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听他这么说有些失望。
“那你父母是做什么的?”
方墨柏刚要回答, 突然有人掀开帘子进来了。
进来的妇人看着屋里的场景,气得拍大腿:“夭寿啊,赶紧把孩子给我, 什么时候了, 你还带着孩子?”
女人抱紧怀中的婴儿,侧过身避了过去:“囡囡粘我, 没事的,都说清楚了,他都说他不介意了, 是吧?”说着她看向方墨柏。
坐在椅子上的方墨柏扯出一个笑容, 说:“不介意。”
书记和他说了, 对方的男人病死了,他这个岁数总不能去找十八九岁的小姑娘吧,对人家也不公平。
“哎呦, 你真是气死个人啊。”
妇人拧了一把女人的耳朵,而后看向方墨柏,说道:“阿柏, 一会儿吃完饭再走吧, 想吃什么, 阿婶给你做。”
“不用了, 阿婶,我单位还有事儿。”方墨柏连忙道。
“能有什么事儿,我去和老王说,你就安心……”
“阿姑,我们正聊着呢, ”女人不满道,“你别总来打扰我们。”
“行行行, 你们先聊着,我去做饭,有事儿就喊我。”妇人走之前看了方墨柏一眼。
这模样确实是不错,听老王说家里条件差了一点,不过阿雨二婚带个孩子倒也不用挑这个。
等妇人走了,闻雨看向方墨柏,接着问答:“现在怎么又想着结婚了呢?”
她是个聪明的女人,方墨柏说家里成分不好所以没结婚,但现在父母都没平反,却又张罗相亲,肯定有别的原因。
方墨柏看着面前丰韵的女人,不知道自己来这里到底对不对,这是领导的侄女,他推辞不过是一方面,另一方面……
“家里催得紧,我当时为了宽他们的心就说自己结婚了,”他顿了顿,说道,“我和他们说了过年要回去。”
“那骗人可不好,”闻雨轻拍着怀中的孩子,“你打算怎么圆谎,我这还有个孩子呢?”
方墨柏想说家里老人开明不会介意,最终却没有说出口。
他过来后发现,他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过了对爱情懵懂的年纪,已经无法想象和另一个人生活在一起的模样了。
见方墨柏没说话,闻雨不满道:“你怎么这么呆啊,平时也不爱说话?”
方墨柏抬起头,以前家里都嫌他吵闹,从什么时候他开始被人评价不爱说话呢?
好像很久很久以前,离开家以后,他就这样了。
每天都在想念以前在家的日子,无忧无虑,和父母小妹在一起的生活。
他已经三十五岁了,可人生却好像一直都在原地转圈,没有往前迈进一步。
“你是不是对我不满意?”闻雨皱眉。
方墨柏下意识地摇头,接着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缓缓站起身,说:“不是你,是我……是我有病。”
他还活在过去,活在以前的童话故事中,从未长大。
他所有的坚持,他咬紧牙关挺下去的希望,他想象和期盼的未来,一直都是父母和妹妹。
他每天都梦想着和家人重逢的那一天。
方墨柏回去了。
同事问他怎么样,方墨柏躺在床上默不作声。
对方见状忍不住摇头,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这么多年方墨柏一直不解决个人问题,领导多次找他谈话,每次他都沉默以对,逼得急了,就说一句不想害了人家姑娘,都拿他没办法。
好不容易现在形势好转,终于等到方墨柏松口了,可惜年龄也大了,只能介绍离异丧偶的女人。
他不喜欢也算正常,谁愿意给人养孩子啊?
不过这次是领导的亲戚,对方没看上也就罢了,但要是这边有意见,那就有点不好处理,王主任虽然不坏,但也不是个大度的,大概率会觉得方墨柏不给他面子,以后说不得会给方墨柏穿小鞋。
“你就真的不想结婚吗?你看看咱们单位的这帮老爷们,以前什么样,结婚后什么样?有换洗的衣服,回到家就有热乎饭吃,里里外外都给你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你就不羡慕吗?”
一个家里有女人才像是过日子的,单身汉真是狗都嫌弃。
方墨柏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天花板,喃声道:“羡慕……”
怎么可能不羡慕?
有家的人和独自抱团取暖的人怎么能一样?
每年的春节他会被同事拉到家里去过年,看着别人阖家欢乐,他也会想要有一个自己的家。
可是他太贪心了,他希望那个家里还有父母和妹妹,他希望自己的妻子能接受他们,而不是划清界限,骂他们是造反派。
同事“唉”了一声,在他床边的凳子上坐了下来,语重心长地道:“要不你说说看,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啊?”
方墨柏笑了一下,他已经很久没想过这个问题了,年轻的时候他倒是有过很多美好的幻想。
“仙女吧……”他说。
啊?
同事一愣。
方墨柏补充道:“公主也行。”
他小时候幻想过自己是个披荆斩棘的骑士,拯救美丽的公主于水火。
结果长大了才发现,他才是那个被关起来,需要别人去拯救的弱者。
他连自己的父母都不能救,每天做着重复而毫无技术含量的工作。
挂着船舶工程师的名头,每天却只能帮渔民们修修船板,生活像是一潭死水,毫无波澜。
他变得非常胆小,怕自己说错话给父母落下把柄,他怕父母身体熬不住,他怕妹妹在香江吃苦没人保护。
他以为自己长大会成为英雄,结果还是什么都做不了,他是如此的渺小,和烟尘一样微不足道。
他的存在不能给世上带来任何色彩,活得可有可无,毫无价值。
“大白天的你发什么梦呢?”同事忍不住气道,“上哪里给你找个仙女啊,还公主,你也不看看你现在多大年纪了,你还要固执到什么时候,就不能听清楚好赖话?我这是为你好,人家王主任的侄女是有个孩子,但是人家年轻,才二十出头,配你真的是绰绰有余了,你还嫌弃上了。”
方墨柏闭上眼,他想他真的坚持不住了。
一个人怎么有能力可以对抗世界呢?
只要你生活在一个集体里,别人的闲言碎语就可以压垮你。
他们不是坏人,是真的在为你好,想让你融进这个社会。
“人家要不是死了男人,你以为能轮得到你?”赵康远拿着墨水瓶把桌子敲得梆梆响,“人家姑娘有文化,高中毕业还在粮食局上班,模样长得也好,你说说你狂什么啊?”
方墨柏站在对面,默不作声地听着领导训话,每次相亲失败,他都会被这么骂一次。
他可能算好的了,早几年的时候,附近渔村的一个寡妇被红袖章抓住,最后强行逼着嫁给了一个讨不到媳妇的老光棍。
不结婚就是原罪,无论男女。
“唉……”一旁的王福明摆手道,“没看上就没看上,这事儿也不能强求,阿雨又不是嫁不出去,但是……”
他将搪瓷缸放下,看向方墨柏:“你这个同志一直不解决个人问题也是不行的,造成了非常不好的影响,这独来独往的行事作风,往大了说是破坏安定团结,对年轻人的影响很坏,如果其他人都像你一样,我们的工作以后要怎么展开?”
赵康远愣了愣,这个大帽子扣下来可不太好受。
原本方墨柏都要提干了,老王来这么一下,这次怕是又要泡汤了。
方墨柏说来也是运气不好,每次提干都会推后,一方面是家庭成分问题,另一方面是他自己不上心,职级一直评不上来,这都三十多岁了,再不提干,那这辈子就真的到头了啊。
赵康远坐下来,看向方墨柏说道:“你要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抓紧解决个人问题,这是组织给你下的任务,必须完成,知道吗?”
“就怕他是故意和组织作对,”王福明吹了吹茶缸里面的热水,慢条斯理地说道,“老赵啊,这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我们没少做工作,劝了这么久,我看他就是对组织对国家有怨气。”
“怎么会,”赵康远吓了一跳,说道,“阿柏还是很正直的,一直都是任劳任怨,这是有口皆碑的事情。”
王明福笑了笑,说道,“现在都闹着要平反,被污蔑的其实也都差不多沉冤昭雪了,你说现在还没动静的是怎么回事儿?”他叹了口气,道,“有的人啊,跟脚上就站得不正,和根正苗红的不一样。”
方墨柏猛地抬起头看向对方,双眼射出愤怒的光。
赵康远见情势不好,连忙道:“阿柏啊,你再好好想想,要是实在有什么困难可以提,组织上会尽力帮你解决的。”
“我看……”
“我想回家……”方墨柏打断了王明福,看向赵康远,眼睛睁得很大,说,“我想回家,我想请假去看我父母,他们年纪大了,我已经十多年没回去看过他们了。”
王明福笑了。
赵康远怒道:“方墨柏!你脑子是不是有毛病?这时候你请什么假,你到底能不能看清楚形势,你要是再冥顽不灵就给我滚蛋!”说罢他气得直将墨水瓶扔了出去。
方墨柏没有躲,墨水瓶直直地朝着他砸过来,撕裂的疼痛后,他感到有股热流缓缓的从额角流躺下来。
这一刻,他感觉自己像是站在一个暗无天日的沼泽,溺毙的感觉让他喘不过气,他真的坚持不下去了。
“你……你怎么不躲?”赵康远看着他额角血流如注,吓了一跳。
方墨柏看着他,任凭温热的血液漫过眼角脸颊,直直地说道:“赵书记,我……辞职。 ”
……
“你行不行啊?”方廉新等了半天,见林薇还在那里敲着键盘鼓弄着,着急得转圈。
“不是,”林薇看向他,“我又没用过这破玩意,不得先熟悉一下啊,不然要怎么教你用。”
这破电脑太难弄了,早在两年前的时候她就在苹果和IBM那里下了不少订单,买来给公司用,但是她自己没用,这破玩意贼难用,和后世的电脑根本比不了,那点内存啥也干不了。
听林薇这么说,方廉新脸色一凝,立时直起身体,双手背起来,说道:“你是怎么回事儿?不说这是办公用的吗?身为一个领导者,管着那么大的公司,竟然连这个东西你都不去学习,我看你是又翘尾巴了,懂不懂什么叫与时俱进?”
林薇咬紧后槽牙,这老头还真是爹味十足。
你是我爹,我忍了!
她憋着气道:“可以了,坐下吧,我现在就教你。”
结果方廉新刚坐下,电话就响了,方廉新直接拿起电话,正好是找他的。
林薇见状,无聊起来,她把电脑里面的像素小游戏调了出来。
说起来,她是真的告别电子产品太久了,享受过后世各种高科技狠活,现在又退回到“原始时代”,真的是看啥都不顺眼。
“啊,我问她了,”方廉新嫌坐着打电话压气,直接站了起来,“棠棠说她和戴部长说过了,不插手分配的事情。”
方廉新听着电话里的声音“嗯”了两声,说道:“对啊,她现在要是再回头去说,面子上肯定是不好看的。”
“我知道,你急什么啊,我不是没说完吗?也不是只带回来100台,她自己这里还有几台,我让她都找出来了,等哪天有空你就……不是,什么现在啊,大晚上你抽什么风啊,放在我这儿又不能跑了?”
“你明天再来取吧,太晚了,多大岁数了,你不睡觉我还要休息呢。”
“我不用你谢,我是为了学生,你的面子我还真看不上……哎,我就是运气好,你有能耐也生一个首富出来,那也算你的本事。”
一个电话老方头絮絮叨叨和人家讲了半天,最后差点吵起来。
林薇都怀疑,他这个脾气这十多年是怎么过来的。
早前她还真害怕老头被人收拾怕了,现在看还是那块铁疙瘩,温度恢复正常,安全感一回来,就故态复还了。
方廉新大获全胜,最后乐滋滋地挂了电话。
智商这东西你不得不服气。
别看老方头快六十了,电脑学起来一点都不慢,林薇教了一会儿,他就能戳着手指头自己摆弄了。
方廉新对着屏幕上显示的英文,满脸都是惊喜和震撼。
“这是哪个天才的发明?”他问。
“不是一个人,是一个公司,也不对,借助了很多个公司的技术,软硬件一起,共同研发出来的高科技产品。”
方廉新闻言看向林薇:“那有你的公司吗?”
林薇:“……”
这老头确实挺招人烦的啊。
她想了想,不想丢面子,就找补道:“不是我的公司,但是我有入股这些公司。”
她在英国读书的时候和同学去美国参加了一场类似于计算机的展销会,正好赶上Apple-II的发售,当场就和苹果签了一个500的订单,后面陆续的接触中,还追加了一些投资。
计算机和互联网是今后几十年的大势,但是让她专心去搞这些,真的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但办法还是有的,就是选择投资入股,成为资本。
等哈兰德事了,她要筹备成立一家投资公司,专门去投资国内外一些有发展潜力的公司。
方廉新转过头,重新搞他的键盘:“我不知道外面现在什么样了,但往前走肯定是没错的,我看这个就很好,如果我们能自己产就更好了。”
林薇笑了,坐在一旁,说道:“会的,都会有的,等回头接上我哥,我就带你们去香江看看,看看外面现在什么样。”
不止是香江,还要去美国,要给老两口检查一下身体,这么多年抑郁压抑的生活,不彻底检查一下,她是没办法安心的。
提到方墨柏,方廉新有些坐不住了,又转过来,期待地看着林薇:“定好了吗,还要几天才能去厦门?”
林薇叹了口气,岁数大的人就喜欢翻来覆去的问同一个问题。
“不是说了嘛,就这两天,等打好证明咱们就能过去了,别着急,你的宝贝大儿子丢不了。”
他们在京市又等了两天,而这两天家里的电话就没停过,崔校长开了个头,现在全都是来开“后门”的,也是林薇带回来的东西有点杂,看上什么的都有。
一个个都说得很惨,方廉新这人吧,看着挺硬气,但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家说几句他就忍不住心软。
结果就是林薇平白欠了一堆债,等回香江,她还要找人去置办。
“都说好几遍了,让你不要随便答应,”林涵芝埋怨道,“转头就忘了,那生产线你也敢随便应承?”
被妻子骂,方廉新气短,默默地看向车窗外,低声狡辩:“我不是也问了吗?”
林薇拿了毯子回过身给他们递过去:“有点凉,你们盖着点腿……没事儿,这事儿也正常,他们没出过国,到了日本确实容易被骗,我找人帮他们盯着点,也不是什么大事儿。”
其实就算让她买条生产线也不是什么大事儿,都是国企,就当是给祖国添砖加瓦了。
而且去国外,确实需要注意些,要是被骗了,浪费外汇啊。
林涵芝却道:“你现在要是不看住他,以后他能都把你的家底都给你许出去。”
“哪有那么夸张,我心里都是有数的。”方廉新忍不住还嘴。
“我还不知道你,热血上头,有什么是你不敢的?”
“妈,没事儿,我……”
“没说你,转过去。”林涵芝直接呵斥了打圆场的林薇。
林薇立时听话地转过头,她妈比以前更凶了呢。
“高兴点嘛,马上就能见到哥哥了啊。”林薇使出杀手锏。
听林薇这么说,林涵芝立时紧张地去检查自己的包,里面有给儿媳妇的见面礼。
除了家人重聚,他们对新成员也很忐忑和期待。
林薇也在期待,不知道嫂子是什么样的人,最好是厉害一点的,能治一治方墨柏这跳脱的性子。
这家伙胆子也贼大,以前就敢跑黑市,没人管着,他能翻出天来。
“什么意思?”
听着船厂负责人的话,林薇愣住了。
赵康远一早就和市里的领导们一起来火车站接人,没想到对方一上来就问方墨柏的事情。
他心下有了不好的预感,看了一旁的王明福一眼,但这时候也得实话实说:“就是方墨柏同志已经……被单位除名了,两天前就离开船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