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廉新是出了名的脾气难搞, 说话直白难听,如果你在学校看见有人指着校长的鼻子骂,那十有八九就是他了。
偏生方廉新不是对所有人都这样, 很会搞区别对待, 他对学生就非常和蔼可亲,很愿意帮学生们解决困难, 这大概也是他同时被李川和宋晔盯上的原因。
可面对身居高位的人,他就会变得苛刻,一校之长首当其冲, 他要是在报纸上看到校长发表了什么不合时宜的言论, 第二天一准去堵对方门口, B大和Z大的两位校长深受荼毒,一旦工作上有失误,不小心做错事那一定是要藏起来的, 绝不能让方廉新这个没处下嘴的铁核桃知道。
这样脾气的一个人,有人下意识地会认为没人愿意和他来往,但事实是他朋友很多, 你可以很放心地和他交心, 他不仅不会出卖你, 或许还会指导帮助你。
当然, 也有很多人都说他是林赫英留下来的余荫庇护了他。
这无从验证,这十多年下来,一些朋友真真假假也很难清楚。
可总有那么几个人是不同的。
方廉新病倒了,莫城的死仿佛抽干了他的精气神。
“老方……我们要向前看,”难过的不止是方廉新, 还有林涵芝,那是他们共同的朋友, 可是她不能放任自己沉溺在这种悲伤,“孩子们很担心你,我们好不容易熬过来了,你真的要这么放弃吗?”
方廉新仰着脸,想露出笑容让妻子不要担心,最后却只能扯了扯僵硬的嘴角:“阿芝,我不知道是怎么了,我感觉……有口气堵在胸口,喘不过气……很难受。”
林涵芝抓着他的手,泪如雨下:“你怎么就这么看不开呢?那么难我们都走过来了,好不容易一家团聚,你怎么就这么……”她不忍心苛责丈夫,却又对眼前的一切无可奈何,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他好起来。
“我就是……就是觉得不该这样的,”方廉新轻轻地喘了口气,喃声道,“子越孑然一身,无妻无子,他的眼里只有他的学生,他说……他说学生是国家的未来,他们对了才会有真进步。”
“子越总说我们把棠棠……养坏了,我想让他看看,我们的女儿现在出息了,棠棠带回来这么多的船,我想让他看看……他说错了,我的棠棠是好的。”
林涵芝哽咽着:“你会知道的,你快点好起来,好起来我们就去看他。”
方廉新目光变得很轻:“有一年我和他一起被逼着写检查,那个人一脸凶相地威胁我们……说只有写完就能放我们出去,子越直接说这辈子没写过,不会写……”
他喘了口气,继续道: “人家说我是铁核桃,他是铜豌豆,可我比不过他,他全身上下的骨头都是硬的。”
“那年春天……有个学生要入仕,来求他题字,他挥毫泼墨,写下「山水又一程,青松挺而直」。”
青松挺而直……
子越啊,这是亭亭净植的子越啊。
方廉新双目胀痛:“我就是觉得……结局不该是这样的。”
不该是这样的,他胸口堵着一口气,无论如何都化不开。
他不想接受这个结果。
林薇捂着眼睛从病房出来,她想笑,什么结局?莫城的结局,也是上辈子方廉新的结局。
一张面巾出现在她的面前,林薇接过来将脸上的泪水和情绪擦干净。
她走到蹲在地上的方墨柏面前,轻声说道:“哥,不要哭了,爸会好的,我不信他舍得丢下我们的。”
说完,林薇也没等他做什么反应,转身离开了。
父母都老了,要换她来支撑起这个家。
重生一回,她不能还做一个没有父母的人,她不要有这种遗憾。
老天也不能和她抢人。
坐上车,助理递过来一份资料。
“钱江确实是去了四川,但资料遗失,他最后具体去了哪里,没人知道,根据您给出的条件,对方找出了6个备选地点,当地政府会帮忙寻找。”
林薇当时说了几个条件,进不去车,只能人力,容易迷路,有点与世隔绝的村落。
这样的地方其实不算少,但是根据钱江当初的行动路线,最后圈定了这几个地方。
即使如此,现在交通和通讯都十分不便,在山川险峻的蜀地找一个人,何其的艰难。
“我们去四川。”林薇声音平静。
助理愣了一下:“您的意思是……”
“我们的人都受过训练,装备也很专业,不能只靠当地政府,他们也没有这个义务。”
应该庆幸她带了足够的人回来。
林薇喜欢享受,但不代表她不能吃苦,在湿冷和云雾遮掩的山地,她同大家一样吃住,啃饼干搭帐篷。
一路上望着层层山峦,攀附陡峭嶙峋的山石,躲避蛇虫毒蚁。
赶上阳光好的时候,远山近树草木葱茏,四下里都是草木的香气,欢畅啼叫的鸟儿,她焦急的心也会有片刻的平静。
晚上星辉满空,看着浩瀚的夜空繁星闪烁,她无比坚定,坚定地相信她能翻过这座山,坚信自己可以改变这一切。
哪怕历史总是在不断地重复,她依旧相信文明在进步,悲剧依旧在,但遗憾在减少,世界在变好,因为总有那么一群人在努力,努力地在改变世界,所有的一切都不是没有意义的。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
少年们朗朗的读书声,随着浮动的空气传到了村口。
夕阳下,一群人拄着登山杖,脚底下拖着一条又长又斜的影子,缓缓地朝着村子靠近。
一群陌生人加上奇怪的装束,也很难不让人注意,小孩子们好奇地围观,有人跑去通知村长。
林薇停下来,看着向上的陡坡,喘着气,哪怕进了村,路也是朝上走的。
有个胆大的孩子围着他们叽里呱啦地说着什么。
林薇缓了缓,笑着问道:“会说普通话吗?”说完林薇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已经干哑,像是荒了很久。
小男孩听到她的话,黑黝黝的脸上茫然了一瞬,下一秒跑到人群里拉来了一个小姑娘。
小姑娘微微有些不情愿地甩开男孩的手,但还是看向林薇他们:“你们是怎么过来的,来做什么?”
“我们……”林薇停顿了一下,说,“小朋友,能不能给我们一点水喝。”她摊开手上的几颗糖,彩色的糖纸在夕阳下折射出迷醉的光。
颠簸不平的石路上,一只摇摇晃晃的水瓢送到了林薇这一行人的面前。
男人蹲在地上用土擦着手上的碳灰,与世隔绝的村落,书本、粉笔这些教具都是稀缺物资。
刚来的前几年,他每年都要出山几次用山货换些物资回来,但是近几年身体每况愈下,也就没什么机会再出去了。
“老师,山外面来人了,村长让你躲一躲。”
男人手上一顿,缓缓地抬起头。
村长带着人过来的时候,林薇他们正在分喝着这一瓢水。
林薇缓缓地将介绍信从口袋里拿出来,僵硬的手指有些麻木,不知是累的还是冻的。
“我们来找一个叫钱江的人。”
村长拿着一根老烟袋,将介绍信远远地移开一段距离,仔细辨认着:“你找错了,我们村里一共375口,没有姓钱的。”
林薇舔了一下干涩的唇,说道:“他应该是十二年前来这里的,军人出身,当初犯了……”
“没得,没得,”村长挥挥手,将介绍信推回给林薇,“你们去别处找吧。”
“老丈,我们进山一趟不容易,你再帮我们好好看……”林薇忙又在冲锋衣的口袋里取出一张照片,“也或许可能是改名了,他今年五……”
“你这个女娃娃怎么回事,我骗你做什么,”村长不耐烦地道,“我说莫得就莫得,别处去找。”
“您帮忙看看吧,”林薇身后的人忍不住上前,“我们已经在山里转了十多天,好不容易才上来。”
“大爷,帮帮忙吧。”
“阿公,帮帮手,睇一眼。”
“我们……”
“你们是什么人?”一道标准的普通话突兀地在侧后方响起。
林薇疲累的脊背僵硬了一下,随即慢慢地直起,她回过头,瞬间湿润了眼眶。
……
“这些年我有过后悔,为什么当初会听信一个小丫头的话,来这么一个地方。”
钱江扒拉着炉火,往里面添了一根柴:“有一次我得了重感冒,老乡们熬了一锅乱七八糟的草药给我灌下去,差点没把我送走。”
林薇尴尬地抱着一个热水缸:“抱歉,我……”
“这里的人们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里,最近的长泽村,壮年要走上两天,他们没怎么见过山外面的世界,不是不想出去,是害怕,畏惧外面的世界,交流困难,没有文化,这让他们总是被骗。”
木材发出“嗒”的轻响,旺盛的火光在他麦色的脸上晃动:“现在我很庆幸,幸好来了这里,孩子们才会有想要走出去的勇气。”
“我也很庆幸,”林薇黑色的眸子印着火红的亮影,她轻声说道:“庆幸您当初送我出去,所以我现在有能力给这些孩子一个未来。”
钱江愣了一下,抬头看向林薇。
林薇弯起眸子,缓缓露出笑容,说道:“钱叔,该出去了,外面的世界已经可以给这些孩子一个未来。”
或许是因为有村人的带路,或许是有了目标,回去的路没有那么漫长和煎熬。
天空碧蓝,兰生幽谷,清风摇动树枝,站在绿野山间,感受着微风拂面,这是一段很奇妙的经历,人生中绝无仅有。
她曾经很不理解这些“大人”,因为做个善良的人已经是及其艰难的事情了,坎坷磨难是大多数人的人生,大家各有各的烦恼,可就是有这样的一群人愿意燃烧自己,为后人铺路。
……
79年春节前夕,B大为莫城举行了追悼会,校长崔城担任主祭,方廉新致悼词。
“子越是个普通人,他出生于山西一个普通农民家里,家中行二,少时顽劣,时逢国难,他奋起读书,后受林赫英女士资助赴英留学,归国后成为一名普通的教师,如果非要说不普通,大概就是今天他有这样一个英雄般的葬礼。
英雄或许不在于他有拯救世界的能力,而是他们能用自己的能量感染着所有人。
子越曾说老师是一份养家糊口的工作,却也不仅仅是一份养家糊口的工作。
他说国家富强,教育是根本,为人师者,教书育人,不仅要治学严谨,也要为学生点亮一片灯火,他们走对了,国家就对了。
子越成为了那盏灯,坚定而无悔,时时不忘,日日勉力。
他的离开没有惊天动地,他走的风轻云淡,此后卧青山,望流云,随风随性。
葬礼不是为了逝者,而是为了生者。
千百年来,总有这么一些人用爱指引着人类文明发展的方向,是他这样的人让我们看到,这个世界并没有那么糟糕。
或许黑暗依旧在,但我们始终坚信,能温暖世界的,唯有爱与阳光。
最后,将子越的一首诗送给大家。
「我,听见了哭声
我,看到了罪恶
我始终睁着眼,敞开耳……
不动摇,不松懈,不放弃
发现隐匿在阳光背后的黑暗、寒冷、饥饿、绝望
我要成为改变这世界的灯火
为在黑暗中前行的人们照亮前路
我坚信
我坚强
我坚守……
直到这世界遍布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