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多日之后, 苏辙收到孙神医大老远送来秘方以及书信时,这才明白苏轼今日话中的含义。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今日苏辙笑看了他一眼, 道:“神神秘秘的不说, 你这性子与从前还是一样样的,记仇的很。”

实则他知道。

苏辙并不是个记仇的性子。

今日之所以这样说,不过是兄弟之间的玩笑罢了。

团年饭吃饭, 大家又坐在一起吃饺子, 吃完饺子出去外头放烟火,一直等到了大年初一,众人互相恭贺之后, 这才回屋睡下。

一直在元宵节之前,苏家都是十分热闹的。

前来苏家拜年的人是络绎不绝。

苏洵又带着两个儿子外出拜年。

一直等到将近元宵节,这才有几日空闲。

而苏辙也格外珍惜与苏轼相处的每一天,因他知道, 元宵节一过,苏轼就要动身回去凤翔府了。

苏轼更是心中难过。

可他当着苏辙等人的面却并未表现出来, 他晓得,他们见着自己难过自己不舍, 只会比自己更加难受。

索性他面上就装出一派毫不在意的样子,与从前无异。

这日他们刚从欧阳府出来,苏轼难得没有与苏辙同乘一辆马车, 而是与苏洵一起,一上马车就道:“……您有没有觉得八郎见到欧阳大人与从前不大一样呢?”

苏洵认真想了想, 却是摇了摇头:“有何不一样?”

“我, 我也说不上来。”苏轼虽聪明,却并不是个心细如发之人, 想了又想只道:“但愿是我想多了。”

虽说苏辙如今颇得官家喜欢,但到底只是个六品官员,若得罪了欧阳修,对他来说可谓百害而无一利。

苏辙却是知道欧阳修为何对他与从前有所不一样。

当日欧阳修率文武百官上书反对王安石变法时,他就并未参与。

先前他又暗中襄助王安石,只怕欧阳修担心他有一日会倒戈相向……他从未为自己考虑过,因他知道,身为一个穿越者,想要保全自己并非难事,难的是未来有一日如何保护苏轼,苏洵与欧阳修这些犟牛。

凡事啊,问心无愧就好!

况且这件事他也没错。

苏辙回去之后就给王安石写信起来,问王安石收到自己给他送的年礼没有,问王安石最近身子可还好,回乡之后可还习惯……最后更是叮嘱王安石小心为妙,虽说王安石已辞官回乡,但保不齐当初行刺王安石之人还想着斩草除根,若是需要,他可以从汴京寻摸些身手了得之人送到他的家乡。

等着一封信写完,他就将信递给元宝,叫他送出去。

他的话音落下,苏轼就阔步流星走了进来。

苏轼见苏辙仍暗中与王安石有所来往,却是脸色一沉。

苏辙扫了他一眼,抢在他前面开口道:“六哥这是不喜我与王安石王相公来往?”

“我不喜欢又有什么用?”苏轼苦笑一声,没好气道:“全家上下谁不知道你从小到大主意大得很,今日我若敢说你一句,你定有许多句在后头等着我。”

“让我猜猜,你会说什么?嗯,你大概会说即便是最亲近之人,也不能左右彼此的,人是个独立的个体之类的话……是不是?”

苏辙笑了起来:“六哥你将我的话都说了,要我说什么?”

苏轼是长长叹了口气。

他后知后觉道:“八郎,欧阳大人待你与从前不大一样,可是与这件事有关系?”

苏辙点了点头。

苏轼又道:“欧阳大人虽并非我们恩师,可若是没有他,就没有我们父子三人的今日。”

“八郎,你宁愿让欧阳大人不快,也不愿与王安石断了来往吗?”

“是。”苏辙对上兄长不解的目光,只道:“我有我的苦衷。”

很多事情他不便言明,直道:“六哥,你要相信我,不管我做什么,都是有我的缘由的。”

他们两人四目相对。

谁都没有说话。

最后还是苏轼败下阵来:“好,我相信你。”

“你是我弟弟,我不相信你又能相信谁呢?”

等着用过午饭,他借口要去街上给凤翔府的同僚买些礼物。

一出苏家大门,他就吩咐来福驾着马车去了欧阳府上。

当欧阳修听说苏轼独自前来时,不免有些讶异:“……今日你为何一个人过来?可是找我有什么要紧事?”

他记得清楚。

只要苏辙与苏轼兄弟两人同在汴京,大多数时候都是在一起的。

上次苏辙独自前来找他,是为了苏轼的差事。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您的眼睛。”苏轼心里是七上八下的,强撑着笑道:“今日学生是为了八郎前来……”

欧阳修只觉得这开场白有点熟悉。

等苏轼说明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他却是笑了起来:“……你觉得我会因子由与王安石来往过密一事而不高兴?甚至疏远他,打压他吗?”

苏轼忙道:“学生不是这个意思。”

欧阳修笑了起来:“子瞻啊,你虽没有明说,但话里话外却皆是这个意思。”

“你放心,我没有这样小气,更没有这样霸道。”

“我时常说子由是个聪明人,顶多再过十余年,名声就会超过我,他这样做,大概有他的理由。”

“即便如今他真的站在王安石那一派,真的与我为敌,我也不会背地里使下那些小动作的,公是公,私是私,你们二人永远都是我的门生。”

一直惴惴不安的苏轼面上这才露出几分笑容来:“多谢大人。”

等着他出了欧阳府后,则是心情大好,叮嘱着来福不可将今日之事告诉旁人甚至连元宝都不能说。

来福连声称是。

苏轼道:“……我知道以八郎的聪明,不需要我为他做些什么,今日我走这一趟大概也是无用功,可过来一趟,听到欧阳大人说这话,我心里则踏实许多。”

与此同时。

欧阳修在苏轼离开后一人在书房坐了良久。

他忍不住想,若真有一日苏辙站在他对立面,他该怎么办。

说句不好听的。

如今他年纪大了,对上王安石就已让他够吃力,若再来一个苏辙,只怕他是毫无招架之力。

一旁的随从也不解道:“……大人,小的知道您向来惜才,可苏大人却是太过聪明,也太过缜密了些,您不愿打压他,不如将他远调。”

“这样苏大人也能一展才能,您也能够放心些。”

旁人不知道,但他却是看的清清楚楚。

这些日子自家大人为了苏辙是愁眉不展,夜不能寐。

欧阳修想也不想就摇摇头:“万万不能。”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一切就看天意吧。”

等着元宵节一过。

苏轼就要带着王弗离开汴京了。

到了别离这一日,苏家上下每个人都心情沉重。

便是苏轼强撑笑容,可这笑意也并未到眼底。

程氏拉着王弗的手叮嘱了一遍又一遍:“……你这孩子,从前是个懂事的,自嫁给六郎之后,倒还任性起来。”

“如今你月份还小,我劝你在汴京多住些日子,等着胎位稳了再走也不迟,可你却不听我的。”

“你啊,路上一定要小心些。”

“便是迈哥儿闹腾,也不能抱他,将他丢给乳娘照顾,记得了吗?”

王弗郑重应是。

苏辙原准备对苏轼叮嘱几句的,谁知这次两人却是反了过来,换成苏轼对他郑重交代起来:“……八郎,我知道你聪明稳重,心思缜密,可有句话叫聪明反被聪明误。”

“汴京与地方上不一样,天外有天,山外有山,你一定要小心行事,万万不可逞强。”

“若遇上什么事儿,你可以写信与我商量……”

说到这儿,他也觉得这话有点好笑,忙道:“也可以与爹娘商量的。”

苏辙强忍着笑道:“好,六哥,你的话我都记下了。”

“若有机会,我也会去凤翔府看你们的。”

纵然众人再依依不舍,却也有分别的时候。

随着苏轼一行的马车再也看不见,苏辙等人这才回去。

他扶着程氏的手,劝道:“您别担心,六哥这性子多在地方上历练一二也是好事。”

“至于我,也得多努力才是,等着过几年我在朝中说得上话,就能想办法将六哥调回汴京了。”

即便程氏知道儿子这话是诓自己的,可心情还是好了些。

人活着,得有盼头才是。

***

等到初春时。

苏辙就收到了王安石的回信。

王安石在信中郑重道谢,与他说便是自己从前在朝中也有几个交好之人,可去岁年前也只收到了他一个人的年礼,感叹了几句人走茶凉。

王安石更是在信中说自己一切都好,请他不必担心。

最后,王安石则问起他可有查出当初行刺一事的真凶来。

苏辙看到这封信,是良久没有说话。

他要怎么说呢?

说这件事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当初官家盛怒,的确是无人敢怠慢此案,可后来随着官家询问的次数少了,这案子似成了无头案。

但苏辙并没放弃。

不仅他暗中命人调查此事,他也知道王巩对这件事也颇为上心。

说起来王巩虽擅长交际,却并不是个一无是处的浪荡子,若真是如此,张方平又怎会将女儿嫁给他?

这一日休沐时,两人又约在杏花楼用饭。

正是春光烂漫时,但苏辙也好,还是王巩也罢,谁都没心思去欣赏春景。

甚至两人碰面之后,连寒暄都没有,王巩就开口道:“我怀疑王安石遇刺一案与巨鹿郡公有关。”

巨鹿郡公?

日后短命的宋英宗?

苏辙面露惊愕。

听王巩娓娓道来,他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几年,关于官家过继一事是众说纷纭,虽说大家都猜测官家会过继巨鹿郡公,但这等事一日未尘埃落地,濮安懿王等人悬着的一颗心都不敢放下来。

巨鹿郡公更是不敢走错一步路,甚至连濮安懿王都保持中立,谁都不知道他们是保守派还是革新派。

可前周王之子赵允熙却赞同王安石变法的。

说起这人,可是大有来头的。

前周王乃是太宗皇帝幼子,真宗皇帝幼弟,当今官家皇叔,据说当年真宗皇帝与他关系很好,弥留之际曾想将皇位传给他,却遭到大臣们反对。

后来,官家继位,这位周王仗着自己身份尊贵,对未亲政的官家指手画脚。

最后的结果是显而易见,并未落得什么好下场。

赵允熙总结了父亲失败的经验,这些年一直谨小慎微,直至传出官家要过继,这才冒头。

在他看来,官家既要选择侄儿过继,选谁不是选?

他为何不争?

所以他便想依靠王安石赌一把。

这叫濮安懿王很是着急,只要变法一旦推行,王安石定势不可挡,连带着赵允熙在官家跟前的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

反观巨鹿郡公远在外地当差,本就很少在官家跟前露面,若官家改变心意,真将赵允熙立为太子,那他们一家才是功亏一篑。

说到最后,王巩是苦笑一声:“……朝中水浑远比我们想象更甚,家父曾不止一次与我说过要我莫要多管这些闲事,可我自娶内人为妻后,就与岳丈绑在一条绳上,哪里有不管之理?”

张方平与欧阳修一样,是不折不扣的保守派。

苏辙想了想,道:“如今王安石王相公已回老家,当初盛极一时的赵允熙仿佛在汴京消失了一般,濮安懿王等人的目的已经达到。”

“想象也是,汴京乃天子脚下,寻常人想要谋害朝廷命官,仔细去查,不见得查不出真相来。”

“若这件事真是濮安懿王在背后捣鬼,那就说得通了。”

许多人觉得巨鹿郡公被立为太子是迟早之事,就算真查出真相,卖个人情给濮安懿王也不是不可能之事。

王巩没有接话。

一时间,包厢中陷入了沉默。

从前他们只觉得巨鹿郡公平庸些,君王平庸,其实也不是什么坏事,就像官家,总比那等平庸且喜欢拿主意的君王要好得多。

但如今看来,巨鹿郡公不过是为了投官家所好,伪装至此。

好一会,苏辙才道:“如今看来,若巨鹿郡公被立为储君,只怕不是什么好事。”

王巩却嗅出不对劲来:“子由,你要做什么?”

“我劝你莫要螳臂当车,且抛开巨鹿郡公不说,官家与濮安懿王感情很好,若非如此,濮安懿王也不会这般胆大……”

苏辙笑了一声:“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就算再胆大,却也是惜命的,不会做这等傻事。”

别说一个他,就算十个他合起来,都不敢轻举妄动。

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只是苏辙却是没想到官家对他倒是很喜欢。

自当初得官家传召后,官家隔三岔五就会召他进宫。

有的时候是官家得了佳肴。

有的时候是官家要他陪自己赏画儿。

有的时候是官家单纯要他陪自己说说话。

今日官家召苏辙进宫陪自己下棋。

苏辙进宫后,看到桌上摆的棋盘,是微微一愣,就道:“……还请官家恕罪,微臣不擅下棋。”

他这话说的官家是微微一愣。

继而,官家是哑然失笑起来:“没想到天底下还有苏大人不擅长的东西,朕原以为你样样精通了。”

琴棋书画,苏辙不说精通,却也懂得不少。

苏辙笑了笑:“微臣并非圣人,哪里会样样精通?”

“说起下棋,微臣与兄长小时候都不擅长,从前我们在眉州跟着师傅念书,师傅棋艺精湛,经常要我们兄弟两人陪着下棋,每每我们见师傅有这个意思,一个个跑的比兔子还快。”

他时常在官家跟前提起苏轼。

一来是他知晓官家仁善,在官家跟前并没有战战兢兢,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二来是他觉得在官家跟前多提起苏轼,对苏轼是百利而无一害。

“你倒是与你兄长感情好!”官家一扫眼,他身边的内侍就将棋盘撤了下去:“今日天气不错,不如你陪着朕去花园走走吧。”

苏辙正色道:“是。”

即便是初春。

可宫中的御花园却是百花盛开,花团锦簇的一片,叫人瞧见都觉得心情大好。

苏辙亦步亦趋跟在官家身后。

他发现官家心情好像不大好的样子。

可身为臣子,官家说话,他就听着。

若是官家不愿多说,他只能佯装不知。

谁知没走几步,他们就遇见了同样在花园散步的曹皇后。

说起来,苏辙是知道历史上的曹皇后的。

曹皇后膝下子嗣早夭,却能安稳坐于皇后之位,与她性情慈俭有很大关系,当然,更重要的则得益于她与官家之间的感情。

帝后恩爱有加的少,他们也是如此,可起码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不差,大概是相敬如宾的那种。

最起码,官家十分敬重她。

他还知道,历史上英宗皇帝继位后,与这位曹皇后关系并不好,甚至说是针锋相对。

更有野史说,英宗皇帝早早驾崩,与这位曹皇后之间有那么点关系。

苏辙脑海中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来。

想要历史上的英宗皇帝,如今的巨鹿郡公与与皇位无缘,兴许能从这位曹皇后身上下手。

曹皇后远远见到官家,则前来请安:“官家。”

她年过四旬,纵然保养得宜,可看起来也不算十分年轻,可她举手投足之间却一副大家做派,看起来虽高高在上,面上却也有几分慈爱。

苏辙拱手与她请安:“皇后娘娘。”

曹皇后的眼神落于苏辙面上,笑道:“想必这位就是秘书省的苏大人了吧?”

“正是。”苏辙神色恭敬。

“苏大人不必多礼,本宫几次听官家说起你,说你容貌与才学一样出众,如今看来,果真如此。”曹皇后微微一笑,道:“也难怪濮安懿王顾不得你已定亲,仍要将女儿灵寿县主嫁给你为妻了。”

“你这般才学,这般长相,别说为妻,便是为妾,只怕汴京许多小娘子也是甘之如饴。”

她也是从年轻时候过来的,知道小娘子们对俊朗的男子是抵抗不了的。

苏辙听她说起濮安懿王,察觉出她对濮安懿王一家子并不十分满意,只道:“皇后娘娘谬赞了。”

“微臣家中并无纳妾的习惯。”

“从微臣翁翁到微臣这一代,家中皆无男子纳妾,曾有位堂兄要纳妾,差点要被微臣二伯赶出家。”

“哦?竟有这等事?”曹皇后看向苏辙的眼神更是欣赏。

苏辙笑道:“微臣不敢欺瞒皇后娘娘,此事是千真万确。”

曹皇后又问起他家中有哪些人,特别是问起了他的妻子,问他妻子容貌和家世是不是十分出众。

当曹皇后知晓史宛不过中上姿色,史家更是眉州寻常人家后,更是赞叹连连:“……这世上像苏大人这样的男子可不多啊!”

一旁的官家却是道:“不知皇后可有觉得苏大人与曦儿有几分相似?”

赵曦乃官家幼子。

官家也不是一直无子的,曾有过三个儿子,第一个儿子出生就夭折,后面两个儿子也没平安长大。

幼子赵曦乃朱才人所出。

这朱才人身份低位,却身体极好,后被曹皇后拉拢,生下赵曦,赵曦一出生,就养在了曹皇后身边,被曹皇后视为亲子。

曹皇后认真看了看苏辙,道:“是有几分相似。”

这话说的苏辙是哭笑不得。

怎么司马光的夫人也好,还是说官家与曹皇后也好,都说自己与他们早逝的儿子有几分相似?

若他生的是一张大众脸,他还好想些。

可别的不说,他对自己这副皮囊还是很满意的,若非如此,灵寿县主也不会死乞白赖要嫁给他。

他思来想去,只觉得天下所有的父母都是怎么看自己孩子怎么好。

张氏是其中一个,官家也是其中一个,所以怎么看他都觉得与自己孩子有几分相似的。

苏辙笑道:“能够有一两分像故去皇子,是微臣的福气。”

这也是官家为何喜欢召他进宫的原因之一,如今更是道:“若是你闲来无事,就时常进宫陪朕说说话吧。”

“高处不胜寒。”

“朕这个皇上当的,也是寂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