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
林薇看着纪成君, 好一会儿缓不过神,她当初把人送出国就没管了,就这么一个把野心当饭吃的狠人, 到哪里都能混得开。
但她明明记得纪成君去的是巴黎大学, 那是一所综合性院校,后来被拆成13所大学。
好像就这几年的事情, 不是六十年代末就是七零年代初,她也记不清,这还是她以前一个从巴黎留学归国的员工给她科普的。
“我当时给你申请的学校好像不是国立大学吧?”
纪成君露出明媚动人的笑容:“我是作为交换生过来的, 感受一下艺术的熏陶。”
怎么做到的?
林薇震惊, 这都不是一个性质的学校, 是想交换就交换的?这是换大白菜呢?
果然有野心什么都难不倒,林薇要是阴谋论一下,纪成君可能是感觉到学校的氛围有问题了。
毕竟学校拆分之后就没有以前名气大了, 国立大学就显得更好一些了,不过艺术学校也不能这么比。
纪成君……未来的百货女王,她的能力, 林薇自然是相信的。
“那你出来工作, 不会影响学业吗?”
纪成君泰然自若:“本来学习就应该更注重实践, 学校也会理解的。”
实践没问题, 就是这个岗位。
林薇看向她应聘的职位——「赫姿法国区负责人」。
行吧,还要啥自行车啊。
她真正要考虑的是,如果要将纪成君留下,她后续的培养计划要怎么搞。
必然要有专门的激励方案,这种野心强大的人, 可不是单单靠死工资就能拴住的。
别在她这里“学习”完就跑了,然后再另立山头, 那她可是给自己培养对手了。
这么一个佛爷,去哪儿都是大招儿啊。
不过一上来就想做负责人,肯定是不行的,至少这一个月,她需要亲自带纪成君,考察她当前的水平,毕竟还很年轻,不能把她和后世那个经历过风雨的老油条画等号。
林薇放下简历,也不再继续看了,直接道:“那我就先和你说一下法国区负责人的职责,除了赫姿品牌在当地的营销,你主要负责三件事,第一个是寻找代工厂,我们需要一家可以合作的本地工厂,当然,如果觉得合适,也可以买下来,设计生产最好在本地完成,要辐射整个欧洲,以后要满足意大利、英国、德国等欧洲国家的需求。”
漂洋过海有很大的不确定性,几个月后香江工厂停工,要保证这边最大限度不受影响。
所以代工厂这个是当前最急的。
她说完这些纪成君还没反应过来,胡希文先震惊了,什么意思?
这么一个还没毕业的学生,怎么说用就用了?
“第二个,”林薇继续,“就是买手团队的建立,我有详细的计划书,你按照上面的方案执行就可以,如果你有更好的建议,也可以随时提出来,在赫姿最好是直言不讳。”
“第三,这是个长期任务,我们需要收购法国本地的品牌,衣服、鞋帽,箱包,手表、珠宝、美妆、甚至红酒都在计划之内,只要是奢侈品牌种类不限,”林薇将一叠资料给她,“这里有几家经营不善的老品牌,你有空好好分析一下,看看哪个更适合收购,第一个收购对象尤为重要,是赫姿集团向奢侈品帝国迈进的重要基石。”
林薇的这一顿输出,让纪成君愣了。
她只是一个没出校门的学生,她来应聘法国区的负责人,更多的是一种向对方展示的态度和决心,想给林薇留下一个自信的印象。
没想到林薇开始一本正经地向她说公司接下来的计划,这属于内幕消息了吧。
尤其是最后这个收购,她完全搞不懂。
林薇见她一脸懵然的模样,满意的笑了,还是个孩子,不像后世那么强大的无懈可击。
可以趁着这会儿多“欺负”一下。
纪成君把资料接过来,这要怎么比较?完全没头绪。
这是在逗她吗?
林薇讲解道:“收购需要考虑的是这个品牌能带给我们什么,是技术,渠道还是品牌影响力,一定要有可行性,有实在的好处,收购之后要怎么整顿,哪些产品线要砍掉,管理层和员工需不需要优化,工会方面有没有阻碍?还有舆论影响,这些都是需要在收购前考虑的事情,不能钱花了,最后什么都没落着,还收拾烂摊子。”
后世收购外国企业的中国公司很多,但最后能实现1+1大于2的凤毛麟角,大多数都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故事的开始是个热血的励志故事,后面就变成了婆媳伦理剧,深陷收购泥潭。
赫姿的第一个收购对象非常重要,成功了,第二家就可以汲取经验,做得更好,一路高歌猛进,失败了,那么市场就会对你失去信心,另投别家。
一定要慎之又慎。
纪成君的压力一下子就上来了。
“我可以带回去看吗?”她问。
嗯?
林薇看向她。
“马上就要春节了,”纪成君说道,“我过几天要回香江。”
啊……
林薇愣了愣,1967年的春节马上就要来了。
过了好半晌,林薇才找回知觉,她“啊”了一声,说:“可以。”也不是什么机密资料。
她和纪成君约定好,等春节回来后正式入职,这几天就先跟着熟悉一下公司的运作。
等纪成君走了,林薇问胡希文:“快过年了,你要回去吗?”
胡希文摇头,她低下头看着手中的简历:“这里挺好。”
她得以顺利离婚,梁家栋现在很怕她,可是家里却把她当罪人,公婆去家里闹了几次,事情传开,别人都当她是悍妇,父母还要和她断绝关系,只有工作能让她脱离这些漩涡。
在这里更清净。
“那就在这儿和我一起过吧,如果不想回去,也可以一直在这里驻扎,等楼上也装修出来,设计室,手工坊都会有的。”林薇建议。
这一年的春节,林薇要在法国度过,宋晔去英国,妹妹在美国上学,孙伯伯伯母在照顾孙沐安,吴铭回了香江,和盛美筠一起帮她处理公司的事务,苏天瑞得以回来和家人团聚。
虽然他们没有聚在一起,但她知道大家都很好,就不会很难过。
除了……
晚上,林薇站在窗口,如水的月光洒在身上,昂首看天,一弯冷月高悬天际。
法国和中国的时差有六小时,这个时候,她的父母已经看不到月亮,背着晨起的朝阳,一路向前,走向未知的远方。
……
一滴红色的水珠滴在草绳上。
林涵芝收回手,看着扎破的手指,她愣了愣,将手送到自己眼前,好似第一次看到一般,眼前的这只手布满了黄黑色的粗茧。
耳边不知为何听到了奶妈的声音。
“大小姐的这双手,可做不了粗活,细白水.嫩嘞。”
弟弟撇嘴:“娇生惯养的,这种女人谁娶谁倒霉。”
母亲淡漠地道:“我养她也不是让她做粗活的,她就好好地给我当她的大小姐,我的钱够她花几辈子了,她想怎么活就怎么活,用不到你讲她。”
林涵芝迷惘地眨眼,她已经很久都想不起来这些人了。
就连她的两个孩子,都没有时间去想,每天是做不完的活,从早到晚,每个人都盯着你,只要懈怠,就会被人扯着头发扇巴掌,敲锣打鼓把她送上台,没有任何尊严。
她没有时间去怀恋过去,不敢怀恋。
只有做梦的时候,潜意识会把她带到那个温暖的过去。
自从原来的大队长被革委会抓走后,他们就被赶到了四处漏风的牛棚,湿冷的风透骨冰凉,无法让人入梦。
“阿芝……”方廉新回来了。
林涵芝“嗯”了一声,将手上的血珠碾了碾,继续捻着草绳,他们的东西经常被偷,有时候直接抢,只有这种不值钱的草鞋才能留下。这是她偷学来的手艺,这里的人见到他们就算不扔石头,也要躲着走。
但马上,她停了下来。
她似乎听见了一声微弱的低呜声,像是猫叫。
林涵芝朝方廉新看过去。
只见他解开衣服,小心地从怀里抱出来猫仔,只比巴掌大一点,那赢弱的模样,连叫声都弱的听不见。
林涵芝脸色瞬时变了:“你疯了吗,你捡它干什么?”
方廉新顶着半白的头发,佝偻地转过身:“我看见有几个孩子,抓了母猫要吃肉,这只掉在草丛……”
“你是想吃吗?我们还不至于……
“不是,”方廉新顿了一下,才又说道,“我是觉得有些可怜。”
“它可怜?”林涵芝想笑,却觉得一阵鼻酸,“你看看自己的模样,你有什么资格可怜别人?可怜一只畜生。”
“我……”方廉新嗫嚅道,“我只是想到了棠棠,我们的棠棠现在是不是也这样被人欺负。”
林涵芝手抖得厉害,手中的草鞋掉在地上,终于忍不住爆发:“是你说她会过得比我们好,你说宋晔是个好孩子,会让棠棠上大学,你现在又说这种话,欺负!她会被谁欺负?”
她声音突然哽住,听上去异常绝望:“什么话都让你说了,是不是怎么样都是你对?”
两夫妻一辈子没正经红过脸,这是他们第一次真正的争吵,方廉新什么都听林涵芝的,林涵芝没等方廉新开口就会先让步,他们是人们口中恩爱的模范夫妻。
“对不起……”方廉新看着落泪的妻子,颤颤地抬手,“是我的错。”
他也不知道会这样,前些日子他们见到宋晔的养母,了解到另一个让他们完全陌生的宋晔。
原来他也是有意接近他们,原来他和李川没有任何区别,心机城府更重,更心狠手辣,更会隐藏,也更可怕。
而他们的女儿,他们柔软不能自理的女儿……他们把女儿交给了这种人。
林涵芝知道之后,没什么反应,甚至有些冷漠,她没有指责方廉新,不再主动去提女儿的一切。
可方廉新知道妻子在忍耐,将所有的郁结都生吞下去,她不忍苛责丈夫,生活已经很艰难,再多的怨责只会让生活更愁苦。
方廉新却想让她怨,想让她哭出来,发泄她所有的委屈。
嫁给他这样一个人,本就委屈,从人人仰望的大小姐变成谁都能踩一脚的坏分子,活得卑微,低微到泥土里。
林涵芝捂着脸,头埋在膝盖上,用力地哭泣。
她想怪,却不知道能怪谁,她可以不后悔自己的所有选择,可是女儿呢?
林涵芝没有哭太久,哭完她就舀了冷水洗脸。
看了一眼裹在衣服里的猫崽,就出去了。
方廉新低着头,看着怀中的小东西,过了一会儿,从灶台底下扒出一个红薯,这是他们的晚餐。
他扒开后用手指捻了一点,不烫了之后,送到小猫的嘴边。
小狸花只是嗅了嗅,却没有自主进食,歪过头朝着其他方向叫了叫,却没能发出声音。
他不知道小猫是不是太弱了,犹豫着是不是要强行给它喂到嘴里。
“让开吧。”
林涵芝回来了,手中拿着一个破了边的碗,碗底下有着一层奶白的液体。
母牛刚生完崽,虽然不是奶牛,但还是能挤出一点奶。
那母牛,他们照顾了有一段时间了,还是他们帮忙接生的,性子很温顺。
原则上肯定是不可以这么做的,如果被逮到怕是又一场风波,但现在还哪有什么对错。
这小猫看着还没有一个月,也不知道能不能养活。
她用草棍沾了一点牛奶,小心地送到小猫鼻端,然后神色紧张地盯着。
两个快五十岁的人一起屏住了呼吸,像两个小孩子,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那个幼小的生命。
小猫像是没力了,只有微弱的呼吸,叫都不叫一声。
颤颤巍巍的奶珠滴落到林涵芝的裤子上。
林涵芝有些失落,她把小猫放到腿上,打算换个工具。
“你看……”方廉新的声音传来。
小狸花湿润的鼻尖轻轻地嗅了嗅,伸出舌头舔了一下林涵芝的裤子,但是奶珠已经渗到裤子里,什么都没吃到,小狸花轻轻地喵了一声,像是乞食。
林涵芝忙又沾了一点给它送过去。
这次,小狸花这次很快就有了反应,伸出粉嫩的舌尖舔食起来。
林涵芝松了口气,嘴角抿起一丝笑意。
方廉新也笑了,他转过头,看了看天,试图把眼中的泪水倒流回去,她好久没笑过了,哪怕是这样苦涩的笑容。
妻子小时候养过猫的,总和他说,她养的那只黑猫有多厉害,抓老鼠,逮麻雀,和野猫打架从没输过,狗见了都要绕着走,那是他们家的大将军。
他知道他不该把小猫抱回来,他们连自己都过不好,如何再接济一个生命。
可生活总要有一点希望,就算资源再匮乏,人的精神世界也需要得到一些慰藉。
有希望,才能咬牙继续走下去。
小猫吃的很慢,两人轮流都喂了一会儿,碗底的牛奶见空。
最后还嫌不够,舔着林涵芝的手指,林涵芝试着捏一点红薯给它,竟然也舔着吃了。
“难怪都说馋猫。”方廉新笑着道。
“这像不像咱们棠棠小时候?”林涵芝将小猫抱到怀中给它保暖,脸上露出一丝怀恋的笑容,“弱得好像养不活一样,可她就好像知道自己很弱,所以咬着奶嘴不放,整个产房,她是最能吃的。”
她说:“我的女儿没有那么容易被打倒的,就算是坏人,也不能。”
方廉新拿着碗,连忙点头应是:“我闺女哪有那么笨……”
咚咚!镗镗!
屋外突然传来敲锣打鼓的声音。
“维护无产阶级革命路线!打倒阶级敌人!”
那口号听在他们耳中,如同山呼海啸一般,让人彻骨绝望。
谁是阶级敌人?
方廉新手中的碗落在地上。
林涵芝将小猫放到灶台上,用一只筐扣上,扶着方廉新一起出去。
远远的,他们看着一行人,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类似亢奋的表情。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男一女两个知青,他们领着行进的人群,振臂高呼:
“下定决心,排除万难,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方廉新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舍得一身剐,敢把林涵芝拉下马!”
人群喊着口号,很快就走到他们面前。
林涵芝看着两个知青,在她面前嘴唇张张合合,口沫横飞,以前她还会争辩几分,如今只余麻木,成分决定一切,所有解释都会成为落在他们身上的铁棍。
她希望今天能快点结束,他们闹够了,玩够了,就可以放他们回来。
她希望这些人下手可以轻一点,老方的腰伤还没好,希望不要剃头……
两个知青骂了他们一会儿,发现两个人一声不吭,这让他们很不满。
男知青直接上前拽住方廉新,林涵芝下意识地想扶一下丈夫,结果女知青立时前薅住林涵芝的头发:“给他们绑起——”
“住手,你们做什么呢?”
一道严厉的声音喝止了他们。
小路的尽头,出现了三个人。
走近之后,人们发现是一个女干部身后跟着两个男干事。
男干事开口道:“杜天宁,郑静!你们不去上工,带着乡亲们干什么呢?”
两个知青看到几人,脸色变了变。
竟然是革委会的人,看袖标就知道了。
罗佳桐……
方廉新认出这个女干部,他看向林涵芝,这不是棠棠的同学吗?
林涵芝也是一愣,没想到能在这里碰到熟人。
可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杜天宇和郑静也是他们的熟人。
罗佳桐背着手走过来,看着他们道:“你们现在这是干什么,敲敲打打的,谁带的头,你们大队长呢?”
杜天宇上前道:“这位同志……”
“这是我们革委会的罗副主任。”女人身后的男干事出声。
杜天宇连忙道:“罗主任,这两个是反ge命分子,我们这是兴无灭资。”这女人看着年纪不大,竟然是革委会的副主任,也不知道是走的是什么路子。
郑静立时振振有词地道:“我们这是打击阶级敌人,主任你难道要站到反ge命立场?”
一个反问,让罗佳桐身后的两个干事脸色都变了。
“胡闹!你们这是搞破坏,”罗佳桐严肃地看着他们,措辞严厉地道,“最高指示,抓革命,促生产!你们到这里来是来向贫下中农学习的,而不是在上工时间耍奸躲懒,你们现在做法不是在打击他们,你们是在打击革命,打着红旗反红旗!”
她掷地有声,一个大帽子给对方倒扣回去。
哗——
众人看向两个知青的目光立时变了。
杜天宇和郑静的脸瞬时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