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苏辙跟在苏轼身后, 一起去了前院。

只见来者是官家身边的贴身内侍,这人在很多人跟前都是一副眼高于顶的样子,可到了苏辙跟前, 却是和煦如春, 笑道:“……苏大人不必客气,官家听说您被吓病了之后就怒不可遏,命欧阳大人彻查此事。”

“官家更是下旨给您送些好东西过来, 叫您好好养着。”

“官家还说了, 受惊一事可大可小,得细细养着才是,可莫落下病根了。”

苏辙恭敬道:“还望回去之后替我谢谢官家。”

顿了顿, 他迟疑道:“只是不知这背后凶手可有线索?”

这内侍面上的笑容不变,摇摇头,低声道:“目前还没有线索。”

“不过苏大人放心,官家已经下令彻查此事, 定会还给苏大人一个公道的,先有王安石王相公闹事遇刺, 如今又有人对您马车射了一箭,官家的意思是若不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以后谁人还敢替朝廷效力?”

苏辙笑着应是。

他与这内侍寒暄几句后,待人要走时,便要元宝给他拿了几片金叶子。

他一向出手不小气, 对官家身边的这些人更是出手大方,甚至还专程为他们做了精美贵重且好收着的金叶子。

待这内侍走后。

苏轼便迫不及待上前看了看官家送来的东西, 码的整整齐齐, 足有手掌大小的干鲍,手臂长短的老参, 堆的满满的雪莲……足足有几箱子,惊的他连嘴巴都合不拢。

他忍不住感叹道:“八郎,方才我见你一出手给那个内侍几片金叶子,觉得你出手大方,没想到官家一出手,比你更大方。”

说着,他更是道:“方才我可真是吓坏了,生怕官家派了太医前来。”

“你本就是装病,若太医一把脉,瞧出不对劲来,这可是欺君之罪啊!”

“六哥,你想多了!”苏辙心中早有沟壑,笑道:“受惊一事可不是把脉能把出来的,我直说自己食欲不振,夜夜睡不着觉,难不成那太医还能留下来守着我不成?”

他相信,官家隐约也能猜到这件事到底是谁人在背后下手。

他也相信,这件事一定会不了了之。

不过。

他倒是能利用这件事一二。

苏辙从这件事上能看出官家的态度,就更没什么可怕的。

回屋之后,他就写了封信给曹皇后与赵允熙。

三日之后。

就查到了凶手。

这凶手是在城郊被抓获的,这几日官家本就下令四处抓捕凶手,这人跑到城郊的郭家村,前脚才有官府的人前去郭家村搜查,后脚他就去了。

这人身上还背着弓箭,神色仓惶。

郭家村的一看,便连忙报官。

接下来的事情则是顺理成章。

官府的人将这凶手捉拿,不出两三日的时间,就拷问出来了。

这人乃受濮安懿王所托,收了濮安懿王一百两银子,奉命吓唬苏辙一番,到了府衙,他也是口出狂言:“……濮安懿王说了,来日等着巨鹿郡公继承大统后,定不会少了我的好处,你们这些人就等着好了,这事儿叫濮安懿王知道,定会要了你们的命!”

“濮安懿王连苏辙这个官家跟前的大红人都不放在眼里,哪里还会将你们这些小喽啰放在眼里?若是识相的,早点放我走!”

甚至连欧阳修到场,他也是一点不怕,将欧阳修大骂一通后,还狠狠啐了欧阳修一口。

欧阳修如今身居宰相之位,何曾受过这样的待遇?

当即他脸色气的变了,直奔宫中而去。

欧阳修正与官家禀明这件事时,闻讯而来的濮安懿王已经赶了过来,脸上也不复从前的倨傲之色,跪地道:“还请官家明察啊,这件事与我没有关系!”

“定是,定是有人栽赃陷害!”

说着,他扫了欧阳修一眼,愤愤不平道:“苏辙从前就与我不对付,如今想要借机生事。”

“这人诡计多端,您可不要被他蒙骗了啊!”

官家扫了他一眼,面上是半点笑意都没有:“你说这件事是苏大人所为?那你倒是与朕说说看,那人手上印有你濮安懿王府印记的金子是怎么一回事?那人说说一直与你身边的随从打的交道,将那人的样貌特征都说的清清楚楚……这件事你该怎么解释?”

这……濮安懿王是有口难言。

印有濮安懿王印记的金子,是他先前四处打点朝臣送出去的。

可这等话却不能随便乱说。

他道:“我身边随从的样貌不少人都清楚,若真以这等事就定了我的罪,我不认。”

官家是怒极反笑:“好,你既说你是冤枉的,那好,这件事我就交给你去彻查。”

“我早听说皇兄你本事滔天,与朝中不少大臣都关系交好,既然如此,你就替朕将背后的凶手找出来好了。”

濮安懿王:……

这背后的凶手本就是他,他该如何找?

他还要再说话,官家已呵斥道:“你先下去吧,朕还有要事与欧阳大人商量。”

待濮安懿王被“请”下去后,欧阳修这才开口道:“官家,濮安懿王的话说的有道理,这件事尚未彻查清楚。”

“不过请官家放心,这件事臣一定会彻查清楚的。”

官家点了点头。

***

当还在家中养病的苏辙听说这件事后,面上露出几分笑容来。

他看向一脸关切的苏轼,道:“六哥,你放心好了,既然这人是我安排的,那就不会有纰漏。”

“官场做事向来须得如此,不出手则以,一出手则要打的对方毫无招架之力。”

“韬光养晦从来不是什么坏事儿,笑到最后的那个才是赢家。”

“濮安懿王一向张狂,甚至有些时候连官家都未曾放在眼里,正因他的自大,所以才给了我的可乘之机。”

他是耐着性子教导苏轼,虽说苏轼性情比从前有所改变,但汴京可不比凤翔府,在汴京为官之人,每个人恨不得都长了八百个心眼子。

苏轼看着眼前的弟弟,半晌没有说话。

“六哥,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苏辙正色道:“莫不是你觉得我变了?”

苏轼摇摇头:“没有,你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沉稳的性子,哪里变了?”

他微微叹了口气,继续道:“我只是不明白,我们两人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两人又是从小一起长大,为何你就这样聪明?”

“我在凤翔府时,时常有人夸赞我聪明过人,我也时常这样觉得。”

“可到了汴京,好像再没人这样夸过我。”

“更不必说日日与你在一起,我觉得自己好像个傻子似的。”

苏辙是万万没想到从小就自大自傲的兄长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可他却觉得一点都不好笑:“六哥,你很聪明,你看你所做的词连官家都赞不绝口。”

“寸有所短尺有所长,我有我的优点,你也有你的长处。”

顿了顿,他直道:“不过身在汴京,你凡事还是要小心些为好,若遇上什么拿不准的事,得多与我商量商量才行。”

苏轼重重点了点头,毫不犹豫道:“你放心好了,我心里有数的。”

过了腊八就是年。

纵然今年是灾年,但年关将近,汴京城内却是一片祥和喜悦。

没过几日,濮安懿王的罪名就定了下来。

在欧阳修的彻查下,不仅查出濮安懿王吓唬苏辙,甚至当初当街刺杀王安石一事都与他脱不了干系。

官家盛怒,下令将濮安懿王幽禁于死牢。

这消息传来时,汴京城内下了多日的大雪终于停了,天气晴朗。

苏辙的“病”也终于好了。

他“病”好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进宫谢恩。

用他的话来说:“……微臣一向不是个胆子大的,先前有王安石王相公之事在先,微臣唯恐落得与王相公一样的下场,虽说如今六哥已经回京,但一家老小大小之事都靠着微臣拿主意。”

“微臣不怕死,却怕死后家人无人照顾,更不愿自己死的冤枉。”

官家扶他起来,笑道:“如今真相大白,你就不必再怕了。”

官家对他态度依旧,留他下了两盘棋,用了午饭之后才放他离开,甚至叮嘱他好好休息,允他休息至元宵节后。

苏辙从宫中出来之后,就与苏轼一块去了杏花楼用饭。

这些年来,杏花楼每隔半个月就会雷打不动推出几道新菜来,所以不管什么时候,哪个地方的杏花楼,都是人满为患。

苏轼永远钟爱杏花楼。

如今兄弟两人难得有了独处的时间,更是推杯换盏小酌几杯起来。

苏轼道:“……我觉得先前我们去的城郊那个寺庙不错,既然八郎你如今身子尚未痊愈,还在养病,不如趁着这个机会过几日我们再去住几日?若不然等着明年你忙起来,再想要一家人前去寺庙小住几日就难了。”

苏辙点头道:“好啊,正好这几日天气不错,路上也不必耽搁太多时间。”

“正好也能将迈哥儿带去一起泡泡温泉,他肯定会很开心的……”

他这话还没说完,就听见门外传来了喧嚣的声音,其中还有元宝那劝阻的声音:“……郡公,您不能进去,我们家少爷与六少爷在里头吃饭了!”

郡公?

苏辙与苏轼对视一眼,两人皆猜到来者何人,不是巨鹿郡公还能是谁?

还未等苏辙来得及说话,门就被“哐当”一声推开了。

巨鹿郡公气势汹汹闯了进来。

苏辙看了眼跟在他身后的元宝,吩咐道:“元宝,你下去吧……”

还未等元宝离开将门带上,巨鹿郡公就扬声开口道:“是你对不对?那个所谓的凶手,是你的人是不是?”

“众人提起你来直说你才情卓越,沉稳有度,是个为国为民的好官,是个光明磊落的君子,没想到你却是如此奸诈小人!”

“我不明白,赵允熙他们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值得你这样为他们掏心掏肺吗?”

苏辙手中的动作没有停下来。

他正在吃卤花生。

如今杏花楼别说在汴京等地极为出名,就连在大宋都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虽说花生并非寒冬腊月的吃食,但杏花楼有自己的暖房,专门培育了冬季罕见的瓜果蔬菜。

一颗颗花生又又嫩又饱满,再用杏花楼特有的卤水卤制而成,味道很是不错。

他甚至没有抬起头来看巨鹿郡公一眼,自顾自吃着手中的花生,道:“我的事,就不劳烦郡公替我操心了,我之所以上了皇后娘娘这条船,旁人不知道其中的缘由,难道郡公也会不知吗?”

“我本是不争不抢,不求名利的性子,是郡公你们一家逼得我如此。”

“呵,苏大人还是长了一张利嘴啊!”巨鹿郡公满脸怒气,扬声道:“我从前就听说过一句话,笑到最后的那个才是赢家,我到了最后会不会是赢家不知道,但我知道,苏大人你肯定是笑不到最后的。”

“你以为赵允熙是什么好人吗?以苏大人的聪明才智,等他登上皇位之后,第一个不会放过的就是你。”

“到时候,只怕你连全尸都落不到一个。”

“至于所谓的凶手,就算已经定案,这件事,我也不会就这样算了的……”

苏辙这才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就像是看傻子似的:“我劝郡公还是别白费力气好了,既然我敢找人顶包,就说明这件事我做的是万无一失,哪里会叫你抓到我的把柄?”

巨鹿郡公当即就扬声道:“好啊,你总算肯承认了!”

说着,他下意识就要朝外走去:“我要进宫告诉官家,我要将这件事告诉官家……”

苏辙站起身,缓缓道:“我若是郡公,我定不会走这一趟的,别说你没有证据,就算你有证据,你觉得官家会信吗?”

“还是你觉得,我当真这样胆大包天,敢犯下欺君之罪?”

这话说的巨鹿郡公脚下的步子一顿。

就连一旁的苏轼睁大了眼睛。

苏辙只是微微含笑。

他进宫谢恩时就曾委婉与官家说起这事儿,更跪地恳请官家惩处。

可官家却是什么都没有说,只将他扶了起来,长长叹了口气。

巨鹿郡公下意识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苏辙道:“难不成郡公觉得我能够在官家跟前得脸靠的是溜须拍马,阿谀奉承?身为臣子,自然该洞悉君王之心。”

“官家看你父亲不顺眼已非一日两日,所以我才敢这样做。”

“虽说你父亲与官家乃亲兄弟,可君是君,臣是臣,官家就算是脾气再好,却也是君王,容不得你们以下犯上的。”

“官家之所以对范镇范大人等人处处退让,那是因为官家知道,他们所言所行皆是为了官家,为了大宋,为了百姓,而非你父亲,所想所念皆为了一己私利!”

说话间,他已行至巨鹿郡公身侧,淡淡道:“看在你当初送我两匣金子的份上,我提醒郡公一句,我若是你,以后是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的。”

“若是如此,官家念在郡公从前养在他身边几年的份上,会保你一世荣华富贵,衣食无忧。”

“若是你想着替你父亲报仇,你的下场啊,只怕会比你父亲更惨!”

这话说完,他是毫不犹豫转身离开。

一直到上了马车,苏轼的眼神都落在苏辙面上,一眨不眨的。

苏辙只道:“六哥,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难不成我脸上有朵花?”

“不是!”苏轼的眼神依旧没舍得从他面上挪开,若有所思道:“我在想一个很严肃的问题。”

“八郎,如今你不过二十岁左右,就已是五品京官,照着这个速度下去,岂不是到了三十出头就能当宰相啦?”

苏辙认真道:“在我的规划中,我大概三十岁之前就能当上宰相的。”

苏轼:……

比不赢!

真的是比不赢!

他们兄弟两人在马车内规划着自己的仕途,而另一边的巨鹿郡公却是久久回不过神来,他失魂落魄回到王府,刚进了书房,灵寿县主就急匆匆闯了进来。

灵寿县主急不可耐道:“八哥,怎么样?苏辙承认了吗?”

若真说起来,她对苏辙倒也谈不上喜欢,只是从小到大她什么东西都要最好的,骄纵跋扈惯了,越是得不到的东西就越是想要,所以才会对苏辙穷追不舍。

如今她知晓苏辙害死了自己的父亲,特别是这件事还是因自己而起,恨不得喝了苏辙的血,吃了苏辙的肉!

巨鹿郡公点点头,将今日发生之事都道了出来,最后更是道:“……灵寿,不如这件事就算了吧!”

“我决不答应!”灵寿县主像疯了一般,厉声道:“八哥,你可真是个孬种,难道你就没想过父亲是因谁落得这般下场吗?还不是为了你!为了你能够坐上皇位!”

“如今父亲入狱,你竟要不管他?父亲真是白养了你一场!”

“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兄长?也难怪父亲从前时常说你优柔寡断,难当大任……”

说到最后,她更是流着泪跑开了。

她向来是个不服输的性子,如今想着若真叫赵允熙坐上皇位,以后他们一家子都死无葬身之地,还不如拼一把。

好在原先濮安懿王身边的谋臣门客都在,送出去的金银珠宝也不是白送的,灵寿县主要求那些人帮她。

只是她忘了。

她只是个身在深闺,养在深闺的女子,一向并无多少见识,一些心怀不轨之人哄骗一二,便占了她的身子。

凡事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渐渐的,灵寿县主从前那娇滴滴的世家贵女竟连妓子都不如。

甚至到了除夕夜,她都还委身于比她父亲年纪还大,大腹便便的男人,心里比吃了黄连还苦,可面上却只能端着笑。

***

苏家却是欢声笑语的一片。

今年难得苏轼一家也从汴京过来,程氏等人别提多开心,一早就要人准备了不少烟火。

绚烂的烟火在院中绽放,照亮了每个人的笑容。

苏迈是又菜又爱玩,既想去放烟火,又害怕,一手拽着苏辙,一手拽着苏轼,连连道:“放烟火,放烟火……”

就连被乳娘抱在怀中的苏迎也是眼睛一错不错盯着烟火,咿咿呀呀叫着,别提多开心了。

苏迈放了烟火后,又给苏迎堆四不像雪人和兔子……

这是苏家搬到汴京来后过的最热闹的一个新年。

苏辙原以为孙神医最起码要到了正月底才来汴京,谁都没想到正月初三,孙神医就来了。

众人看着风尘仆仆的孙神医,皆是不解:“您怎么这时候来了?”

孙神医哀怨看了眼苏辙,没好气道:“旁人问这话也就罢了,八郎你也好意思问?你说我为什么大过年的还在日夜赶路?”

“不都是你这小崽子说官家身子不好,要我早些来吗?说的好像整个大宋的兴衰荣辱都压在我肩上似的。”

苏辙是连连赔不是,直道:“……我也没想到您竟这么着急。”

孙神医见他态度如此,心里好受了不少,道:“这几日你们好吃好喝准备着,大过年的你们一家人是吃香的喝辣的,我老头子倒好,风餐露宿的,得多吃些好的补一补才是。”

“像什么羊八件,还有烤乳猪,都给我准备上,将我过年没吃的好吃的都补上。”

“还有那杏花楼,我也得想去就去,吃饭花了多少钱都记在八郎账上。”

苏辙连道自然,道:“说起来这件事都是我的不是,您好好休息休息,等着您缓过神来再进宫给官家号脉……”

“这事儿不着急,早一日晚一日没太大区别!不过我既来到汴京,明日就进宫去见官家吧,要不然我这一路岂不是白奔波呢?”孙神医的眼神落在一旁的史宛面上,道:“来,八郎,先叫你媳妇给我把把脉。”

“你也好,还是史娘子也好,都是身子康健的。”

“这些日子我一直想不明白,既然你们两个身子皆无问题,为何史娘子会一直没有身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