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铭的伤口发炎, 要留在医院输液,林薇守了一.夜,直到对方退烧。
林薇第二天和学校请了假。
“你要回去上课吗?”林薇喝着张妈送过来的燕窝粥, 问穆彤以后的打算。
穆彤摇头, 她说:“我不知道——”
她想要自由,但是自由了却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这些年她所有的力气都放在了褚爱东身上。
从最初的孺慕倾心, 到现在的恐惧害怕,她所有的情绪都和褚爱东相关。
现在她也在害怕,褚爱东会什么时候将她抓回去。
她不敢回学校……
“有件事, 我从来没和人说过, ”穆彤用汤匙搅拌着手中的粥, 手指轻轻收紧,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晦涩,“我对……褚爱东……”
她看起来有些难以启齿, 深深吐了口气才继续:“我曾经差一点向他……表达爱慕。”
她喜欢过褚爱东,十五岁,情窦初开的时候, 她对他既尊敬又恋慕, 他儒雅温和, 细心周到, 总是能看出她窘境,每次褚英韶欺负她,他都会为她做主,温柔谦和,赏罚分明。
那时候的褚爱东于她来说, 是那样的伟岸高大,她觉得是她一生都够不到男人。
那么多的人崇拜他, 讨好他,可他总是一副云淡风轻,疏离而温和态度,让人捉摸不透。
她险些就要表白了,她准备了卡片,蛋糕,还做了木蝴蝶的手工。
结果却被二妈发现了,对方将她准备的礼物砸得稀碎。
她永远都忘不了那些刺耳的话。
二妈骂她是勾.引男人的小婊.子,小贱人,说她给她父母丢人,说她不要脸,这么下贱,生出来就应该给人掐死。
那种难以言喻的羞耻,没日没夜地折磨着她。
现在想起来,也是噩梦一样。
曾经有多喜欢,现在就觉得有多恶心。
这已成为她羞于提起的过往,每当褚爱东以长辈的关爱为名,朝她伸出手,有意无意地触碰她的脸颊,拉着她的手,她都忍不住想要呕吐。
她从来没对别人提起过这些。
可那就像是哽在心口的一根利刺,时不时地出来折磨她,不敢想,忘不掉,她只想离开,去一个没人认识她的地方重新开始。
穆彤忍着难堪将这些说了出来,她怕自己溺毙在那种绝望中……
而林薇似乎是一个好的倾述对象,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觉得,就像是一种本能,觉得对方不会给她难堪。
但她等了一会儿,林薇始终没给她反馈。
她低着头,淡淡地笑,人家能说什么呢?
说她是自找的吗,大好的人生,却喜欢一个老男人。
或许林薇已经开始后悔救了她……
过了一会儿,她实在是忍不住,抬起头朝着林薇望过去。
发现林薇正在挑拣粥里的葱花。
袁玉君做什么东西都喜欢放葱花,还让张妈也跟着学。
穆彤有些迟疑地开口:“你听到我刚才说的吗?”
“怎么了?”林薇看也没看她,继续手上的动作,“这不是很正常吗?你一个小姑娘,没见过几个男人,还有褚英韶这种白痴做对比,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女,家里的人随便欺负你一下,他再以救世主的模样出现,你就会忍不住感激对方,吊桥效应听说过吗?就是一种让心跳蒙骗的动心错觉,就像英雄救美,把感激和劫后余生的喜悦当做.爱情。”
林薇轻描淡写地道:“你是正常的,而他是无耻的,利用你年龄阅历不足来引诱你,你又有什么错?”
穆彤张大了眼,她看着林薇,滚烫的泪珠滴在碗中,落在手背,酸热难忍的情绪再也控制不住,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
林薇语调轻缓:“成年人对上未成年必然是卑劣的引诱和强迫,没有第三种解释,即使是成年,两人的年龄差超过十岁就应该涉及道德争议,要考察一方有没有利用另一方的阅历不足,职权不对等,信息不对称,而进行哄骗和胁迫。”
林薇现在不谈恋爱,一是没那个心气,二是也有这样的考量。
她重活一世,大量的信息差让她比普通人的阅历不知高出多少,势必就会有一些光环在身上,比如那个海姆立克法,如果傅文帆是因为这个对她表达好感,她不觉得这就是爱情。
她如果心安理得地接受,那就有“胜之不武”的嫌疑。
没有这些“阅历”,在别人眼中她也是一个优秀的个体吗?
这很难评。
“你很聪明,能够很快清醒,也有想办法自救,这已经比很多还被蒙在鼓里的人强了。”
林薇想,上辈子的穆彤大概是向石敬尘发出的求救吧。
所以,上一世的石敬尘才会对她说穆彤更需要他。
“棠棠……其实你没有自己想象的那般脆弱,你只是偷懒,把那个强大的自己藏起来了。”
林薇深吸了口气,将挑拣好的粥重新装进保温杯。
她不喜欢石敬尘,但这句话或许说的没错,她不应该把上辈子的自己定义为弱者。
她想如果自己恢复了记忆,这个心结大概也已经解开了。
这个时代,得权者不在乎弱者的死活,没有依仗的普通人,有几个人能把日子过好呢?
她阴差阳错地救了穆彤,却也看到了上辈子的自己。
穆彤不停地擦脸,泪水却越来越多,粥已经不能吃了,林薇见状把她的碗收过去。
“对不起……”穆彤突然哭出声,她捧着脸,哭得像个孩子,“呜——谢谢……”她用力地抽泣,好似要将所有委屈都哭出来。
这件事像是一根骨刺一直插在她的心口,她有很多次想要把自己从楼上丢下去。
心中某根倔强的神经,却不愿意承认自己有那么不堪。
终于,有人和她说没错,她终于可以理直气壮地安慰自己,自己没有那么下贱。
“谢谢你——”她抽噎着道歉,哽咽的声音都是泪水的味道。
她很少哭,夜深人静的夜晚,她守着恐惧和寂寞入睡,却不敢让自己露出一丝懦弱,她怕她哭了,委屈了,就再也没有继续活下去的勇气。
她告诉自己,她已经很幸运了,虽然没有父母,但是衣食不愁,能上大学,她是别人眼中的大小姐,她没有那么苦。
她不苦……
林薇等她稍微平复了一点,才说道:“你不用谢我,你要谢谢你自己的聪明,知道拿褚英豪的行贿证据给我,不然我也没办法帮你,是你自己救了自己。”
穆彤抽噎着抬起脸,泛红的双眼浮着深深的茫然,她望着林薇:“什么证据?我没有给过你什么证据。”
林薇表情一滞,随即问道:“你难道没有让褚太太给我带了一个宝石项链吗?”
穆彤擦了一把脸,说:“有啊,但是没有什么行贿的证据,我只是在夹层里塞了一张字条,写了一个‘救’字,那么小的首饰盒,我也放不进去别的东西,还怕被人发现。”
林薇摇头:“夹层里什么都没有,除了项链,盒子里还有一张伪造的购物发票。”
“什么发票?”穆彤再次愣然,红着眼睛问,“谁放进去的?”
……
“阿东,我真的不知道会这样,谁知道那个丫头会这么恶毒,竟然会连阿豪都不放过,我要是知道,一定会打死那个小贱人,呜呜——”
卧室里一片凌乱,梳妆台上的东西全被扫到了地上,枕头、被子、首饰、餐具——狼藉一片,像是刚被谁打砸过一番。
褚二太太哭跪在地上,披头散发,脸上的妆也都花了,她狼狈地伸手去拉褚爱东的腿:“阿东——你放我出去吧,我一定要找那个贱人报仇,她竟然想要害我的仔,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恩将仇报的人,我白养了她这么多年,狼心狗肺的东西,我要去找她拼命——”
“放你出去,等你再犯蠢吗?”褚爱东将她伸过来的手踢开,措辞十分严厉,“你自己犯蠢没关系,但你不要拉着你的两个儿子,他们这次差点都被你害死。”
褚爱东脸色沉郁,他很久没吃过这种亏了,让一个小女孩骂得狗血淋头,逼得毫无退路。
奇耻大辱不足以形容他昨日的遭遇!
他扫了一眼对方脖子上的掐痕,闭了闭眼,极力压下翻涌的怒火。
杀了她会更麻烦。
“呜呜呜——我不是,”褚太太泣不成声,看着丈夫无情的模样,她又转过身朝着大儿子哭诉道,“阿豪,你帮我劝劝你爸,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没想到穆彤会这么做,就原谅我这一次,我以后再也不相信那个贱人了。”
褚英豪眉头也是揪得死紧,他看了一眼褚爱东,叹了口气道:“老妈,你不能总是这样,一犯错就哭,认错快,然后下次接着犯蠢,你哪里是林薇那种人精的对手?当初哪怕是问问我们都好,怎么可以自己乱来,我现在算是知道阿韶到底像谁了,你真的是——”
“我知,我知,都是我的错,阿豪——我真的不想的,我要是知道会这样,死都不会帮穆彤送什么项链,你和聪聪是我的命根子,我当初生你的时候就落下病根,月子也没做好,生你细佬的时候差点死在医院,我当时真的差点就死了,可我咬牙硬挺过来,我不能让你们做没母亲的孩子,你们就是我的命啊,呜呜呜……”
褚爱东耐心告罄,表情阴冷地道:“你要是再闹,让人在外面听到一点动静,我就立马让人送你回乡下!”
褚家需要一个女主人,他以为她听话,好摆弄,却不想蠢成这个模样,年轻的时候尚有几分姿色,如今发福的体态,癫狂的刻薄的模样,看着就让人倒胃口。
“阿东,阿东——”褚太太站起身去抓褚爱东,她几乎是哭嚎着道,“你不能这么对我,我为了你差点命都没了,我为了你,连我父母都不要了,你怎么可以这么对我?”
褚爱东不耐地将人推开,转身就走。
褚太太直接被推倒在地。
褚英豪看不过眼,说道,“你先不要再闹了,最多一个月,等父亲消气了,我就帮你求情,这次你真的是——”他忍不住叹气,“现在是谁求情都没用,您暂时先忍耐一阵子吧。”
褚太太双手捂着脸,呜咽道:“我忍不了,我要找那个贱人去报仇!是她害得我成这个模样,这人良心都被狗吃了。”
“你这样,那就更不能放你出去了,要不是你非要武到林薇面前耀武扬威,哪里能有这些事情?你还是冷静冷静,别想着什么报仇了,你这种智商,是报仇还是给人送人头?”
说完褚英豪也没什么心思了,又随口安慰了两句,便也要走。
“阿豪,呜呜呜——你们不能这么对我,放我出去——”
房门被关上,将褚太太的哀嚎声关在屋子里。
褚太太跪伏在地上,丰韵的身体压在胳膊上,呜咽着哭泣。
她哭了很久,哭得很伤心,仿佛受了极大的委屈。
慢慢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那哭声开始变调,逐渐癫狂。
嗬嗬嗬……
她笑着抬起脸,散乱的头发,哭肿的眼睛,脖子上触目惊心的红痕,与其说像个疯子,不如说是女鬼,整个人都没有一丝人气。
她慢慢地爬起来,穿过地上的杂物,走到梳妆台前,坐了下来。
上面的镜子被她砸了,裂纹将镜子分成了很多块,每一块都照着她的脸,平静,冷漠,扭曲……
她对着镜子开始整理凌乱的头发,很安静……
步骤井然有序,过了一会儿,又抓起一支眉笔,开始细细给自己画眉。
屋内彻底安静下来,只有梳妆台前传来悉悉索索的碎音,昏黄的灯光笼在女人的背影,有种无声的寂寥。
“阿成……”幽幽的声音在空气中响起,轻柔的语调带着一点嘶哑的嗓音,像是在呢喃般轻语。
粉饼落在让岁月腐蚀过的脸上,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突然又笑了起来:“彤彤她逃出去了,你高兴吗?”
红肿的眼眶里迅速聚集起水汽,泪水再次漫过脸颊。
她笑着擦去脸上的泪痕:“没事儿,我很好,我很好,就是——”
有点老了。
她怀念十六岁的自己,躺在草地上,看着湛蓝的天空,好自在,好开心。她想念母亲叫她回家吃饭,父亲赶着羊给她带回来的一树杈的桑葚。
她永远怀念梦中那个站在石榴树下的少年,朝霞明媚,比不上少年的笑容,比阳光温暖,比月亮静美,他说:“阿珊,我们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