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袁氏提起故去的姐姐来, 面上的神色有些古怪,像有几分嫉妒似的:“那孩子生下来身子就不大好,当年道士曾给他算过命, 说他命运坎坷, 得从小养在道观之中,更不得对外宣扬,不然会叫阎王爷寻去的。”

“一直等到那孩子长到十多岁, 都安然无恙。”

“我是个胸无大志的妇人, 即便那孩子是我丈夫的孩子,是我的外甥,可我见大人每逢休沐就往道观跑, 心里多少有些不痛快,直劝大人若像他那样纵容那孩子,到时候那孩子定会长歪的。”

“可大人却从来不听我的。”

说到这里,她是长长叹了口气:“后来, 果然如我所料。”

“那孩子从小并未在家中长大,身边无人管教, 不明白为何他的兄弟姐妹都能住在家中,为何他一个人住在道观, 渐渐的,他就自暴自弃起来。”

“半年前,那孩子失手打死了人。”

“我劝大人带他去投案自首, 可你猜大人说什么?他说道士替那孩子算过命,说他命运坎坷, 最后却能逢凶化吉, 一定会没事儿的。”

“我听到这话是劝了又劝,但大人却说这件事与我没关系, 要我莫管,他会有法子的……”

“你觉得王大人陷害我六哥与这件事有关?”苏辙正色开口。

袁氏点了点头:“是。”

“当日凤翔府闹出行贿受贿案,凤翔府从上至下的官员都被清算,大人在这个时候调任凤翔府,可见他一生政绩并无污点,是个爱国爱民的好官。”

“除了这件事,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事情不对劲。”

她抬头看向苏辙,一字一顿道:“那孩子如今已被大人接来凤翔府,正在凤翔府的城郊东三十里的道观中。”

话到了最后,她已满脸是泪。

她知道,若王理在九泉之下定会怨她怪她的,可她不在乎,在王理自缢之前,已将手中能给的银钱都给了那个孩子,以至于她连吃药看大夫的钱都没有,她凭什么不恨?凭什么不怪?

先前她一直也犹豫着到底要不要说这件事。

思来想去,总是下不了决心。

但今日见到苏辙,她却是改变了主意——她的两个儿子本该像苏辙一样成为人中龙凤,来日步入仕途,却因为王理与那孩子,一辈子都毁了,只怕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凭什么那个孩子要拿着王家大部分的银钱,过上逍遥快活的日子?

她不甘心啊!

等着苏辙回去之后,便吩咐元宝给袁氏送去十贯钱。

“少爷,您这是做什么?”元宝不解。

苏辙道:“将这些钱送过去吧。”

顿了顿,他又道:“你与袁娘子说一声,直说人活这一辈子,谁都有遇上低谷的时候。”

“袁娘子也好,还是她几个孩子也好,只要熬过这一茬,等着回到荆州府之后,并不会有多少人记得这件事,以后再重新开始也不是什么难事儿。”

便他活了两辈子,如今听说王理做下的那等事,也觉得这个男人混账的很。

手心手背都是肉.

难不成王理最疼爱的那孩子是人,袁氏与剩下那几个孩子就不是人呢?

一想到这一茬,苏辙就下意识想到了苏轼。

他知道历史上的王弗并不长寿,却不知道王弗到底是哪一年死的。

一想到苏轼后面的那些莺莺燕燕,他就微微叹了口气。

历史上的苏轼虽算不上多情,却也不算专情。

想到这里,苏辙就去看了看苏迈。

小小年纪的苏迈继承了苏轼的聪明,如今小小年纪就已经认识苏辙了,一看到苏辙过来就挥舞着胖乎乎的胳膊,嘴里咿咿呀呀叫了起来:“嘟嘟,嘟嘟……”

他这是在喊“叔叔”。

苏辙对这侄儿也颇为喜欢,将他高高举了起来,惹的苏迈笑的直打嗝儿。

到了最后苏辙才与任乳娘道:“……还劳烦您这些日子多看顾迈哥儿一些,让六嫂好好休息。”

“虽说六嫂这并非头一胎,可女子生产无异于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可不能有半点闪失。”

说着,他更是道:“我虽有心关心六嫂,却到底男女有别,还望乳娘多劝劝六嫂,务必叮嘱六嫂注意身体。”

任乳娘连声称是。

可即便如此。

苏辙悬着的一颗心仍未放下。

他又找到了苏轼,与苏轼说起今日袁氏一事。

苏轼听到最后也是颇为唏嘘,叹气道:“一时间,我倒是分不清他们谁更可怜。”

“王理年少丧妻,养了个那样不成器的儿子。”

“那孩子明明是书香世家的子弟,却被养成了一个无恶不作的小道士。”

“至于袁氏,就更不必说了,最为可怜……”

苏辙点点头道:“是了,没娘的孩子像根草。”

“所以六哥,你一定要多多照顾六嫂,家中的事情能放就放,没有什么比六嫂的安危更重要。”

说着,他更是一点点交代道:“娘要咱们来带来的补品,你要六嫂不必省,每日吃起来。”

“还有孙翁翁说了,六嫂闲来无事要多去散散步。”

“我看若有机会我们回到眉州,就要孙翁翁给六嫂把把脉,给六嫂好好调养一二。”

这种话若从别人嘴里说出来,苏轼大概会觉得这人对他的妻子图谋不轨。

但这人是苏辙,他只有满心欢喜的份,顿时是连声道好:“好,我知道了。”

说着,他更是打趣道:“怪不得娘说你成亲后与从前不一样了,如今一看,果然是不一样,竟这样细心……”

苏辙简直是懒得搭理他。

苏辙很快又去了城郊东三十里的道观。

这间道观并不大,除去住持,统共就六七个人。

那老道士听苏辙说明来意,问他道观中可有个叫上安的小道士,他是连连点头。

老道士是知道上安身份的,自他知道王理自缢身亡后,也是颇为震惊,直道:“他啊,又去赌坊了。”

苏辙当即就要人将他捉拿回来,自己则有一搭没一搭与老道长说起话来。

这老道长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苏辙从他的话中知晓了这个名叫上安的小道许多事。

比如,这人比他小几岁。

比如,这人是吃喝嫖赌,无恶不作。

比如,王理在自缢身亡前,还专程来过道观一趟,给老道长留下了一大笔银子,叮嘱他一定要好好对待上安。

到了最后,那老道长是连连摇头,恨不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当初我见那王大人给的钱多,是猪油蒙了心,谁知他那不成器的儿子却是个活祖宗,贫道活了这般年纪,还第一次见到心肠这样狠毒的。”

“王大人就算有千般不是万般不好,那也是他亲爹啊,况且贫道见王大人对他可谓极上心的。”

“可您猜王大人死后他说什么?他说王大人死的好,说这等偏心之人早该死了。”

“一转头,他又继续下山赌钱去了,似乎一点都没因王大人之死伤心难过。”

“如今他出手阔绰,怕是王大人临死之前没少给他留银钱,大概没多久,这些钱就会被他挥霍一空的,以后啊,再也没人给他兜底喽!”

在他看来,这王理是不是个好人,是不是个好官,他不知道,但绝对是个好父亲的。

很快。

就有衙差带着上安回来。

他虽是一副小道士的打扮,可浑身却难掩痞气,嘴里更是骂骂咧咧的:“……老子好不容易今天手气好点,你们就不让老子好过是不是?呸,真是晦气!”

他这话是指桑骂槐。

苏辙想,若他是袁氏,想着王家的大多数家产留给这样一个人,他心里也会不痛快的。

苏辙对付什么样的人一向用什么样的方法,知道与这个上安说再多也无用,当即就道:“来人,将他抓起来!”

上安气的当场就指着苏辙骂了起来。

别看他年纪不大,但胆子却是不小:“你叫苏辙对吧?姓苏的,你算个什么东西?我爹畏罪自杀死了,那是他的事,与我有什么关系?就算你是朝廷命官,却也没有无缘无故抓人的道理吧?”

“还有没有王法呢?信不信我去汴京告御状?”

苏辙看着他,不急不缓道:“我是以你从前在汴京打死小道一事将你抓起来的,以这个罪名抓你,不冤枉你吧?”

上安脸色一沉。

他到底年纪尚小,下意识道:“你,你怎么知道?”

那老道长已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万万没想到这人身上竟有命案。

苏辙却懒得与他说话。

很快就有人将上安带走了。

苏辙不过将他饿了一天一夜,上安就全招了。

原来当日上安入狱之后,王理就四处游走,找到了梁适。

梁适虽身居高位,但背地里龌龊之事没少做,几次想拉拢王理,终于叫他找到了机会。

梁适将上安救出来的条件就是要王理为他所用。

王理只能答应。

事已至此,可谓真相大白。

等着苏辙修书一封去汴京后,则去了王家一趟。

王理的书房,陈、希亮已带人查过无数次了,却是无一所获。

等着苏辙与苏轼再过去时,是袁氏的小女儿迎了出来。

这小姑娘叫王鹦娘,上次给苏辙送过茶,认识他,一开口就道:“……我娘病的起不来身,要我与大人您说一声还望您见谅。”

“我爹爹书房还有个暗间,我带您过去。”

苏轼惊呆了。

今日待遇比起他上次来时的待遇可谓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他忍不住多看了苏辙几眼。

“六哥,你看我做什么?”苏辙很是不解。

苏轼摇摇头,直道:“没什么。”

他时常听人说苏辙相貌俊朗,但对此,他却是没什么感觉,毕竟看一个人时间长了,美丑就那么回事。

很快,苏辙与苏轼兄弟两人就跟在王鹦娘身后到了王理的书房。

只见这小姑娘掀开了书桌下的地毯,将板子掀开,楼梯之下,别有一番天地。

王鹦娘轻声开口道:“这地方才修好不久,既然你们要的东西没在我爹爹书房找到,肯定是在这里头,你们进去找找吧。”

“我娘说,爹爹临终前给她留了一封信,说若是有人为难我们,就去这里头找找看,兴许有能保命的东西。”

苏辙走了下去。

这暗间很小,只能容纳两三个人而已,里面并未藏纳珠宝,只有一个匣子,匣子上放着一封信。

苏辙看完这封信,大概也知道了匣子里装的是什么。

他吩咐人将这些东西全部带回来。

回程的马车上,苏轼不免好奇道:“八郎,那封信里到底写了什么?你为何一直不说话?”

“没什么,不过在想王理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苏辙摇摇头,苦笑一声:“六哥,他那封信是留给袁娘子的,你猜他信中说什么?他说那封匣子中是所有梁适写给他的信,临死之前他写信给了梁适,用他的死来保全梁适,前提是梁适要能保护袁氏等人的安全,若不然,梁适的假面具就会保不住了。”

苏轼是一愣:“他这是什么意思?”

“他做下的这等事,若换成别的时候,兴许会株连九族,可官家仁善,定不会牵连无辜,袁娘子等人哪里会有事?”

苏辙也很无语,苦笑道:“话虽如此没错,但王理却担心他死后,我们会对袁娘子打击报复。”

“说他在意袁娘子等人吧,可我向来觉得一个人的钱在哪里,爱就在哪里,他并未留下多少银钱给袁娘子。”

“可若说他不在意袁娘子等人吧,他却连这等事情都想到了,可谓十分细心。”

“所以说啊,人可真是矛盾。”

苏轼颇为赞许点了点头。

苏辙看向他,直道:“六哥,若你是王理,你会如何做?”

这个问题问的苏轼是一愣。

苏轼脸色一正,咳嗽道:“八郎,你可记得我从前拿这等莫须有的问题问你时,你是怎么说的吗?”

说着,他便学着苏辙平日说话的腔调道:“六哥啊,这世上没有假如这么一说,没有发生的事大概就不会发生,若真的发生了,以后再想也不迟,如今想这些,岂不是庸人自扰?”

他又扫了苏辙一眼,扬声道:“怎么,八郎,当初你说的话你都忘记啦?”

苏辙:……

他想了想,认真道:“六哥,我若是王理,明知自己当初对发妻情根深种,就不会再娶。”

“什么家中无女眷操持不像这样,这等话都是自欺欺人的,既想要有人为自己生儿育女,又想要自己发妻孩子的资源不被人抢走,天底下哪里有这样两全其美之事?”

“王理倒是一死了之,可剩下的都是些可怜人!”

苏轼再次点了点头,“你说的有道理。”

他觉得,若他是王理,大概也会像苏辙这样子做的。

苏轼回去之后,对王弗比从前更好了。

他一会搀扶着王弗坐下,一会叫厨房再给王弗炖些补汤来,一会又说要不要陪王弗出去走一走。

惹得王弗都有些受宠若惊起来:“……今日你是怎么了?”

苏轼便将今日发生之事都道了出来,说到最后,已有几分唏嘘:“所以你可千万不能出事,八郎常说,有娘的孩子像个宝,没娘的孩子像根草,你为了迈哥儿和肚子里的孩子着想,更得爱惜自己的身子才是。”

王弗含笑称是。

才生下苏迈不久,她的确觉得自己身子亏空的厉害,有时候走上几步路都喘不过气。

可据苏轼所说,苏辙整日提醒他注意自己身子,他提的多了,好像她也跟着对自己的身子上心起来。

她更是下定决心,一定要护着自己的孩子平平安安长大。

苏轼却还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王弗见状,只问他为什么。

苏轼这才支支吾吾开口道:“……你觉得八郎是不是生的很是俊朗?”

这话还用问吗?

王弗想也不想就点了点头,不过她很快就迟疑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不过今日袁娘子那小女儿看到八郎眼睛一眨不眨,就连上茶时也是对他笑眯眯的,对上我,却是一副没有表情的样子,所以才想着问一问你。”苏轼微微叹了口气,又道:“今日回来的路上,我是想了又想。”

“好像从小到大,时常有人称赞八郎相貌俊朗,可到了我这儿,好像就没人夸过。”

“我在想,是不是自己长得比八郎丑上许多?明明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怎么就差这么多呢?”

王弗听到这话,实在是忍不住,顿时就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苏轼是满脸正色。

王弗道:“你与八郎是各有各的好,都是个相貌俊朗的。”

实则她心里清楚。

她的夫君若放在寻常人中也是相貌俊朗的,可与苏辙比起来,那就有些不够看。

苏轼低声道:“你就知道骗我。”

他还记得跟着苏洵启蒙时学过的一篇文章——《邹忌讽齐王纳谏》。

他觉得王弗是他的妻子,自是怎么看他怎么好。

等到了翌日。

苏辙很快就察觉出苏轼的不对劲来。

只间苏轼吃饭时也看他,坐在马车上时也看他,甚至还专程跑到他房中来看他。

如今苏轼蒙冤案已调查清楚,在梁适的信中写的是清清楚楚,安排王理何时动手,如何陷害苏轼……再顺藤摸瓜一查,已是真相大白,证据都已寄回京。

苏辙如今只需原地待命,看官家有何安排,故而每日无所事事,大多数时候都是坐在房中看书。

苏辙被苏轼炙热的眼神看的很不自在,索性放下书道:“六哥,你这是做什么?”

“我最快还有大半个月的时间才回去,你至于一大早就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吗?”

他以为苏轼是舍不得他。

谁知苏轼一开口就道:“八郎,过来。”

他拽着苏辙到了铜镜跟前。

他看的认真极了。

铜镜中的苏辙比他高上小半个头,两人虽都是文弱书生,但苏辙却是身姿笔挺,如松如柏。

再仔细看了看。

他又发现苏辙眼睛比他大,鼻梁也比他高,最可恨的是苏辙竟眉毛都比他浓……他微微叹了口气,都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怎么差别就这样大?

苏辙狐疑道:“六哥,你这是做什么?”

苏轼又是长长叹了口气:“没什么,看看我们两人谁更俊朗些。”

苏辙:……

他与王弗的反应差不多,忍不住笑出声来。

苏轼扫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你可是笑话我不自量力?看你这反应,只怕一早心中就有了论断。”

苏辙继而是哈哈笑了起来:“六哥,你不在意学问,不在意官位,没想到你竟计较这些。”

说着,他拍了拍苏轼已微微隆起的肚子,打趣道:“你啊,既在意这些,整日就不要那样贪吃。”

“都说三十而立,你这还没到三十岁了,肚子就已经挺出来了。”

“我可是听说寻常妇人有了孩子之后,重心就放在孩子身上,六哥啊六哥,你也得有点忧患意识才行。”

苏轼一听这话,顿时是如临大敌。

当天中午,他就开始宣布自己要开始节食,更是说的有鼻子有眼的:“……夏日天气炎热,略一动就会流汗,想必如此也能瘦的快些。”

光说这些还不算。

为了显出他的决心来,他连平素他最爱吃的炙羊肉都不吃了,只夹素菜吃。

苏辙笑看他一眼,道:“六哥,不如我们打个赌如何?”

“赌什么?”苏轼早已忘了小时候自己差点被苏辙骗的裤衩子都不剩一事。

苏辙想了想,认真道:“就赌一百贯钱吧。”

“这样节食的日子,若是你能坚持到我离开凤翔府,那就是你赢,若不然,就是我赢,你觉得如何?”

并非他想赢苏轼的银子,而是人若长得胖了会身体不好。

苏轼想也不想,一口就答应下来:“咱们一言为定。”

他想,顶多还有一个月的时间,苏辙就会离开凤翔府。

他啊,是赢定了!

他甚至还抱起一旁的苏迈,喜滋滋道:“迈哥儿,你就等着吧,等爹爹赚了你八叔的钱,存钱给你娶媳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