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忠!”
贺新猛地站起身, 拿起手杖开始喊人。
傅文帆稳稳地坐在沙发上,漫然道,“徐忠出去替我办事了, ”他将给贺新的那杯茶拿到自己手中, “这里已经没有你的人了。”
贺新转过头,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半晌,他才稳定了情绪,问道:“为什么?”
“我若是说我在替我父亲报仇, 可能会显得有些虚假, 但听起来会名正言顺很多。”
贺新愣在当场。
“为什么要那么惊讶?”傅文帆笑着道, “我父亲难道不是被你的儿子害死的吗?是贺重锦故意抢他的生意,让玩具厂债台高筑,你始终无动于衷, 任凭我父亲走到绝境,逼得他跳楼。”
贺新怔然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 慢慢闭上眼:“是谁和你这么说的?”
“你想说这是假的吗?”傅文帆侧头看他, “是你的女儿撒谎吗?连贺重锦自己都承认了, 还是你想说你的儿女都是满口谎话的骗子吗?”
贺新笑了两声, 声音却有些悲凉:“我的确是养了一对好儿女,一个有了男人就要与家里断绝关系,一个蠢得只盯着家产,不肯自己努力半分。”
这些年,他一直不明白, 女儿为什么要和那样一个男人在一起,那个没有担当, 无能又懦弱的男人,为了这样一个人竟然连他这个父亲都不肯认,最后还要用自己的生命来惩罚他。
他悉心教导的儿子,带在身边培养了几十年的儿子,教他做事,教他所有的道理,却总是想着要坐享其成。
而他寄予了厚望的外孙,此刻把他当仇人一样,算计他,欺骗他。
再没有比他更失败的人了。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你们贺家专出这种愚蠢自私的人,”傅文帆嘲讽地道,“你的女儿也是一样,几句蛊惑,就可以让她把身家全都捐给寺庙,连自己有个正在读书的儿子都不记得了,一声不响地出家,留个烂摊子给我,这世界上再没有比她更让人恶心的母亲。”说到这里,傅文帆眼中已经带上一丝恨意。
“她不是针对你,只是想报复我,你不要恨她。”贺新缓缓转过身,拿着手杖,重新坐下来。
他不知道傅文帆会这么恨。
他想好好地和他说清楚,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不重要了,”傅文帆淡笑着道,“人死如灯灭,尤其是被我杀死的人,大仇得报,我确实没必要再恨。”
贺新迷惘地眨了两下眼,似乎是没听懂,下一秒,他瞪大了眼睛,看向傅文帆,脸色剧烈涨红起来。
“没错,她不是自杀,”傅文帆看着他,慢慢道,“她既然那么喜欢寺庙,那就永远留在那里好了,我这也是帮她。”
对上贺新满是愤怒和恨意的目光,傅文帆笑得很开心:“现在你明白了吧,我不是在和你忆往昔,探讨谁对谁错,我是要告诉你,我现在要向你讨回一切。”
“你……”贺新一口气突然喘不过来,他像是让人照着太阳穴狠狠地打了一拳,这是他从未想过的真相,母子相残,怎么会有这种事情发生?
他捂着胸口,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一个人要多丧心病狂才会杀了自己的母亲,然后隐藏这么多年?原来他一点都不曾了解这个孙子,这个乖顺懂事,有时候显得有些过于纯良和笨拙的孙子,原来是这样一个人。
“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做?”悲痛不足以形容他此刻的心情。
“哪里有那么多为什么?你不是我,自然不会理解我是怎么想的,”傅文帆站起身,走到贺新的面前,慢慢蹲下身,“所以我们不如谈些正事,那些债转股,你不如给了我,我帮你去救林薇。”
啪——
这一巴掌,贺新用了全力,他看着傅文帆眼中是无法抑制的浓浓的杀意。
傅文帆被打得侧过脸,他只是微愣一下,便转过脸,恢复往日的笑容:“这还是阿公第一次打我,我惯爱记仇,今天咱们爷孙之间似乎不能善终了。”
贺新咬着牙道:“你休想打那些债券的主意,我就算是死也不会交给你的!”
傅文帆冷笑一声:“我当然知道,你是个固执的老人家,最不喜欢的就是枉顾伦常的事情,不会屈服于这样的淫威下,不过我一直很想问你,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会同意我和阿慧在一起吗?”
“你想得美!”贺新恨声道,“我当初就不该把你接回来,让你死在外面,阿慧就不会离开我们。”说到后面,声音已然悲痛。
他都做了什么啊?如果不是他引狼入室,阿慧就不会为了这个人渣堕落轻生。
“是吗?”傅文帆叹道,“看来我当初做得是对的,贺雅惠死得不冤,既然无论怎么做都无济于事,不如就留下一点伤痛给你,让你这辈子都活在愧疚和悔恨当中。”
贺老爷子微怔了一下,再次抬起头,“又是你……”他愕然地看着傅文帆,手抖得更厉害了,他愤怒地举起手杖,却让傅文帆直接挡开。
“想知道细节吗?”傅文帆抓着黑色的金纹手杖,慢慢地道,“那就先说些让你高兴的吧,她没有被小混混糟蹋,遗书上的内容都是假的,都是我告诉她要这么写的。”
贺新悲痛地闭眼,他此刻身体再无半分力气,有那么一刻,他恨不得直接死过去,再没有比这更残忍的事情了。
“我是这么和她讲的,家里不同意我们在一起,是觉得我配不上你,如果你说自己失了贞洁,大家看到你为此寻死,有我母亲的前车之鉴,他们也害怕惨剧再发生,大家那么疼你,阿公他们一定会同意我们在一起,到时候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娶你了。”
他看向贺老爷子,放慢语速问道:“这是不是一个很完美的计划?”
贺新说不出话,一味地摇头,浑浊的泪水流过沟壑的脸颊,他再一次体尝这种天昏地暗的绝望。
“阿慧死的时候一直以为我去通知你们了,等你们将她救下来,等你们同意我们在一起,她死的时候都在做着嫁人的美梦。”
青年的声音低缓,带着惯有的温润优雅,却如凌迟一般,每一句都如剜心剔骨一般,一刀刀地割开全身的血肉。
傅文帆缓缓站起身,轻叹道:“怎么会有这么傻的姑娘?竟然敢把性命托付给别人,这是你们贺家女人的专……”
他话音截止于感受到头上传来的冰凉触感。
傅文帆缓缓转过脸,贺新一双猩红的眼死死地看着他,手中的枪指在他的太阳穴。
贺老爷子眼中满是愤怒,额头的青筋直爆:“贺家的女人无论做过什么,也没有对不起你半分,你母亲再拎不清,也知道把你托付给我,你表妹再傻,她的一颗真心也全系在你身上,没有任何人欠你的。”
傅文帆勾起唇角,眼中却泛起冷意:“阿公,是想杀我吗,原来你这么心狠吗?”
“我恨自己没有早一点识破你的……”
“阿爷……”
一道欢快的声音在屋内响起,伴着一道关门的声音。
贺新听见小孙子迈着轻快的步伐,蹦蹦跶跶地朝着客厅的方向走过来。
他难以置信地看向傅文帆,对上青年嘲讽的目光。
不多久,十岁的贺成勋出现在客厅,身后跟着徐忠,他欢喜地奔向贺新:“阿爷,我好想你啊,你想我了没有?”
贺新看向他身后的徐忠,目光相对,徐忠心虚地避开,眼神看向别处,贺新笑着道:“想啊,阿爷做梦都在想你,梦都梦不到。”
贺成勋抱着贺新的腰,问道:“阿爷,你怎么了,声音好奇怪。”
“没有,阿爷是开心,”贺新缓缓地低头,将手覆在孙子的头上,“阿爷没想到你今天会来,阿爷很高兴。”
贺成勋不解地抬起脸,眨着纯真的眼睛:“阿爷你糊涂了,不是你让徐爷爷接我来的吗?”
“……是,阿爷糊涂了,”贺新蹲下身,他颤颤地掏出手绢,仔仔细细地给小孙子擦着额头的汗,“我们成勋长大了,是大人了,以后要懂得自己照顾自己,照顾父母,做个男子汉,好不好?”
贺成勋迷惑地眨眼:“可是家里的佣人呢,阿爸阿妈,还有阿公都不照顾我了吗?”
“家人是要相互照顾,”贺新笑着替他整理领口,“这样一家人才会相亲相爱,不要学阿公,明白得太晚了。”
“阿爷,你不要哭,”贺成勋的小手伸向贺新的眼角,替他擦眼泪,“我会好好照顾你们的,阿爸阿妈阿爷还有表哥。”
“成勋乖,”贺新笑了笑,说,“阿忠,带他去房间休息吧。”
徐忠没有马上动作,而是下意识地看向一旁的傅文帆。
贺新闭上眼,痛到极致,是麻木。
傅文帆笑着道:“成勋啊,你先回房间吧,表哥给你买了好多礼物,还带了很多新玩具,你去看看喜不喜欢?”
耶!
贺成勋欢呼一声,朝着楼上的房间跑过去。
跑到一半,他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站在楼梯上看向贺新:“阿爷,一会儿也来陪我玩。”
贺新笑着道:“好,阿爷一会儿就去找你。”
他一直看着贺成勋消失在楼梯拐角,过了一会儿,他才站起身,虚浮的身体忍不住晃了晃,徐忠连忙上前将他扶住。
他轻轻地推开徐忠的手,徐徐转过身。
傅文帆已经重新坐了下来,手中把玩着一把枪,正是刚才贺新拿的那一支。
“老人家就是这点不太好,太容易心软,”说着傅文帆手上一动,将枪调转过来,指向贺新,“既然都已经决定杀人了,就绝不能手软。”
说罢他便扣动了扳机。
“少爷,不要!”徐忠吓得脸色大变。
咔嚓——
一声机械的声响后,傅文帆收回手:“可惜啊,没有子弹,所以这一局注定是你输,所以劳驾……”
他抬眼看向贺新,漫然道:“阿公给恒生银行打个电话,把债券都提出来吧。”
贺新深深地看着他,失望,愤怒,恨意……此时所有情绪全都转成一种灰天败地的悲痛。
傅文帆笑容不改:“您应该知道,我和您不一样,对任何人,我都是下得去手的。”
……
杨炳荣接到了贺新亲自打过来的电话,想要将福升的2000万债转股提出来。
“怎么会突然要提走,林小姐现在不是还在警局吗?”他很是意外。
贺新看了一眼玩枪的傅文帆,闭眼道:“……就是为她,我想和福升谈谈看,有没有转圜的余地。”
杨炳荣“啊”了一声,然后问道:“这能行吗?”
“试试看,如果他们是为了钱,或许会管用。”贺新的声音很轻,有点哑,仿佛没什么力气。。
杨炳荣叹息一声,说道:“我明白,现在局势烦乱,但您一定要看开一点,好好保重身体,千万不要等林小姐回来,您的身体先累垮了,尽人事,听天命,有的事情是人力所不能及的。”
电话另一头的贺新沉默了下来,过了一会儿,才道:“一会儿,阿忠会去你那里,你把东西交给他就好了。”
杨炳荣忙道:“我明白,我现在就让人准备好,或者给您送去也可以。”
“不用了,如果……”贺新顿了一下,然后用微哑的嗓音说道,“如果以后得见故人,帮我和她说一声抱歉。”
啊?
杨炳荣疑惑道:“什么……”
他话没说完,电话里便传来一阵忙音。
故人?
杨炳荣奇怪地侧过头想了想,什么故人?
算了,等以后见面的时候,再问清楚吧。
不过今天的贺老爷子有些奇怪,大概是因为林小姐的事情伤心难过,所以有些感怀。
他放下电话,朝着对面喊道:“阿成,收拾好,和我去后面。”
徐忠走的时候,贺新静静地坐在沙发上,用低哑的声音说道:“阿忠,我以前说过,做人一定不能后悔,就算做了错事,也不能回头看,人活一辈子,自私一点不是坏事。”
徐忠停下脚步,比起从前,他一直挺直的脊背,似乎弯了几分,过了一会儿,他说道:“我知道,老爷,您不用担心,我取完东西就回来陪您,以后的日子还是我陪着您,一切都还和以前一样,我对不起您的,我慢慢还。”
说完他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傅文帆忍不住笑道:“这个时候,你竟然还在替他着想。”
“既然你答应过,不会为难他们,我也相信你,以前总总,对错已经很难评说,一切都在我这里终结。”贺新的声音很安静,不带半点情绪。
傅文帆笑着道:“当然。”
贺新看着面前的青年,发现他和记忆里那个孩子怎么都对不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楚袭上心头。
“文帆,一辈子很长,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千万不要走到再无回转的余地。”
“哈哈……”傅文帆笑着站起身,“你怎么还两副面孔呢?对徐忠就是不要回头,对我就是悬崖勒马,迷途知返,你在幻想什么,你以为你能改变什么?”
贺老爷子看着面前笑得邪肆的青年,张了张嘴,他有很多话要说,但这一刻,所有话都哽在喉咙。
他发现他的爱憎都没有任何意义,他不会懂。
这是他的失败,他的孩子们都不喜欢他,都……恨他。
可他却爱着他们,直到生命的最后的一刻。
大小姐,对不起。
1967年5月3日,贺新先生因劳累过度,突发心肌梗塞于家中去世,享年70岁,距离他71岁的生日还差187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