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感觉就像是迎头让一盆冷水砸下来, 将所有的喜悦和热情浇灭。
林薇愣愣地说不出话来,她期待的重逢不是这样的,计划了这么久的惊喜最后变成了惊吓。
“怎么回事儿这是?”林涵芝脸色发白, “阿柏是不是犯了什么错?”
“请问这是……”厂长问道。
“这是林女士的母亲, 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一旁陪同的官员问道, “方墨柏同志发生了什么?”
厂长看向赵康远,对方咽了一口唾沫,他一面试图整理一下语言, 一面猜想方墨柏到底和林薇是什么关系?
他一时间也猜不到?
青梅竹马?
不然方墨柏这么多年为什么一直不结婚?
想到这个可能, 他登时出了一身冷汗。
船厂这里没有一个会钻营的孔常鸣, 怎么也不会想到林薇和方墨柏会是亲兄妹。
“……是这样的,”一旁的王明福见势开口道,“就前几天, 我们关心了一下方墨柏同志的婚姻大事,想要帮他解决一下个人问题,可能是言语上没有掌握好分寸, 结果他脾气上来就走了, 我们劝也劝不住。”
“婚姻大事?”方廉新愣了。
儿子不是已经结婚了吗, 还要怎么解决?
“我没听错的话, 你们刚才说的是除名,”林薇冷冷出声,“我想了解一下,他在婚姻问题上到底犯了多大的错误,竟然闹到了开除这一步?”
现在的企业和以前不同, 不是重大错误根本不可能开除员工,哪怕你整天摸鱼, 工作没有积极性,也不会走到开除这一步。
林薇和方墨柏相处的时间不多,她不敢打包票哥哥不会犯错误,毕竟平时他看起来就挺浑,天不怕地不怕的。
但是对方说到解决个人问题,那就说明方墨柏没有结婚,她可不相信方墨柏会搞什么混乱的男女关系,最大的可能是之前他用托词骗了家里老人,这才更像是他能做出来的事情。
“这……”王明福哽住,他先开口,是怕赵康远和盘托出,那么事情就对他不利了,事情的起因就是他侄女,不过这事儿赵康远也好不了,毕竟他还打了人,包括厂长也不能置身事外,最后开除的决定是他下的,
“是我们工作不到位,”赵康远连忙说道,“抱歉,这是我们工作上的疏忽,等回头我们一定会给方墨柏同志道歉的,要不然我们先回厂里再说,这里说话不太方便。”
车站的路口人来人往,他们这一行人非常显眼。
林薇闭眼深吸了口气,这会儿懒得和他掰扯,搞得像她欺负人似的:“不用了,就是麻烦问一下,我哥他现在在哪儿?我们来这里是为了和他团聚的。”
你哥……
赵康远一口气哽在喉咙,好悬没上来。
王明福的脸色也变了变,方墨柏是林首富的哥哥?
那怎么不同姓呢?
这不是重点,他们想起方墨柏离开时的模样,立马意识到事情坏了。
脑中的想法翻来覆去的转了好几个圈,两人都没有开口。
一旁的厂长也是头大,事儿是他们搞出来的,但开除的决定却是他下的,他就算不说话也得背责任,只好开口道:“介绍信是我给他开的,方墨柏同志说他要去看望父母,如果不出意外,应该是去了古焦村。”
当时他们用介绍信逼他签了保证书,自己认下了一些罪名。
原本能成为他们拿捏方墨柏的把柄,免得对方上告,可是现在却成为了烫手山芋。
看着林薇身边陪同的官员,他们哪里还有胆子拿出来?
林薇闭上眼,拳头捏得嘎嘣响。
林涵芝侧过头在方廉新身后抹眼泪,做父母的哪里不知道孩子在想什么?
为什么要撒谎,还不是怕他们担心?
这么多年都坚持下来,这是受了多大的委屈才会去想要找爸妈?
方廉新抓着妻子的手,手微微发颤。
陪同的官员看了一眼船厂的几个领导,脸色也是很难看,他缓和了一下情绪,对林薇说道:“我们现在就派人把人找回来,放心吧,不会有事儿的,我们还是先回招待所休息一下,最多两天,肯定能把人找回来。”
林薇轻轻地摇头:“不麻烦了,我们自己去找吧,他现在肯定很想见我们。”
哥哥一定很想见到家人,一定是走到了绝路才会连工作都不要了。
这个时代,一份体面的工作意味着什么大家都知道,这是下了多久决心才会做出这种决定?
她看向任原兴,说道:“任处长,麻烦你们给古焦村那儿的县城打个电话,如果我哥回去了,让他在那里等我们,我们马上就去找他。”
或许就不该准备什么惊喜,不该去憧憬他难以置信的开心模样,期待中的相逢没什么不好。
“这……”任原兴现在恨不得把船厂这几个人的脑袋拧下来,但这会儿他压着怒火,对林薇劝道,“林女士,我们……”
“我把柴裕给你们留下来,”林薇顿了一下,说道,“他除了普通话说得不太好,没什么别的问题,就按照我们原本的计划给船员安排培训,只是……原本朗丰的那几艘船就请劳驾再重新分配一下吧。”
那是她给方墨柏的惊喜,爱屋及乌,想要给哥哥拉一点牌面,但现在已经没有必要了,她没那么好气性,以德报怨,还会把船留给他们。
船厂的几位领导闻言齐齐变色,他们原以为林薇不会这么直白,哪怕是私下里再说,也有转圜的余地,他们和方墨柏的关系一般,但还有其他和方墨柏关系好的同事,劝说一下未必不能扭转局面。
可是现在林薇把这条道封死了,全厂几百号人翘首以盼,这回去要怎么交代?
他们是一周之前接到的消息,原本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为什么他们这么一个小厂子会有这样的优待?他们以为是天上掉馅饼,现在他们知道原因了,但也失去了这个机会。
鲍国伟回去就炸了,到手的船没了,厂里的人要怎么想?
他这厂长肯定要被问责,林薇走了,任原兴黑着脸让他写个报告交上来,这要他怎么写?
他要是敢隐瞒,上面一定会下来调查,再则方墨柏不是傻的,他要是撒谎,回头不知道要怎么吃挂落儿。
“你们……好,好得很啊!什么时候折腾不行,偏要这个时候给人找不痛快,知道什么叫大事当前吗?厂子里忙成这样,你们倒是好,开始给人穿小鞋,竟然搞排除异己这一套?”
赵康远不说话,他也不清楚怎么一步步走到现在的,他原本是想劝方墨柏考虑清楚,不要冲动行事,厂长做出开除决定的时候他有拦着,但是架不住王明福一直在旁边拱火,说方墨柏目无法纪,根本没把领导放在眼里。
他当时也有火气,只是不小心打了方墨柏,对方死活就要辞职,他抹不开面子,王明福说方墨柏是在和他对着干,他不是不知道王明福的德行,但是当时气火上头,根本没什么理智可言。
现在回想,这事儿明摆着是王明福想要公报私仇。
他知道,厂长鲍国伟也知道,直接指责王明福的鼻子骂——
“你那个侄女是嫁不出去了吗?”他是彻底火了,也顾不得话有多难听,直接开骂,“刚死了男人几天就要嫁人,是没男人活不下去了吗?”
……
“我是嫁不出去了吗?” 闻雨气得脸色涨红,“我要你们做这些多余的事情了?”
她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走到这一步,这要是传出去,别人要怎么看她?
本来就死了男人,现在好了,名声更难听了。
“你姑丈也是想要给你出气,”对面的妇人脸色很难看,“要不是听了你的话,你姑父怎么可能得罪人家,现在好了,全厂上下都在骂他,把他当罪人似的,你现在怎么还怪他?”
她现在还有气呢,无缘无故的,好心给侄女介绍对象,结果得罪了惹不起的人。
“你们现在是怨我吗?”闻雨反应过来,怒气暴涨,直接火道,“是你们把事情搞砸了,明明占理的事情,结果你们非要摆官架子把人给逼走了,现在还想赖到我头上?”
王明福脸色发青,他这辈子还没这么狼狈过,现在搞得里外不是人,所有人都在骂他。
“小雨啊,消消气,大家也都是为了你好,”闻雨的母亲抱着孩子,过来劝架,“已经这样了,现在翻旧账也没有用。”
说着她转过头看向王明福:“现在是什么情况,人回来没有啊,要不然再见一见吧,把误会都解释清楚?”
那可是香江首富的哥哥,早知道对方是这么个背景,当初他们就热情一点好了,闻雨的脾气太大还带着孩子,人家肯定是吓到了。
就算闻雨不行,还有闻雪呢,二丫头今年也十七了,正好要说亲了。
“什么意思?”闻雨难以置信地看向自己老妈,“你不是还想着要和人结亲家吧?死了那条心吧,我就算是做一辈子寡妇,也不嫁那个神经病。”
莫名其妙的,那天根本就没说几句话,说什么抱歉,长得人模狗样的,像有病似的。
她那天实在是气不过,在姑父面前骂了一通,谁知道最后会这样啊?
他走了不要紧,连累她现在被人骂,她现在都恨死方墨柏了。
王明福阴着脸,冷笑一声:“你不用担心这个,人家压根就看不上你,否则也不会宁可开除也不想娶你,现在人家是首富的哥哥,更不可能多看你一眼。”
“你……”闻雨快气疯了。
“哎呦,造孽啊。”闻雨的母亲快愁死了。
这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儿?相个亲,怎么就搞出这么大的事情?
……
方墨柏的鞋坏了,脚趾冻得没有知觉,他坐了十五个小时的火车,倒客车到县城,又从县城走到古焦村。
他是高兴的,马上就能见到父母了,他也是害怕的,丢了工作,还骗了他们,他现在只会让父母更担心。
他不是不后悔,可是他太想他们了,现在好不容易看到一点希望,他真的不想再等了,想要早一点和父母团聚。
“你要找方教授?”村民听到方墨柏打听方廉新一家,愣了一下,随即露出轻蔑的表情,“怎么还没完没了了呢?来晚了,走了,早就走了。”
方墨柏站在村口的小路上,愣住了。
“他们去哪儿了?”他问道。
“能去哪儿,去京市了呗。”说完,那人拎着半袋子苞米往回走。
方墨柏连忙又把人拦下来,“他们去京市做什么?”对上村民疑惑的目光,他说道,“我是他们的儿子,这次专程过来看他们的,您能不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父母怎么会去京市呢?是平反了,还是被抓走了……
他突然惶恐起来。
那人“切”了一声,一脸不信的表情:“前两天就来了一群人,说什么是方教授夫妻的弟弟,你们还挺有意思,方教授一家在这里待了十多年了,没有一个人过来看过,现在倒是一茬接一茬的,轰都轰不走。”
弟弟……
是舅舅吗?
方墨柏连忙解释,“不是,我真的是他们的儿子,我叫方墨柏,从厦门过来的,专程来这里找他们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发生了什么,能不能麻烦您和我讲清楚。”
老农上下对他打量一番,看着他额角的伤痕,长得虽然不错,怎么看都觉得不像,反倒像是街溜子。
如果是真的,这就是港城首富的哥哥吧。
他怀疑地道:“你说的要是真的,怎么可能不知道他们被女儿接走了呢?”
啊?方墨柏再次愣住了。
“你真不知道还是装的?人家方教授的女儿是香江首富,县里的大领导亲自过来接人的。”
“年轻人,干点正事儿吧,别走这歪门邪道。”
“这几天多少过来认亲的?你想给人首富当干哥哥,人家又不是傻的,能认你吗?”
方墨柏整个人像飘在空中,没有一点真实的触感。
他顺着老丈指着的方向,去往父母以前住过的地方。
原来棠棠把父母接到了京市了。
原来她从港城回来了。
真好……
可是她怎么成了首富?
怎么可能呢,是不是吃了很多的苦?
他轻轻地推开门,里面已经落了一层灰,入眼破破烂烂的一片,挡风的木板有的已经掉了,风将塑料吹得兹呀响。
方墨柏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双膝一软,跪到了地上。
这不该是人住的地方。
原来他们受了这么多苦,他竟然还觉得自己很委屈。
棠棠要是看到了一定会很生气。
方墨柏扶着门框站起身,一步步地挪向屋内,躺到光秃秃的床板上,慢慢地将身体蜷缩起,抱着双肩的手逐渐收紧。
他们生气也是应该的,他没有照顾父母,没有保护妹妹,让他们受了这么多的苦。
这些年虚度人生,一事无成。
他们不告诉他也是正常的,他不是个好儿子,也不是个好哥哥。
他不值得原谅。
怎么会有他这么无能的人呢?
好难受,不要想了,不要想,睡一觉,睡一觉就好了。
天太冷,而他又太累。
只有梦里是温暖的,有爸爸妈妈还有妹妹。
……
林薇将盒子打开,里面是自己找人重金定制的航母乐高。
她准备了很多,半山别墅有个专门的游戏室,里面有各种各样的玩具,轮船、火车、汽车模型。
准备这些的时候,她脑中想的是有一天如果方墨柏看见,一定会一口一个好妹妹,对着她嬉皮笑脸,一副讨人嫌却又让人安心的模样。
想到这些她就会非常开心而满足。
可是现在,她好像把事情搞砸了。
“那是什么?”一道略显嘶哑的声音响起。
方墨柏醒来的时候,看着素白的天花板,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觉,这不是宿舍,可好像也不是在外面。
接着,他好像听到了轻微的抽泣声。
转过僵硬的脖子,他看见了一个女人,一个打扮非常精致的女人,她手中捧着一个盒子,正在默默地掉泪。
她长得很好看,眼睛大大的,氤氲着汪汪水意,委屈的模样让人心疼,她哭起来很像棠棠。
每次棠棠哭,他都恨不得将欺负她的人打个半死。
林薇转过头,和他的目光对上。
她睁着水润的大眼睛,泪珠噼里啪啦地往下掉:“你知不知道你睡了多久啊,哥……你吓死我了都。”说到最后她忍不住瘪起嘴,更委屈了。
方墨柏伸出手,想要给她擦眼泪:“是我不好,又睡懒觉了。”
为了早一天到古焦村,他买的站票,两天没睡觉了,实在是太累了。
林薇笑,抓住他的手,双眼却蓄满了水汽:“那你也太能睡了,大夫和我说的时候,我都不敢相信。 ”
方墨柏看着她被暖光笼罩的容颜,恍惚了一瞬,轻喃道:“我不是在做梦吧?”
林薇心下酸楚:“对不起,我回来晚了,你不要怪我,好不好?”
方墨柏突然笑了,说:“所以我真的成了首富的哥哥,对吗?”
林薇拭去眼尾的泪水,笑看着他:“如果是真的,你有什么愿望吗,方墨柏同志?”
“你真成了首富?”方墨柏侧头看着她,一脸的怀疑,“说真的,你是不是在香江找到了亲生父母,然后又继承了一大笔家产?”
林薇:“……”
“要不,你帮我问问他们有没有丢儿子,我觉得我也不像老方亲生……”
砰……
他话没说完,门突然开了。
方廉新老同志黑着脸站在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