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辙却是步履匆匆, 像没听见似的。
苏轼会错意,以为他是故意躲着自己,声音愈大:“八郎, 你别跑啊, 今日这汤没什么问题,味道还不错了……”
他一直跟着苏辙到了孙神医院子。
自孙神医帮着苗才人诞下小皇子后,觉得自己的医术得到了认可, 能够功成身退, 除去每隔几天进宫给官家号号脉,给悠哉乐哉在苏家过起了养老的日子。
虽说是养老,但他受苏辙影响, 也想为老百姓们多做些好事。
这会正在丹炉跟前研究什么十全大补丸。
苏辙推门闯了进来,将孙神医吓了一跳。
待孙神医看清楚来者是苏辙后,是愈发生气:“八郎,你怎么回事?进来也不敲门?难不成当了大官, 就没将我老头子放在眼里?”
苏辙正色道:“孙翁翁,我今日过来是有要紧事与您说的。”
孙神医还是第一次在苏辙面上见到这般神色, 只觉不对,当即就去将门关上:“八郎, 你说,可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儿?”
可怜孙神医刚将门关上,却又“啪嗒”一声被苏轼推开。
苏轼手中端着刚炖好的鸽子汤, 是满脸不快:“八郎,你跑这样快做什么?是不是故意躲着我?”
孙神医是愈发来气, 指着苏轼的鼻子道:“你们兄弟两个一个个今日是怎么回事?”
“你们别忘了, 我老头子今年都七十多了,若将我吓出个好歹来, 你们担待的起吗?”
苏轼连声道歉,直说方才自己太着急的缘故。
苏辙却是眉头紧皱。
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这下苏轼与孙神医都察觉到不对劲,连连道:“八郎,可是出了什么事儿?”
苏辙认真道:“孙翁翁,这些日子您不如住到宫里头去吧?”
“为何要住到宫里头?”孙神医想也不想就摇摇头,正色道:“我才不愿意住在宫里头了,你是不知道当初苗才人怀有身孕那段时间,我日日住在宫中,过的那叫什么日子。”
“皇宫看似华贵富丽,就像是金丝笼似的,我不去,谁爱去谁去!”
他老人家是自由自在惯了的,自不会答应。
苏轼是世上最了解苏辙的人之一,如今只觉不对:“八郎,你为何要孙翁翁住到宫里头?”
苏辙正色道:“因为我怕王安石会冲着孙翁翁下手。”
“冲我下手?”孙翁翁第一反应就是是不是自己年纪大了,而耳背听错了:“别说我与王安石无冤无仇,我来汴京这么长时间,连王安石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他冲我下手做什么?”
苏轼也是一脸不解。
苏辙认真分析起来。
“王安石是个聪明人,知道官家心意已定,不会赞同他的变法之策。”
“但他并不是个轻易言弃的性子,只怕会另想办法。”
“众所周知,官家虽是个仁善的性子,可官家决定的事定不会轻易松口,所以我猜,王安石大概会扶持巨鹿郡公成为太子。”
顿了顿,他更是不急不缓道:“可如今小皇子已快一岁,巨鹿郡公这个侄儿哪里能上位?我若是王安石,先除掉孙翁翁,再给小皇子下毒,毕竟官家已夭折三个儿子,不少人都在暗中猜测官家有隐疾。”
“官家已至这般年纪,又历经丧子之痛,只怕难以再有子嗣。”
“纵然巨鹿郡公如今不得官家喜欢,但矮子当中拔高个,巨鹿郡公又养在官家身边几年,官家大概会将他立为太子。”
“从前人人都说巨鹿郡公仁善,脾性像官家,但自从他父亲去世后,他不说撑起整个王府,绵软的像一团棉花似的。”
“我若是王安石,定会在巨鹿身后扶持他,以后巨鹿郡公就是一傀儡君王,整个朝堂都是王安石一个人说了算,他岂不是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
苏辙一开始只觉得这想法简直是匪夷所思。
但他仔细一想,却不由道:“是啊,如今朝中能与王安石对抗的就只有你一个人而已,偏偏你与巨鹿郡公又有血海深仇。”
“若真等着巨鹿郡公继承大统,他不踩你两脚就不错了,哪里还会重用你?”
连他都觉得巨鹿郡公实在不算个聪明人。
孙神医虽年纪大了,反应却不慢,磕磕巴巴道:“那王安石是打算在路上对我下手?”
“这人真是好歹毒的心思啊!”
“我若住在皇宫,应该就没事儿了吧?宫里头应该没有他安插的人吧?”
苏辙瞧见他们两人如此神色,忙道:“孙翁翁,六哥,你们也别着急,这件事只是我的猜测而已,并不知道真假。”
“不过小心驶得万年船,多提防些总是没错的。”
上一刻还口口声声说着不愿进宫的孙神医顿时像变了个人似的,转身就回去收拾东西去了。
好死不如赖活着。
能好好活着,谁愿意丢掉性命?
到了王安石设宴这一日,纵然苏辙没有参加,但据说也是十分热闹。
从前时常有人说王安石清高,说王安石不善交际,其实并不然,实则是王安石对这些事半点兴致都没有,如今他有心与这些大臣结交,自将大家款待的十分周到。
元宝是打听消息的一把好手,很快就与苏辙道:“……少爷,虽说宴会之上王安石王大人对巨鹿郡公没什么特别,但据说王大人的儿子王雱与巨鹿郡公相谈甚欢。”
“自濮安懿王被终身幽禁,灵寿县主染上了脏病,被贬为庶人,发配边疆,巨鹿郡公是一蹶不振,整日沉迷于搓丸。”
“但巨鹿郡公从王家出来之后,像变了个人似的,闲暇无事时还在城郊施粥,他哪里有那样好心?”
搓丸。
是宋朝达官贵人喜欢的消遣,有点像后世的高尔夫,手执球杖,将自己的球打入球窝则为胜,有的时候一局输赢能有上千贯钱。
苏辙笑道:“果然和我猜的一样。”
“因濮安懿王的关系,巨鹿郡公如今在老百姓中的风评并不好,王安石这是在教他笼络民心呢!”
不光如此。
王安石甚至还教唆巨鹿郡公闲来无事多去官家跟前露露脸。
巨鹿郡公听到这话面上却有几分迟疑。
王安石笑道:“你不要怕,官家从前待你极好,几乎将你当成了半个儿子。”
“之所以从前对你不喜,不过是因恨铁不成钢。”
“我教你几句,你到了官家跟前如是说,官家不仅不会生气,更会如从前一样看重你……”
他今日是在城郊粥棚与巨鹿郡公见的面。
他并没有藏着掖着。
因他知道苏辙时候定是在盯着他,越是小心翼翼,就越容易叫人抓住把柄。
很快,巨鹿郡公是眼前一亮,更是连连道谢。
没过几日。
苏辙正在御书房内与官家说起两湖变法一事时,就有内侍通传说是巨鹿郡公来了。
“他如何来了?”官家都已经忘记这个侄儿有多久没进宫给自己请安,只道:“叫他进来吧。”
王安石向来小肚鸡肠,他重回汴京的第一件事就是对付濮安懿王一家,定了灵寿县主意欲谋反的罪名,但灵寿县主是出嫁之女,这案子并未牵连到了巨鹿郡公身上。
再加官家一向对巨鹿郡公有几分偏爱,所以当日只是免了他的差事,从那之后对他冷淡了许多。
这还是濮安懿王出事之后,巨鹿郡公第一次主动进宫。
巨鹿郡公一进来就发现了苏辙,当即就皱了皱眉,却还是照着王安石教他的说辞道:“……我做了个梦,梦见了从前养在您身边的日子,那时候您对我宛如亲子,还曾将我举在肩上玩耍。”
说到这里,他已有几分哽咽:“我一直都想来给您请安,却是不敢。”
“旁人不知我的性子,您却是知道的,我一直都不是个胆子大的。”
“我唯恐您因父亲和灵寿一事迁怒到我身上,从始至终,父亲也好,灵寿也好,他们做的事情我都不知情。”
这话倒也说得过去。
一来濮安懿王在王府时,向来是说一不二的。
二来他从前在外地领了差事,也有可能不知汴京之事。
至于灵寿县主,就连官家都知这是个被宠坏了的,但凡灵寿县主想做的事儿,就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苏辙见状,嘴角含笑。
看不出来嘛,巨鹿郡公出身皇家,演技倒是还不错,一看就是对着镜子练习过多次的!
官家见巨鹿郡公手中还拎着两包枣花酥,不由想起当初他住在宫里的那段时间,自己很喜欢吃枣花酥。
官家的心莫名软了下来,亲手将巨鹿郡公扶了起来:“你既不敢进宫,为何今日又来了?”
巨鹿郡公露出几分笑来:“因为我有几分想您。”
“父亲子嗣众多,从小偏疼的是长兄与灵寿,我并未得过父亲多少宠爱。”
“在我心里,一直将您当成父亲一样看待的。”
“昨夜我是彻夜未眠,想着我若有错,您打我骂我都使得,我又有什么好怕的?官家,您重重罚我吧,是我没能规劝父亲,是我没有教好灵寿……”
说到最后,他已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真真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苏辙脑海中却蹦出一句话来。
还真是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