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福看了看天边, 发现东边刚泛着鱼肚白,天色还未大亮了!
他跟在苏轼身边多年,也是识文断字的, 一看文章上的内容, 更是脸色大变:“六爷,这,这……”
苏轼大概猜到他要说什么, 摆摆手道:“你别担心, 这件事不光八郎知道,还是八郎的主意了!你只管去就是了!”
“不光这些文章要闹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最好还能撺掇着一些看王安石与巨鹿郡公不顺眼的文人墨客也闹腾起来, 这样才热闹……”
他觉得在这等事上,他一定不会拖八郎后腿的。
反观本未睡醒的来福在看到这几篇言辞激烈的文章后是半点睡意都没有,他不是不相信自家少爷,可想了想, 还是去找了弟弟元宝一趟,听说确有其事后, 悬着的一颗心这才放心,按照苏轼的吩咐办事。
怨不得他对苏轼不忠心耿耿, 实在是从前苏轼做过的错事太多了些。
很快。
恨山所做的几篇文章就传的沸沸扬扬。
其中有骂王安石的文章,骂王安石一心只有自己的变法之策,无视老百姓。
其中有骂王安石走狗的文章, 说这些官员其心可诛,并非真心为朝廷与官家。
更多的则是骂巨鹿郡公的, 骂巨鹿郡公不忠不义不孝, 当年他的父亲落罪,他不光没为他的父亲游走求情, 像缩头乌龟似的躲了起来,连他妹妹灵寿县主都及不上,骂巨鹿郡公见小皇子痴傻后,张狂无礼等等。
……
一时间,大宋百姓是议论纷纷。
朝中大臣更是对苏轼刮目相看。
至于一些学子们,更是对苏轼纷纷效仿追捧,他们想着连在朝为官的苏大人都不在乎丢了官职,勇于直言,他们还有什么道理藏着掖着?
很快,大家纷纷以辱骂王安石为荣。
这可不是鸡蛋里挑石头或故意污蔑王安石,众人都是长了眼睛的,王安石为人如何,到底存的是什么心思,大家是心知肚明。
时隔几年,王安石急的嘴角又起了燎泡,将手中的几篇文章狠狠往桌上一丢,却因力气太大,嘴角疼的一抽一抽的。
他气的连话都说不出来。
一旁的仆从道:“大人,您莫要为了区区苏轼动怒,为这等人气坏了身子可是不值当!”
“苏轼哪里有这个本事?”王安石的目光落在这几篇文章上,眼神是晦暗不明,低声道:“最开始的几篇文章的确是苏轼所做,可后头的文章却是出自苏子由之手。”
他扫了眼身边的仆从,道:“你是不是想问我如何知道的?”
“我朝才学出众之人虽不少,但苏子由的文风还是很好认的,字句平顺,不喜卖弄文采,却是引人入胜,若非如此,当初他也不会年纪轻轻就中了状元……苏轼的文章,可不会轻而易举挑起众人的怒气。”
仆从一愣,道:“您时常夸赞小苏大人是个聪明人,既然如此,为何要无中生有,污蔑巨鹿郡公想要造反?”
虽说巨鹿郡公的确有这个心思,但这等事只是想想罢了,并不敢有所动作。
王安石没有接话。
他沉吟片刻,大概就猜到了苏辙的心思,如今也顾不上避忌什么,只吩咐道:“将巨鹿郡公请来。”
小半个时辰后,巨鹿郡公才姗姗来迟。
顺境时是你好我好大家好,但一旦有危急情况,问题就接踵而至。
巨鹿郡公对王安石已有几分不满,因不管何时,王安石总是劝他忍让,偏偏他身边也招了几个幕僚,那几个幕僚暗中也替他出了不少主意,直说王安石聪明绝顶,哪里会想不出办法来?不过是明哲保身,不愿出头罢了。
巨鹿郡公将这话听了进去。
故而他对上王安石时面上并无多少几分笑容,甚至还有怨怼:“王大人不是说越是这般时候你我越是要保持距离吗?怎么这时候突然叫我过来?”
王安石捂着嘴角,道:“事情紧急,我也顾不上什么,今日将你叫过来只是想提醒你几句。”
“想必这些日子‘恨山’所做的文章你已知晓,更清楚背后之人是苏家两兄弟,我也知你定会不平,觉得委屈,可越是这时候越是不能被怒气冲昏头脑,旁人怎么说不重要,甚至官家略有几分怀疑你也不要紧,等着过些日子,官家见你无所动作,自会将戒心放下……”
他对巨鹿郡公说了一箩筐的话。
可惜。
到了最后,巨鹿郡公听进去的却没几句。
走出王府大门时,他更是脸色沉沉。
凭什么?
凭什么他一直要忍让?
还有,王安石知不知道,若这些流言蜚语传到宫中,传到官家耳朵里去了,官家当真了怎么办?那他岂不是要与储君之位无缘?
巨鹿郡公从小就是个耳根子软的,从前听他父亲的,如今听王安石的,就算真的是心中不愤,也只是坐在书房里砸东西解气。
很快,有个幕僚求见。
这幕僚名叫史如玉,虽名字儒雅,但整个人长得却是五大三粗,满脸横肉。
一开始,巨鹿郡公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登基为帝。
翌日在杏花楼用饭时,就看到了这个厉害的史先生。
史先生说起朝中大事,说起自己的见地是面面俱到,巨鹿郡公只觉这人是老天爷馈赠给自己的礼物,几次登门相请,这人才答应为他所用。
再后来,他更是发现这人能文能武,很是了不起,如今这人已成为他麾下最得脸的幕僚。
如今他更是道:“快请史先生进来。”
史如玉很快就进来了。
他身上穿着长衫,即便都快一个月,他仍觉得不习惯,可想着苏辙的话,还是装腔作势道:“我听说郡公刚从王府回来,似不大高兴的样子,所以过来看看您。”
他如今虽叫史如玉,但本名却叫史吉,又叫史无奈。
两三个月前,史无奈想着苏辙近来的日子不好过,想着小时候对苏辙的承诺,若有朝一日,苏辙当了大官,他就在苏辙身边保护苏辙——他从未有一日忘记小时候的承诺。
正好家中日子好过,双亲健在,妻子能干,孩子也长大了,他便写信告诉苏辙自己即将前来汴京一事。
谁知他在半路上就收到了苏辙的来信,请他帮自己一个忙。
这话说的……他们之间这样好的关系,哪里用得上这样见外?
甚至当他听苏辙说要自己伪装成幕僚后,生出十二万分的兴趣来,给自己取了这样一个文质彬彬的名字。
但没几日,他就后悔了。
这哪里叫人过的日子?整日担惊受怕不说,就连夜里做梦都梦见他的身份被揭穿,被王安石算计的连小命都没了……每次从噩梦中惊醒后,他都一夜无眠。
虽说他知道就算事情真败露后,以苏辙的性子定不会对他不管不顾,但他从小到大,何曾做过这等事?
可已上了贼船,贼船已开到一半,就快看到胜利的曙光,没道理现在非闹着要下船。
巨鹿郡公握住史无奈的手,微微叹了口气:“知我者,莫非先生也。”
他便将方才在王安石府中发生的事一五一十都道了出来。
史无奈一直耐心听着。
他时刻记得苏辙对他的交代——多听少说,真遇上什么拿不准的事,就会回去好好思量一二,然后以飞鸽传书给苏辙,苏辙会帮他想办法的。
这也是巨鹿郡公为何如此看重史无奈的原因之一,他身边的幕僚生怕少说一个字似的,生怕自己的才能未显现出来,他一番话还没说完,就能被打断多次——像史先生这样有深度,有涵养,做事周全之人真是不多了!
史无奈依旧微微笑着,心想:这事儿八郎没教他啊,他到底是劝巨鹿郡公反还是不反啊!
谁知屋漏偏逢连夜雨,巨鹿郡公开口道:“以先生之见,不知我该如何是好?”
说着,他更是长长叹了口气:“人人都道王安石有绝世之才,可从始至终他都是将他自己排在第一位,不像先生……我时常听人说先生经常半夜起身为我筹谋,屋内的灯一亮就是一整夜,纵然先生未曾对我提起,但这些事我都是知道的。”
史无奈:……
他可不好意思说他这是被噩梦吓醒了,再也没睡着。
如今事情紧急,他想了又想,却还是不知该如何开口。
巨鹿郡公却道:“先生有话直说就是,你我之间关系亲厚,更何况这里也无外人在场,先生只管开口。”
史无奈记得苏辙在心中叮嘱他的话,要他莫要太过于激进,可若是再在郡公府呆下去,他的心一横,就开口道:“我若是郡公,不如趁此机会反了。”
巨鹿郡公虽心里期盼着听到这样的答案,但面上却还是露出几分犹豫之色来:“先生这话……不像是先生往日的作风。”
史无奈心道:你这不是废话吗?从前给你出主意的都是八郎,今日给你出主意的却是我!
他伪装了近一个月的文臣,如今入戏太深,言行举止已有了几分文人墨客的影子,故弄玄虚道:“若换成从前,我定会劝郡公如王大人所言那般,小心蛰伏,但如今苏家兄弟二人都已经骑在郡公头上作威作福,郡公能忍,我却忍不下去。”
“郡公有所不知,如今汴京上下,人人一提起郡公皆面露嫌恶之色,认定了郡公有造反之心……既然如此,不如反了算了。”
他绞尽脑汁想圆一圆这个说辞,搜肠刮肚起来:“如今这话刚传到官家耳朵里,官家自是不信,也不会有所防备。”
“可有些假话听得多了,便会信以为真,对郡公所有防备……到时候郡公想要下手就难了。”
“更何况郡主原就是官家属意的储君人选,一开始将您养在宫中,后来三皇子出生,再后来三皇子夭折,又是小皇子出生,小皇子变的痴傻……兜兜转转饶了一圈,这储君之位还是会落在郡公头上,不正是说明郡公是天命所归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