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辙愈发觉得, 想要当个清官不容啊!
特别是身在北宋,房价物价极高,寻常人看见金子银子只怕很难不动心的。
他无奈道:“既然是些不值钱的干货, 那就先将东西搬到厨房去吧, 马上就要过年了,到时候要送些等价的年礼过去就是了。”
元宝应了一声,转身搬着箱子就要下去。
苏辙见他如此吃力的样子, 当即就开口道:“元宝, 等等!”
抱着箱子的元宝再吃力的将箱子放了下来。
苏辙打开箱子一看,的确是些干货,最上面一层堆着干豇豆、干萝卜片之类的东西。
他只觉不对, 当即就掀开最上面的那层干货,只见干货之下埋的是一层层的银锭子。
元宝惊呆了。
苏辙是哭笑不得,吩咐道:“将东西送回去吧,你就与他们说, 我可不想年纪轻轻的就进牢房蹲着,他们的好意我心领了, 这些干豇豆之类的东西我留下,可银子却是万万不能收的。”
元宝应了一声就下去了, 转身之际还嘀嘀咕咕道:“我是说了,怎么会有人送一箱干货前来,这干货还怪重的……”
苏辙心知有些银钱是收不得的。
像巨鹿郡公的那些钱, 他是在官家跟前过了明路的,可没有在怕的。
接下来的日子, 苏辙是十分小心, 生怕有人再想要对他行贿受贿。
不仅在府衙和家中如此,甚至, 他连出门吃饭都格外小心。
这日,赵允熙宴客,他也是其中一个。
只是等他进去包厢时,却见着巨鹿郡公也在。
四目相对,巨鹿郡公微微一怔,显然是没想到他也会来。
毕竟从前不管苏辙与赵允熙私下关系如何,明面上却是没什么来往的。
倒是苏辙看到巨鹿郡公是一点都不意外,毕竟这些世家子弟暗地里多么不和睦,明面上却装的一副关系很不错的样子。
今日所宴请的客人足足有二十来人,巨鹿郡公并未与赵允熙坐在一块,反而坐在了苏辙身边。
落座后,他那不屑的眼神落在苏辙面上,低声道:“……从前我时常听人说起苏大人,原以为苏大人是个信守承诺的君子,没想到也不过如此。”
“郡公这话说的我就有些听不懂了。”苏辙一脸正色,毫不在意的样子:“当初郡公与我说从此之后莫要与令尊一般计较,难道我没做到吗?”
“当初您好像没有说收了您的金子,我以后不准与谁人来往的话吧?”
他的声音虽不大,却也不小,足以让周遭几个人听到。
顿时,那几个人就朝巨鹿郡公投来好奇打量的目光。
巨鹿郡公虽是皇家子弟,可这些年来王府要四处打点,这些日子王府又是四面楚歌的境地,需打点的更多,这八千贯钱对他来说不是一笔小数目。
他如今被苏辙这样回呛几句,饶是他在众人面前一贯会伪装,面上却也露出几分盛怒之色来:“好,很好!”
“苏大人该不会以为攀上高枝,从此之后就能高枕无忧了吧?你未免高兴的太早了些……”
他声音压得极低,只有苏辙能听得见。
偏偏苏辙仍坐在原地,眼皮微抬,扫了他一眼:“多谢郡公的提醒,您的好意我心领了……”
苏辙的话还没说完,赵允熙就走了过来,一手搭在巨鹿郡公身上,含笑道:“你们两个在说什么呢?难不成还在说悄悄话?”
“没有的事。”苏辙扫了巨鹿郡公一眼,笑道:“先前郡公给我送来了两匣金子,我正在与他道谢了!”
一时间,巨鹿郡公脸色更是不好看。
他万万没想到苏辙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提起这件事来,这可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赵允熙却故意扬声道:“哦?还有这等事?”
说着,他更是重重拍了巨鹿郡公一把,扬声道:“看样子你们濮安懿王府还真是富庶,随随便便一出手就是两匣金锭子,真叫人羡慕啊!”
“正好我这个当兄长的这些日子手头有些紧,不知道能不能找你借些银钱用用……”
他这话说的是半真半假。
如今他与巨鹿郡公在朝中各有拥护者,他难免要四处打点,自然也是缺银子的。
众人窃窃私语,甚至有些胆子大的已经笑出声来。
巨鹿郡公脸色更是难看,放在从前,赵宗实别说在自己跟前说这些话,甚至每每见到自己都是一副卑躬屈膝的样子,可见这人对皇位已是十拿九稳?
他越看越觉得这些人的笑容刺眼得很,很快就找了个借口匆匆离开了。
等着他一走。
今日这宴会也就散了。
唯独只有苏辙与赵允熙两人留了下来。
赵允熙的目光一直落在巨鹿郡公离去的方向,如今面上也不复方才的笑意,直皱眉道:“……你说你这法子能有效吗?”
“行或不行,总要试一试才能知道。”苏辙仍是胜券在握,觉得以巨鹿郡公等人的性子,只怕很快会有大动作的。
其实。
今日他们本就是故意设计针对巨鹿郡公的,如今看来,濮安懿王与巨鹿郡公已深处劣势,若换成寻常人,定会想着谨小慎微,可濮安懿王张狂了大半辈子,要他如此,只怕比杀了他还叫他难受。
再加上今年下半年来,官家的身子一直不好,苏辙猜测濮安懿王等人可能会有些大动作。
这件事,苏辙已隐晦提醒过官家了。
因夏日大旱的缘故,冬日的雪倒也落得不多,阴冷阴冷的,一阵风吹来,连骨头缝里都带着寒气。
如今的苏辙已是正五品的中书舍人。
这官职是官家亲自封的,当圣旨下来时,似乎在所有人意料之中。
一来是从古至今,担任这个官职之人皆是天子近臣。
二来是想要坐上这个位置,要文采卓越。
毫无意外,这两点苏辙都很是符合。
所以如今赵允熙是愈发听苏辙的意见。
苏辙前脚刚回到家中,就见着内侍候在门口。
他已是见怪不怪,开口就道:“……可是官家又宣我进宫?”
待他听见内侍肯定的答复后,便跟在内侍身后进了宫。
官家今日似是心情不错的样子,一看到苏辙就道:“来,看看这首《水调歌头》,你觉得如何。”
提起这首词,别说如今的苏辙是如雷贯耳,就是这首词尚未问世之前,他也是倒背如流。
这可是苏轼的代表作之一啊!
只是苏辙却万万没想到这首诗竟是苏轼为自己而作,如今这首词已流传大江南北,连官家都知道了:“微臣自觉得这首词是极好的,当初微臣六哥所做这首词时,微臣并不知晓,而后听汴京百姓纷纷传颂,写信问起他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这才知道原是他今年中秋节时醉酒怀念我所作。”
“当微臣看到这封信时,很是感动。”
别说他了,就连官家都将这首词翻来覆去读了好几遍:“看样子你这六哥的确是文采斐然,并不逊色于你。”
苏辙含笑:“这是自然。”
可官家对苏轼并无太深的印象,毕竟他对苏轼也只有数面之缘,苏辙光芒过盛,即便苏轼是一颗明珠,当日却也被苏辙衬的黯淡无光。
官家笑道:“朕还记得陈、希亮的奏折,简直将他夸成了一朵花。”
说着,他更是道:“来人,传朕的旨意,下令将凤翔府通判苏轼封为宗正少卿,宣他即刻进京。”
宗正少卿是从五品的京官儿,主要负责皇族事务,譬如皇族、宗族、外戚的谱牒等等事务,事情并不算多。
但从地方上的从六品官员调到汴京从五品,不管怎么看,都是高升了。
苏辙连忙道:“微臣替六哥谢谢官家。”
这正是他一直盼着苏轼能被调回汴京,却未在官家跟前开口的原因。
因为他知道,有朝一日,他的六哥总会凭借着自己的本事,堂堂正正、风风光光回来汴京的!
苏辙一回去苏家就将这好消息告诉了程氏等人,程氏高兴的哟,笑的嘴角都咧到了耳后根去了,连连称好。
苏辙笑道:“……算算日子,六嫂大概就是这几日生产,等着圣旨送到凤翔府时,大概这孩子也满月了,正好能一起上京,等着六嫂他们来汴京,看到这宅子肯定会喜欢的。”
“娘,这些日子您与六哥六嫂的信中可千万别说漏嘴了。”
程氏连声说知道了。
因苏辙的即将回京,苏家上下都高兴不已。
苏辙却是最高兴的一个。
苏轼的宅院乃他亲手操持的,里头的一草一木都花了他不少心血,甚至还为苏迈和刚出生的孩子设计了一个儿童房。
这房间里铺上了厚厚的垫子,梨花木矮书架,苏轼设计出来的启蒙卡片,小孩们喜欢的拨浪鼓,虎头娃娃……一应俱全,宽敞的屋子看起来十分温馨。
苏辙忍不住想。
苏迈等人定会很喜欢这间屋子的。
不过两三日的时间,苏辙就收到了苏轼的来信。
即便信中着墨并不多,但苏辙也能看得出来,苏轼很开心。
他不光开心自己的才能得到了官家的赏识,更开心自己的努力得到了上峰的认可,开心自己即将与家人团聚。
***
凤翔府。
苏辙的飞鸽传书来的比圣旨更早些。
当苏轼收到这封信时,他正在产房外焦急如焚,读完这封信时虽很高兴,却更是担心产房中的王弗。
谁知这封信刚看完,产房里就传来了婴儿啼哭声。
稳婆就抱着孩子走了出来,面上满是笑容:“恭喜大人,贺喜大人,您添了位千金了!”
“这下您可就儿女双全了啊!”
苏轼大喜,接过女儿是瞧了又瞧,越看越喜欢,轻声道:“我就叫苏迎吧。”
刚出生就迎来了这样一个好消息。
苏轼略看了看女儿,待产房收拾干净后,忙进去将这好消息告诉了王弗。
王弗虽虚弱,但听到这消息却也高兴得很。
一个月之后。
苏轼等人就登上了回汴京的路。
一路上,苏轼是尽心照顾着王弗,苏迈也好,还是刚出生的苏迎也好,都交给了任乳娘等人照顾。
用他的话来说:“……八郎说了,女子生产凶险异常,要我多陪着你。”
“孩子们还小,有任乳娘照顾他们了,就算我日日陪在他们身边,他们也不一定记得这事儿。”
他时常嘴里念叨着“八郎说”之类的话,却一点不叫人反感。
王弗只觉得正因有苏辙在,所以苏轼才能如此体贴,当即是笑着没有接话。
苏轼本就是个外向的,一路上与王弗是什么话都说,一会道:“原先刚到凤翔府任职时我还颇为不习惯,没想到住了几年,到了要离开的时候竟如此舍不得,也不知道何时还能再回来看看。”
他一会道:“说起来都怪我没本事,在汴京也没能置办一个院子,虽说汴京那院子是八郎的,但你也莫要担心,八郎与八弟妹都是好相与的,如今我已是从五品的官儿,以后前途不可限量,到时候给你们几个买个大大的院子。”
他一会又说:“幸好今年雪落得不大,若换成了往年,咱们要晚上十天半个月才能到汴京不说,雪路更是难走得很。”
……
苏轼就这样絮絮叨叨与王弗说着闲话。
一路上,谁都没觉得时间难熬。
在腊八前几日,苏轼就到了汴京。
一心归家的他压根没注意到了旁边院子的变化,径直去给苏洵与程氏请安。
程氏握着王弗的手,看着刚出生的小孙女,看着养的胖嘟嘟,已会开口喊“娘娘”的苏迈,笑的眼泪都出来了:“从今往后啊,我们才算是一家团聚,真好!”
她抱起苏迈来,亲昵到:“迈哥儿,你还记得娘娘吗?”
苏迈茫然睁大了眼睛。
他虽不记得程氏了,但一点不耽误他亲昵搂着程氏的颈脖。
苏轼与程氏等人说上几句话后,这才道:“……八郎呢?怎么不见他?按理说这时候八郎应该到了回家的时候吧?”
“他啊,最近可是个大忙人!”程氏提起苏辙来就直摇头,道:“八郎这一日日的不是被官家留在宫中,就是被人请去吃饭,忙的是脚不沾地。”
“旁人四处应酬是越来越胖,可他倒好,我瞧着他像是瘦了些。”
“他从小就不是那等活泼外向的性子,整日呆在那样的场合,他哪里应付得了?”
她很是心疼。
此时的苏辙已收到苏轼回到汴京的消息。
他正坐在茶楼喝茶。
今日请他们喝茶的乃曾巩。
曾巩是欧阳修的学生之一,说起来,他与欧阳修的院系可比苏辙与欧阳修亲近多了,今日他是来当说客的:“……说起来你与章衡章大人也是有些缘分,一同参加春闱,你是状元,他是探花。”
“从前他的确与程之才等人走的很近,也帮着梁适梁相公做了些不该做的事,可人生在世,谁能无错?今日他专程请我做东,要给你赔不是了!”
苏辙笑看了一眼坐在自己对面的章衡。
程氏说的没错。
苏辙这般性子的确不大适应觥筹交错的宴会,不是他不会,而是他不喜欢这等场合。
但如今他乃官家跟前的大红人,即便他坐在原地不说话,也会有人变着法子来上前找他套近乎的。
章衡见苏辙态度这般淡然,心中是后悔不已,觉得自己真是一步错步步错,一开始结识了程之才,后来又投靠了梁适,以至于苏辙如今都已官居五品,他却还是个六品的官儿。
一想到这里,他心里就很不舒服。
可再怎么不舒服,他也只能强撑着笑,举起酒杯道:“还望苏大人大人有大量,莫要与我一般计较。”
“我了,就先自罚三杯好了。”
他一口气连灌三杯酒,喝的他是直皱眉。
他身边的随从忙替苏辙斟酒。
苏辙看着眼前的酒杯,却道:“真是不巧,我这几日身子略有些不适,不便喝酒。”
他虽是个性子好的,但当初章衡等人都欺负到他头上来,如今他凭什么要既往不咎?
他站起身看向曾巩,含笑道:“曾大人,今日是你说有要事找我,所以我才来的。”
“既然你没什么要紧事,我这儿确是有要紧事的,就先回去了。”
说着,他是看也不看脸色铁青的章衡一眼,站起身就走。
行至门口,他才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淡淡道:“对了,我劝章大人与程大人还是早做打算吧,这几年你们四处行贿,莫要以为旁人不知。”
“我若是你们,定会早日认罪,免得到时候清算下来,面子里子都顾不上。”
“如今欧阳大人已为宰相,有清算贪官污吏之意,你们就算躲得过初一,难道还觉得自己能躲得过十五吗?这话,也劳烦章大人转告给程之才,多行不义必自毙,他的好日子也快结束了!”
这话说完,他这才走出茶楼。
今日汴京是大雪簌簌。
这是今年汴京的第一场大雪。
苏辙所乘坐的马车堵在街头动也动不了,但他却是心情不错:“……这场雪像是长了眼睛似的,六哥他们一回来就开始下了起来,幸好没在他们行路行到一半时下雪,若是如此,那就麻烦了。”
偏偏他刚到苏家门口,赵允熙又前来找他,说是有要事商量。
等着苏辙再次回家时,已是深夜。
进了内院。
苏辙下意识看了眼苏轼小院方向,那院儿已熄了灯。
他想着苏轼等人舟车劳顿多日,想必早就睡下了,索性就往院子方向走去。
谁知他刚走到一半,就见路口守着个人。
这人不是苏轼还能是谁?
苏轼身上披着厚厚的披风,提着灯笼,一开口就道:“咱们八郎可真是个大忙人啊,一直到了这时候才回来,亏得弗娘知道我归心似箭,一路不断叮嘱车夫将马车驾的再快些。”
“我却是没想到我一回来是左等右等都没等到你的人,可见如今在你心中,旁人比你亲哥哥还重要了!”
苏辙:……
还是熟悉的腔调!
他面上露出笑容来:“六哥,你这是吃醋了?”
“谁吃醋了?”苏轼故意板着脸,实际上他没好意思说,从天黑之后他就估摸着时间在这儿等着苏辙,想要苏辙一回来就看到自己,那样苏辙定会高兴的:“我又不是灵寿县主那等小娘子,吃醋做什么?”
说着,他更是微微叹了口气道:“我只是在想,从前我在凤翔府想你时,是不是你在汴京与你那些同僚好友们吃吃喝喝?”
“唉,真是不值当啊,亏得我还从凤翔府给你带了礼物回来了。”
苏辙嘴角的笑意是藏都藏不住:“六哥,若是你个小娘子,定十分喜欢争风吃醋的!”
“你给我带了什么礼物?真是巧了,我也给你们准备了一份大礼!”
苏轼道:“我给你带了一块蓝田玉印章。”
凤翔府蓝田玉出名得很,原本他是想给苏辙买一块成色更好的玉做印章,可惜他输给苏辙一百贯钱后手上并不充裕,只能退而求其次。
即便如此,他送给苏辙的那枚蓝田玉印章也比自己用的印章要好上许多:“不光是我,迈哥儿也给你带了礼物。”
“他知道你喜欢吃凤翔府东街的水晶饼,缠着我要我带他给你买了几盒子水晶饼,只是就算如今天气寒冷,这么长时间下来,只怕那些水晶饼也不能吃了。”
苏辙面上的笑意更甚:“不管怎么说,这都是迈哥儿的一片心意,我没白疼他!”
“是了。”苏轼已追上苏辙,好奇道:“八郎,你给我准备的是什么礼物?”
苏辙扫了他一眼,卖起关子来:“六哥,你猜猜看。”
苏轼绞尽脑汁想了起来:“你知道我向来喜欢吃好吃的,难不成准备明日请我吃一顿好的?”
“不对不对,这算什么礼物?”
“好八郎,你就别卖关子了,说吧!”
苏辙是含笑不语。
苏轼心里像猫爪子挠似的,跟在他身后问个不停。
走着走着,他就发现了不对:“八郎,这路好像不是往你院子的方向去的吧?你要带我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