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彤看着她, 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个人总是让她惊讶,无论是在报纸上,还是她们仅有的三次碰面, 每次都出人意表, 言行惊人。
她怎么可以活得这么……恣意?
所谓的“教养”“规则”“性别”都不能束缚她。
每次见到林薇,她总有种错觉, 仿佛她们所生活的不是一个世界。
都说内地落后,贫穷,但为什么会养出这样一个“富有”的人?
林薇见对方不说话, 只是看着她怔然出神, 皱眉道:“以你的财力找个擅长模仿的人并不难, 做不做在你,但声明一点,我没有那么爱多管闲事, 你要是搞砸了,也别怪到我身上。”
穆彤轻轻地点头,然后说了一声:“谢谢。”原本她还想说什么, 但是林薇已经转过身, 一副不想再多交流的模样。
林薇不喜欢她, 穆彤能感觉得到, 不是因为她漂亮,也不是因为嫉妒,或许林薇也不会嫉妒谁……她想法和别人不一样,她愿意帮助女孩子……不喜欢她却还能帮助她。
她有些莫名的怅然,她刚才并不是想嘲讽她不会法语, 或许她们可以打开话题,聊一些别的什么, 她想象过和她做朋友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但是林薇不喜欢她……
打发走穆彤,林薇喝了口酒,酒水在口腔走了一圈后,又吐了出来,她抬手去取纸巾,一个黑色的手帕递到了她面前。
林薇抬头,发现是个陌生男人,对方冲她一笑:“女孩子不能喝酒,不要勉强。”
林薇冲他淡笑了一下,绕过手帕,抽了一张纸巾。
“不用了,谢谢。”
男人面上尴尬了一瞬,随即若无其事地收回手帕:“你这么年轻,不该被这里的酒气污染,这里不适合你这么纯洁的女孩子。”
林薇神色复杂地看了他几秒,将杯中剩余的酒倒入吐酒器中,让人又给她倒了一点新酒用来清洗残留的酒液。
她笑着问道:“那谁适合喝酒,你这种不纯洁的男人吗?”
啊?
对方没想到她会这么说,猝不及防地愣在原地。
“贺少——”这会儿迎面走来一个人,似乎是男人的朋友,对方笑容款款,“您怎么在这儿,让我好找,拍卖会要开始了,您不是说要拍条红宝石项链送给夫人吗?”
贺凯“嗯”了一声,说道:“急什么,这位小姐不舒服,等一会儿来得及。”
说着他看向林薇:“不然我带你去拍卖会转转?那里有专供的休息室。”
他的朋友也是露出一副关心的模样:“没错,我们贺少在VIP贵宾区,小姐不舒服可以过去坐坐。”
林薇坐在椅子上,手肘斜支在台子上,眼神平平淡淡,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
宋晔把这两人的照片给她看过,说他们总在公司附近鬼鬼祟祟,让她平时小心一点。
早在楼下她就注意到这两个人了,明显是跟着她上来的,竟然舞到她面前演戏来了。
有的时候不得不承认,男人势利起来,简直是丧心病狂,她就那么点身家都开始有人这么惦记了。
她以为至少要像上辈子,有个上市公司老总的名头才需要应对这些。
也是,她现在看着无父无母的,兄弟姐妹也没一个,看起来就很好摆弄,很适合吃绝户的模样。
见林薇不出声,贺凯感到莫大的压力,如果可以选择,他根本不想与这个女人有什么交集,看着年轻漂亮,但是那双眼睛看着你的时候,仿佛要洞穿你的灵魂,你所有的心思都无所遁形。
旁观的时候还不明显,被她美丽自信的外表所迷惑,但现在他确定没有哪个男人,会喜欢这样有压迫感的女人。
可是父亲说老爷子对她青眼有加,如果想回贺家认祖归宗,就要娶到眼前这个女人。
他也是被激出一丝火气,现在的一切他暂且忍着,等到有一天把这个女人娶回家,他会把此时对方加诸在自己身上的屈辱,全部讨还回来,他要看着这个女人卑躬屈膝为他服务的模样。
“林小姐?”他微笑着出声询问。
林薇有点佩服他了,换个男人早在她的目光下逃开了,也确实够“忍辱负重”。
她问:“你认识我?”
见她说话,贺凯心下舒了口气,然后做出一副失望的模样:“林小姐这么说,可太让人伤心了,我可是送了半个多月的花给你。”
“抱歉……”林薇淡笑着说道,“我对于躲躲闪闪,连名字都不敢留的人,一向是没什么印象的。”
对面两人的表情齐齐一滞。
贺凯恼怒的同时,心下不由得怨愤起傅文帆来了,原本他的计划非常完美,按照流程林薇一定会去拍卖会,只要她看中什么,他就在VIP室与对方竞争同一件拍品,高价买下后再转赠给林薇,这样他们就会有一个既浪漫又特别的初见,加上之前送的花,也会留下一个捉摸不定的大佬形象——
结果,**个X的傅文帆把人带到了品酒会!
以至于他不得不有这么一个憋闷的开场。
林薇觉得差不多了,便转过身去继续挑酒,机会难得,平时也没什么时间去逛,这里确实是有符合她口味的酒,不过要好好挑一挑才行,有些酒纯粹就是来凑数的。
她是真的很喜欢喝酒,还和服务她的印度人聊天,问对方哪个年份的酒更好,她买来尝试一下。
购物欲上来就有些收不住,等胡希文找过来,林薇都不记得自己买了多少,和工作人员核对了酒单,足足28支,工作人员说因为她买的多,可以提供送门服务。
“小老板,那边正在比赛,只要能最先答出年份、产地和香型的人就能获得1928年的特级传酿。”胡希文兴奋地拉着林薇过去看热闹。
“是吗?”林薇随口附和。
“那可是1928玛歌酒庄的特级传酿!你知道是什么水平吗?”
林薇摇头,术业有专攻,她当初只是爱喝,加上职场社交需求,所以了解一点,但也只是知道好不好喝,哪能喝出年份和产地?她没这个本事。
胡希文给她科普:“普通的酒适饮期很少能超过20年,但是有的特殊年份的酒,陈年能力特别强,四五十年还在上升期,时间越久越好饮,这款28年的酒现在在法国是硬通货,现在正好是适饮期,而且专家说50年后风味才能达到巅峰,很有收藏价值。”
林薇听得很稀奇,六十年代的葡萄酒,她也不太了解,刚才为了买酒,问了几个好年份,也没听对方说28年,估计是不卖。
在后世远近闻名的是82年的拉菲,距离现在也是还要好长一段时间。
28年,82年,倒是有异曲同工的感觉。
胡希文很雀跃:“他竟然舍得拿出来当奖品,我真的好想要啊,你有办法吗?”
“我能有什么办法?”林薇无奈摊手。
不过胡希文倒是提醒她了,六十年代正是现代葡萄酒的开端,英法二战后恢复经济,美国摆脱禁酒令限制……葡萄酒或许可以成为她奢侈品帝国的敲门砖。
这也算个思路……
两人的聊天,贺凯也听见了,他一直没走,留下来喝酒了,他醉醺醺地挥了挥手,把小弟叫过来。
一共五款酒,两款红葡萄酒、两款白葡萄酒还有一款香槟,只要能把年份、产地、香型全部答对,就可以提走两瓶28年的玛歌,当然要第一个答对的才有奖励。
在后世这对专业人士来说可能不算难,但对现在的港城来说就不太容易了。
胡希文感叹道:“谁要是能把这两瓶酒赢回来送给我,那我就愿意奉她为主公,为她肝脑涂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林薇抽了抽嘴角,大姐你这话不要对着我说,找个愿意为你赴汤蹈火的男人。
“你好歹也是名门闺秀,眼皮要不要这么浅?”
“名门?我老豆是暴发户来的,以前是卖糕的,”胡希文一面盯着前面的比赛,一面说道,“这么一想,名酒也是身份的象征,朋友来做客,拿出来多有面子?”
“什么朋友要你这么破费?”林薇问。
“肯定不是你这种小气的。”
她小气?
林薇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说她小气,她无语:“我倒是想买来送给你,他们倒是能卖啊?”
82年的拉菲她也没少喝啊,说大了天也不过是一瓶酒,有什么了不起的?
“买回来的和赢回来的是两码事儿。”
“事多。”
两人你一言我一句地斗嘴,然后她们就看见贺凯坐下来了。
林薇神色复杂,刚才她吐酒的时候,对方以为她是不胜酒力,喝多了,说明这货是愣麻不懂的菜鸡。
这货上来干嘛?
果然,贺凯是连样子都不会装,晃了晃酒杯就喝,什么品酒吐酒,不存在的,五杯酒全牛饮了,醉醺醺的模样,直接把外行写脸上了。
神奇的是他还交了答案。
林薇以为他就是凑个热闹,其他人也都不看好。
不曾想,拿到答案的雷维露出复杂的神色。
贺凯竟然都答对了。
围观者哗然。
贺凯要是表现得靠谱点,估计也不会是这个反应,明显就一不懂酒的二五仔。
“什么啊?肯定有黑幕。”胡希文评价。
众人议论纷纷,有人提议再比一次。
“什么意思,是不是玩不起啊,你们到底说话算不算数?”贺凯的小弟叫嚣起来。
雷维黑着脸,却也不得不吩咐员工:“去给他取酒。”
林薇见状,立马就有不好的预感,她连忙拉住胡希文说:“咱们走。”
这个二五仔要是把酒送她,那最后丢人就是她,谁知道这货干了什么,傻子才信是他自己猜出来的,蒙也蒙不出来的概率。
“怎么了?”胡希文不明所以。
“别问了,赶紧走。”她拉着胡希文想要从人群中撤走,结果刚转过头就被贺凯从后面拦截了。
“林小姐,你先不要走,我有礼物送给你。”
说完,贺凯还冲着人群大喊道:“我要把酒转送给这位小姐,她值得这世界上最好的一切。”
那一刻,林薇想,她要是做了什么错事,应该让老天来惩罚她,不该这么草率地找个傻叉来报复她。
人群里有人起哄,也有人置疑,闹哄哄的,不少人都围过来看热闹。
林薇只觉丢人,她强自扯出一个微笑:“贺先生的好意,我心领了,我不配,你还是另择佳人吧。”
胡希文状况外,低声问:“怎么回事儿?”
林薇牙缝吐字:“看不明白吗?再不走,咱们今天就是这里最丢人的一对姐妹花。”
“林小姐不要——妄自菲薄,”话说一半,贺凯还打了个酒嗝,“我说你配,你就配,逃港来的怎么了?你不用自卑,往回倒数二十年,大家一样都是泥腿子出身。”
林薇:“……”
我谢谢你!
不出意外,围观群众对她开始指指点点起来,交头接耳地说着什么,还有人笑出声。
一位印度的工作人员取了酒过来,他没有直接给他们,而是看向雷维。
雷维并没有让他把酒交给贺凯,而是说道:“有人刚才看到贺先生的朋友和我的工作人员有过接触。”
“什么意思,你这是想赖账?”贺凯不满道。
贺凯的小弟也是连忙上前:“讲什么呢,这里哪个人没和你们的工作人员接触过?说话是要讲证据的,你知道这是谁吗,就敢胡乱诬赖?”
雷维漫然道:“我不管他是谁,但我不会把我的酒送给一个不懂酒的人。”
林薇:“……”
这话有歧义啊,这事儿得说清楚,到底是说谁不懂酒,这酒和她没关系,她都拒绝了。
“贺先生需要再试一次,能答出来这酒随便你怎么处理。”说着雷维还看了林薇一眼,眼中多少带了一点鄙夷。
哇——
这人什么毛病?简直不能忍。
她刚才还买了那么多的酒,转头就把她当骗酒的看。
傅文帆的这个朋友实在是太不讲究了。再有……傅文帆去哪儿了,这会儿竟然不在。
不然也有个打圆场的人啊,这事儿她是一点都不想参与,和她有什么关系?
贺凯闻言肯定是不愿意,咬死了他们是玩不起,认为雷维就是想赖账。
“多少钱?嗰个人好小气,大不了我买了,”贺凯推开身前的人,“我出钱,你不要再啰嗦了。”
“这和钱无关,”雷维坚持,“你不要侮辱我的人格,如果你不能满足我的要求,就请离开。”
好主意,林薇拉着胡希文想要趁乱离开。
“你这个不长眼的鬼佬,赖账赖到我们头上了,你知不知道他是谁?他是徽州商会贺新的孙子,还想不想在港城混了?”
说得好!好一个反派发言。
林薇停下脚步,深吸了口气,转过身又走了回来。
“这样吧,雷维先生,”林薇微笑着道,“我来替他猜,要是都答对了这酒送我,你给贺先生道歉,猜错了你收回去,贺先生给你道歉。”
雷维冷嗤一声,看向贺凯:“贺先生觉得呢?”
“林小姐你不用——”
“闭嘴!”林薇没好气道,“你要是不同意,你就自己来。”老娘这是为了你爷爷,免得你这么丢人,他知道了心梗,真是不够他丢脸的。
贺凯犹豫地看着林薇,最后答应了,他也不明白,为什么最后这事儿会演变到这一步。
她能站出来为自己出头,这……也算是一种成功吧,算吧……
林薇坐到品酒的长台前,说道:“其实这事儿就应该愿赌服输,你说贺先生买通你的工作人员,这只能算是你个人的托词,退一步来说就算是真的,那也是因为雷维先生没有管好自己的员工,捉贼捉赃,没有站在道德高地,却摆出这样的高姿态,未免太霸道了。”
“没错,你凭……”
“你闭嘴!”林薇喝止了那个二五仔。
雷维冷哼一声:“心虚了?你是文帆的朋友我才愿意给你们这个机会,不然你们已经被我赶出去了。”
他重新备了三款酒,这次是他亲自动手,没人知道他选的什么。
红、白和香槟各一,他认为这个数量足以让林薇出丑。
事实上,林薇也是暗松了口气,她这也是赶鸭子上架,能少一点尽量少点。
这位贺大少爷能少丢一点脸,也算是还了当初贺老爷子在银行里帮忙说话的人情。
“一个穷讨饭的,懂什么葡萄酒?”人群中传来一声嘲讽,“雷维先生,你这是在暴殄天物。”
“说什么呢?”贺凯不干了,他觉得林薇现在和他是一伙儿的,便对着那人呛声道,“你谁啊,敢在这里跟你爷爷我装X。”
“你装什么少爷啊,什么贺新的孙子?贺新就一个孙子,正在读小学,你算哪门子孙子?”
噗呲……
人群哄笑起来。
“别是上不得台面的私生子吧,是听说贺重锦在外面养了情人。”
“不是说贺家家风清正吗?原来是徒有其名,和那些养姨太太的老匹夫有什么区别?”
贺凯脸色剧烈涨红,气急道:“你特——”
“倒也不必这么说。”林薇也不知道这话题怎么拐到这个上面,只得出声控制局势。
“贬低别人,无非是为了抬高自己,为了凸显自己本地人身份,就骂别人是逃港的,为了彰显自己是婚生子,就骂别人是私生子……雷维先生,你的这些酒还是真找对客人了。”
雷维皱眉:“你什么意思?”
林薇取了一张纸,准备答题:“我在总结我挨骂的原因,能站在这里的人,非富即贵,但也会分个高低贵贱,处在这个圈子,当你不如人的时候,本能地就会追求平等,就像我觉得我内地人的身份不比人差,我要求平等对待,可当你比人强的时候,就会转而追求一种优越感,就像他觉得港外来的都是要饭的,他的身份更尊贵,当然,这不包括你这样的洋大人,对上你,他想追求的就是平等了……”
这一番言论立时让在场的人都安静下来,大家神情各异,但多少都有些若有所思的模样。
她拿起酒杯,送到鼻端轻轻嗅了一下:“这是人骨子里本能的劣根性,雷维先生要是抓准这种心态,你的酒就能在港城卖得很好,当某些物品成为一种身份象征的时候,或许不用骂人,就可以把人分成三六九等。”
林薇一心二用,一面说着话,一面轻晃着酒杯,认真地观察着颜色。
年份,产区,香型,三个信息,最好辨别的是香型,闻一闻,品一品,也能知道个大概;
其次是年份,主要是看颜色,白葡萄酒从青柠色到棕色过渡,红葡萄酒从紫红色到棕红色过渡,口感可以辅助认证,想要猜的准确不太容易;
而最难的就是产区,这个太玄学了,常常有人说的是头头是道,什么温带,寒带,颜色深浅,一顿操作猛如虎,最后连新疆和法国都能搞错,不过现在比较简单的在于,这里的酒都是法国的,中国,意大利,澳大利亚,美国这些都被排除了。
后世是法国八大名庄,十大产区,现在应该没有这么多,刚才在和服务人员的交流中,她大概了解了一下,名庄只有三个,产区也主要集中在波尔多,勃艮第,香槟区这些地方。
林薇最先取的是白葡萄酒,嗅完香气,她又观察了一会儿颜色,随即在纸上写下紫罗兰、百里香……
接着她又拿起酒杯浅尝了一口,眉毛微微挑起,该说不说,运气还是不错的,这是她自己试的第一款酒。
林薇放下杯子,思考了一会儿,在香型后面加上蜜瓜和火石岩,一款好酒的香气不会局限于一种,除了自带的葡萄果香,发酵和二次生产过程中还会产生香气,全凭个人感官,只要答出主要香型就可以。
过了一会儿,她又写下1961,Chablis(夏布利)。
第一个白葡萄酒算是答完了。
雷维盯着她的答案,微微敛起表情,要不是刚才都是自己操作的,他真的会认为林薇是作弊了,如果她写的是勃艮第,他也不会惊讶,但她写的是勃艮第产区下的夏布利,这是白葡萄酒的核心产区,不懂的人不会知道这个地方,懂的人也很难这么精确。
至少说明她不是外行。
林薇看起来很淡定,对于她来说,撞到自己手里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在于她自身就很喜欢白葡萄酒,喝得多了就了解的更深一点,可惜的是,她对红葡萄酒舌头就没那么敏.感了。
她第二个选的是香槟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