵贱,但也分强弱——
好比空空门的那一招“妙手空空”,就真的打不过青霄剑宗的“一剑天倾”。
但绝学不管强弱,都是绝不轻易授外人。
其中以医修最甚,一身艺术只传弟子和道侣,连子女也只择有天资者授艺。
能炼制高级丹药的,哪怕在医仙谷也得是亲传弟子或者执事长老了,若是散修,那更该是散修届地位超然的人物了。
这样的大人物,怎么可能会骗他们几个初出山门的小剑修?
“精纯就对了,因为这是出自医仙谷的高级止痛丹,不出意外的话,去那边的医馆问问,还能买到一模一样的。”
白清欢将药递还给李长朝。
后者目光恍惚地盯着搬空的医馆,原本的坚信不疑此刻也逐渐松动,眉眼耷拉,神情瞧着很是难过。
白清欢倒也没有落井下石。
想来这群小辈都是自小打青霄剑宗长大的愣头青,没见过修真界坑蒙拐骗的手段也是正常。
她深吸一口气,疼痛席卷而来,只觉得脑子都跟着身体隐隐作痛了。
又扶着门勉强站定,一边原地运转灵力调息,一边沉声报了几个药材名。
李长朝以为自己听错了,“……您是说?要我们去买这些药材?”
没猜错的话,这该是一个灵药药方吧?
剑修们虽然时不时去找医修,可无论是丹药还是汤剂,都没有医修会告诉他们的啊!
师祖从哪儿搞来的药方,该不会是自己瞎配的吧?那吃了可是会死人的!
白清欢一眼便看出李长朝在想什么了,淡淡道:“一个医修好友配的方子,吃不死。”
忍着身体越来越明显的昏沉虚弱,叮嘱:“要快,还有,别再贪便宜了,直接去医仙谷的医馆。”
她又从芥子囊中取了一袋灵石出来。
注意看,灵石虽然只有一袋,但是已经占据段惊尘家产的十分之一了。
若这百年间医仙谷涨价没那么离谱,这些灵石应该是够了。
念及剑修这一路展示的超凡智慧,她不得不多问一句:“都记住是哪些药了?”
“还请师祖放心,这十一种药材我全背下来了!”李长朝凛然,拱手:“定不负师祖所望!”
白清欢:“……我刚刚只说了十种药。”
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让自己产生了此人不好骗过去的错觉的?
“算了。”经历一番调息后,白清欢胸口的刺痛缓了缓,她稳住身形,带头朝外走。
“一道去吧。”
…
暗巷尽头便是青梧街了。
医仙谷的医馆,又在青梧街的尽头,此刻天色向晚,馆内已悬了灯。
医馆分两边,左问诊右卖药。
人在修真界混,哪有不挨阴招的,故而听闻这月有医仙谷的长老来坐诊,即便诊金翻了倍,仍有不少修士慕名而来。
比起来,卖药的铺子也只卖些寻常灵药材或是丹药,只保证吃了不出事,做不到对症下药。
两间铺子只隔了一扇屏风,屏风后似有人影浮动,不过兴许是布了隔绝气息的灵阵,没有半点声息传来。
白清欢敛眸,收回视线,不再多看一眼,径直去了右边。
才刚站稳,她身后的李长朝便似竹筒倒豆,流利将药名背出。
“……劳烦,将她方才报的所有药都包一份。”
只说药名并不细说每种份量,全笼统要一份,就不怕药方泄露。
店里的药童只是个炼气期的半大小子,倒也机灵,一眼便认出这是青霄剑宗的内门弟子。
他讨好一笑,对着白清欢拱手。
“这位前辈,您要的前面这些药材都常见,不过最后一味'沉水茱萸',我也不曾听闻,兴许是您记错了?”
李长朝茫然,不该啊!
方才她已经按照背剑诀的方法背药名了,怎么也不该记错才是。
白清欢双手笼在袖中,倒是并无任何波澜。
正准备带了便宜徒子徒孙们转道下一家时。就听得远处的屏风后有轻微的椅子挪动声响传出。
那道灵阵,竟是被人主动散去了。
阑珊错落的灯火映照下,颀长的影子起身,不急不缓行走于大片留白写意的山水屏风上,似水墨流淌。
最终,那墨迹行至屏风末端,一道被柔光笼罩的身影步出。
来者是个极年轻的医修,面容极其白净秀气,甚至带了三分青涩,眉间一粒小小红痣,却不见半点轻浮,倒让他更像一丛雨后新竹,悬了滴剔透水珠,青嫩而又挺拔。
而他身着的那身浅蓝色长衫一角,则是绣了一方小小丹炉。
那是医仙谷长老的身份象征。
李长朝和她身后的师弟师妹们虽是乍出山门,无甚大见识,但是两宗素来交好,此人的声名着实太盛,故立刻认出来者身份。
“是宋长老!”
宋兰台,医仙谷默认的下一位谷主。
虽说宋兰台比他们并不算年长太多,不过算起来终究是前辈,众剑修自是恭敬行礼。
宋兰台自然是认出了段惊尘。
但是不知为何,他却有些惊讶,浅若琉璃的眼眸微微睁大了些,怔忪片刻后,才缓缓露出温和的笑容。
“原来是段小仙君,好久不见。”
他对着白清欢很是得体的揖手行礼,温润的声音,尤其将“小”字咬重了些。
白清欢察觉到,对方的视线似乎一直落在自己的脸上。
她不冷不热答:“嗯,好久不见。”
“上次见面时,记得还是近百年前,那时的段小仙君似乎初入青霄剑宗,还是个只到我膝盖的小孩呢。”宋兰台似感慨似喟叹,轻笑道:“还以为你已经不记得在下了呢。”
白清欢没搭话。
李长朝只当自家师祖天生不爱说话,于是主动上前询问起灵药的事。
宋兰台浅色的唇微微一扬。
“原来诸位想要沉水茱萸吗?必物在百年前确是常见的,不过多生于东灵洲,北灵洲不曾有过。小童年幼无知,没听过也是正常。”
不知道是不是白清欢的错觉,宋兰台似乎又刻意把“小”字咬重了些。
“那不知宋长老可能寻到此物?”
宋兰台歉然一笑,并不回答这个问题,反突然问。
“恕在下冒昧,却不知方才诸位说的,可是某个疗伤汤剂所要的灵药?”
还不等答,他又自然而然紧接着抛出第二个问题。
“这药方……诸位是从何处获知的呢?”
话问的是诸位,然而视线却紧紧停留在白清欢的身上。
李长朝畅快而又骄傲回答:“是段师祖的一位挚交好友所配的方子。”
师祖不愧是盛德仙君转世,想来他的好友也该是某位医修大师,随手配了赠友的方子,也能让医仙谷宋长老侧目。
“挚 交 好 友…”
宋兰台逐字逐句,于唇齿间反复咀嚼那四个字。
只不过定在白清欢脸上的视线,却沉了下去。
白清欢:“……”
她依旧泰然自若,甚至还淡淡问了句:“有吗?若是没有,我们去别处买也可。”
宋兰台盯着眼前这少年仙君,像是没有在听他说什么,缓缓垂眸,温声解释。
“段小仙君是受伤了吗?按说该为段小仙君诊治一番的,奈何在下这儿还有不少伤患等了许久,今日实在不便。”
“无妨。”
白清欢示意李长朝取了旁的药材,准备去下一处医馆。
然而就在她都准备转身的时候,身后却又传来温吞的一句。
“最后一株,便赠给段小仙君了。”
她顿足回头,只看到一株被静置于桌上的沉水茱萸,以及匆匆隐入屏风后的淡青色衣角。
才被所谓大师装好人骗了的李长朝,又是一脸敬佩之色,感慨道。
“宋长老真是一位慷慨的医修啊!”
热心小师弟则是担心起另一件事,“师祖,您那位好友给了您药方,但是教过您如何熬药吗?”
白清欢:“嗯。”
“您那位朋友和宋长老一样,也是位慷慨的医修啊!”
白清欢面不改色,只在心中叹息。
这不巧了吗。
当年传授她医道,教她辨药熬方炼丹的那位医修朋友……
恰好姓宋,名兰台。
……
医仙谷。
正是夜深,谷内遍是修竹,风过林隙似呜咽声阵阵,分外幽僻。
一处竹屋内,一尊巨大丹鼎笼罩着强大的灵力,一股清苦的丹香氤氲浮动,越发浓郁。
这一炉丹,快要成了。
清瘦矍铄的小老头目露精光,脸上也不由显出笑意。
然而就在这时,他腰侧悬着的传讯玉简却不断闪烁。
“谁在这时候打扰老子……嗯?兰台?”
发现是小师弟传的讯后,丹圣子心中的怨气顿时消散。
这师弟名为师弟,实则是丹圣子亲手带大的,旁人当然比不得。
他看了看眼看要出炉的丹,又看了看还在闪烁的传讯符,叹了口气,还是伸手拿了后者。
“兰台,何事?”
“大师兄。”宋兰台的声音不似往日清润,听着有些喑哑。
丹圣子纳闷:“怎么了?这是炼丹又炸炉了?”
“不是……我只是,心绪浮躁,无人可说。”
此话一出,丹圣子心中一个咯噔。
难道是小师弟修炼出了岔子?!要走火入魔产生心魔了!
当下,他彻底不管那炉已经逐渐传来焦糊味的丹了,转而关心起他那听起来快要碎掉的师弟。
“你说,你和师兄说,究竟发生了何事?”
这句话一出,老头子便听到了好一通混乱而又情绪激动的控诉——
“那是她亲手配成的第一个灵药方子,她曾说,那方子除了她,只有我知晓。”
“可是今日,他却说出了一模一样的方子!”
“她竟给他了!”
“他哪里比我好了?”
“我前几日听传言,他带领一群弟子去执行宗门任务去了东灵洲,当时我还在暗笑青霄剑宗奇怪,竟让他这样的身份去做这等无关紧要的任务。现在看来,执行任务是假,他主动去见她才是真。”
“闭关怕是要上百年,她肯见他,却不见我!”
“仙君转世又如何,小小宗门任务竟也会身负重伤,居然还要靠她的方子疗伤,可笑,可笑至极!”
“她当初以我年岁小不懂事拒绝了我,不愿同我结契,说只把我当弟弟,又说不喜欢比她小的。”
“可是他分明比我还小了百岁不止!都是弟弟,凭什么他行,我不行!”
“呵,我怎么可能给她的男人疗伤,平白让自己恶心!”
“……”
语气倒是冷傲,极尽刻薄之能,可情绪却骤然坠落。
宋兰台叹气了,声音复又低哑下来。
“但若他真死了,她怕是要难过,最后我……我还是把药给他了。”
后半句说的,真是委屈至极。
听到这里,丹圣子勉强算是听明白了。
他那两缕被糊烟熏得发黑的白胡子颤了颤,从记忆里扒拉出一个人名来。
“你……你今日见到白清欢了?”
时隔多年,再听到这名字,玉简那边的人仍旧沉默。
过了好久,才传来很轻的回答声。
“不曾。”
屋外风竹呜呜,那边也似是哽咽。
“但是,她好像要有新道侣了。”
丹圣子眼睁睁看着报废的这一炉丹,亦带了哽咽,却没责怪师弟,只下意识顺口接问了一句。
“是谁?”
而后,便听得那端的哽咽声骤然变成磨牙声。
“段惊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