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辙知道濮安懿王定是巴不得他想个绝妙的法子, 既能保住灵寿县主的名声,甚至还能叫灵寿县主嫁个如意郎君。
可惜,他想不出这等绝妙的法子来, 只道:“高见谈不上, 不过倒是有一法子,不知王爷看不看得上。”
“我若是您,会将灵寿县主送去庵堂一段时间, 要灵寿县主静心休养,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只要是人就没有不犯错的,与其将这件事遮着掩着, 还不如落落大方承认,还会被人高看不少。”
“至于灵寿县主的亲事,我想这段时间定会有不少人上门提亲的,一来是想着借一借巨鹿郡公的东风, 二来是想着灵寿县主遇此大事,他们有了可趁之机……可在我看来, 如今上门提亲的人大多是没安好心,还望王爷仔细斟酌一二, 莫要情急之下将灵寿县主推入火坑。”
他这话说的濮安懿王是一愣。
濮安懿王下意识觉得他就像自己肚子里蛔虫一样,怎么什么都知道,昨夜他还想着赶快给灵寿县主寻个如意郎君赶紧将人嫁出去了。
可将女儿送到尼姑庵清修……濮安懿王却还是舍不得的:“这件事, 容我考虑一二吧。”
他与苏洵又寒暄几句,便带着大批仆从走了。
今日他之所以登门本就是为了告诉汴京百姓, 告诉官家他是来替灵寿县主赔礼道歉的, 目的达到,可不会留下来说闲话。
倒是等着濮安懿王离开之后, 苏洵忍不住摇摇头,低声道:“……也难怪濮安懿王养出灵寿县主这样一个女儿来,濮安懿王今日前来嘴上说着是道歉,可我看他并无多少道歉的意思。”
他知道儿子向来聪明,便愈发不解:“八郎,我不懂你为何要替濮安懿王出主意?”
“说话之前,你应该就能知道濮安懿王不会对这个主意满意的。”
苏辙点头道:“我自然知道,我大概还知道濮安懿王回王府之后还会将我骂的狗血喷头,可濮安懿王不聪明,不代表别人也不聪明,到了最后他们商量来商量去,想必只会觉得这法子是最合适的。”
“到时候我这法子好还是不好,则是一目了然。”
苏洵迟疑道:“你这样做是想与濮安懿王打好关系?”
“我这样做,只是不想与巨鹿郡公交恶。”苏辙不仅是个聪明人,还是个知晓历史的聪明人,他更知道官家如今有意过继巨鹿郡公,所以不求与巨鹿郡公交好,却不希望关系噩耗:“爹,如今朝中是什么局势,如今官家身体又是什么状况,想必您也知道,一来是濮安懿王等人我们得罪不起,二来若真将灵寿县主送到尼姑庵,想必我们家中也能消停一二。”
说着,他忍不住苦笑一声:“若是六哥在这儿,定会说我胆小怕事!”
“在六哥看来,做错事的并非我们,可辗转反侧,惴惴不安的却是我们。”
苏洵的手轻轻搭在他的肩上,正色道:“不,八郎,你做的很对。”
“人要走一步看百步,虽说人人都称赞巨鹿郡公颇有官家风范,但他与灵寿县主却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兄妹,若是他继承大统之后帮亲不帮理,只怕苏家上下所有人的日子就难了……”
苏辙见苏洵懂他,是淡淡一笑。
他并不怕受委屈,就怕他的委屈无人能懂。
不出三日的时间,濮安懿王前来苏家赔礼道歉一事就传遍了汴京的每个角落。
有人说濮安懿王教女无方,如今自降身份前去苏家赔礼道歉是咎由自取。
有人说灵寿县主是瘌□□想吃天鹅肉不说,更是半点世家贵女的样子,明知苏辙已经定亲,却还几次纠缠。
当然,更多的人却是称赞起濮安懿王来,说他虽骄纵灵寿县主,却知错能改,不偏袒幼女,不愧是巨鹿郡公的父亲。
苏辙听到这些传言时只是笑了笑,他想也不想就知道这些流言蜚语背后定是濮安懿王等人在捣鬼。
他更是忍不住想,巨鹿郡公真的像是传言中那样不争不抢,是个仁善之人吗?
只怕不见得。
苏辙命元宝偷偷关注着濮安懿王那边的动静。
果不其然,约莫半个月之后,濮安懿王就派人将灵寿县主送往尼姑庵。
元宝说起这话时是连连摇头:“……方才我一直躲在暗处,见灵寿县主被送上马车仍不知悔改,还说着要寻死觅活之类的话,更骂濮安懿王是个懦夫,不配当她的爹,更说什么当初这门亲事是濮安懿王是拍着胸脯答应下来的,如今汴京流言不断,却是要将她送走!”
苏辙:……
他只觉得为人父母者真是难啊!
想到这里,他便又给苏轼写了一封信。
信中他先是关切问了嫂嫂王弗最近的身体状况,又问起了这几日苏轼怎么样,最后才说起了灵寿县主一事,只说这事儿已经解决,要苏轼不必担心。
当然,他在信的最后与苏轼再三叮嘱,说等着侄儿侄女出生后,苏轼务必要教好他们才行,切莫养出个灵寿县主来。
等着一封信写完,苏辙便要信鸽送了出去。
不过三四日的时间,苏辙就收到了回信,毕竟有信鸽就是方便。
回信中,苏轼先是连连恭喜苏辙,说他终于解决掉一件棘手的事儿,又说王弗身子一切都好,要他放心,到了最后,他委婉表示自己近来不是太好。
苏辙看着信,眉头却是微微皱了起来。
原来是凤翔府新上任的知府名叫陈、希亮,是个不苟言笑,铁面无私,又干又瘦的老头,一开始陈、希亮对苏轼颇为赞赏,毕竟朝中上下像苏轼这样不畏强权,一心为民的好官不多了。
陈、希亮不光很欣赏苏轼,更是颇为照拂苏轼。
只是时间一久,两人的矛盾就显露出来。
苏轼虽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可那脾气像犟牛似的,但凡他认准的事儿就没有回头的时候。
别说他的上峰陈、希亮能劝的动他,就连王弗都够呛,唯一能说服他的就是苏辙了,可惜,这兄弟两人相隔甚远。
再说那陈、希亮,更是犟牛中的犟牛,就算撞了南墙都不肯回头。
一来二去的,两人的矛盾就结下了,说是如今两人在衙门里碰到了连话都没说。
苏辙想到自己六哥那犟脾气,只微微叹了口气。
一旁的元宝也跟着担心起来,虽说他是苏辙的随从,但他的亲哥哥来福却是跟着苏轼的,自然也担心的很,直道:“少爷,这下该怎么办啊?”
苏辙却是很快镇定下来,冲他笑了笑:“这件事倒没我们想象中那样严重。”
说来这事儿也是因他而起,当初他在信中几次劝苏轼遇上事儿莫要硬撑,多与他说说,更说自己在汴京消息肯定会灵通一些,兴许能帮着他打听一二。
不说这话还好,他说了这话,苏轼就要他帮着打听打听这陈、希亮是什么来头,话里话外皆是“八郎救我”的意思。
他扫了眼面色急切的元宝,只道:“当初陈、希亮陈大人刚被调去凤翔府时,我就已打听过这人,陈大人虽性子执拗,但却是个难得的好官。”
“这一点,从六哥的信中就能看得出来,他虽写了如今他与陈大人见面连话都不说,却也说了凤翔府旁的同僚对他不错,这也就说明陈大人并没有仗着自己的身份不准那些同僚与六哥来往。”
“以六哥的性子,只怕还做得出来对陈大人吹鼻子瞪眼之事,换成寻常人可是忍不了,这位陈大人也就不搭理他而已,可见已是难得。”
元宝悬着的一颗心这才放了下来,正拍拍胸口时,却像是想起重要的事一般:“可少爷,您怎么知道这位陈大人是个好的?”
还未等苏辙来得及说话,他就恍然大悟:“哦,我知道了,定是陈/希亮陈大人的任命下来后,您担心六少爷受欺负,就打听了这位陈大人是什么来头是不是?”
苏辙笑而不语,算是默认了。
元宝不由感叹道:“您对六少爷可真好!”
苏辙无奈道:“他是我兄长,我不对他好对谁好?再说了,你对来福不也很好?”
放心归放心,但他还是要写封信给苏轼。
信中无非劝苏轼万事不要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府衙不是家中,不是所有人都会给时间给他想清楚明白的。
他更是劝苏轼,直说苏轼马上就是要当爹的人了,也该学着圆滑一些,要不然以后自己吃苦不算,连带着苏轼的孩子都得跟着一起吃苦受罪。
几日之后,苏轼的回信又来了。
这次好脾气的苏辙看到信差点没气晕过去。
元宝在一旁好奇道:“……六少爷都在信中写了些什么?”
苏辙没好气道:“他啊,直说他天生就是这般性子,与陈、希亮陈大人凑在一起那是水火不容,虽说他也知道陈大人不是什么坏人,可两人就是做不到和睦相处。”
顿了顿,他更是道:“他更说我们兄弟两人之间有一个圆滑的就够了,如今我颇得官家信任,平步青云那是迟早之事。”
“就算他真被人算计,被人针对,不是有我在吗?”
元宝下意识觉得苏轼这话一点没说错啊,可他看了看苏辙那脸色,话到了嘴边还是咽了下去:“从小到大,六少爷都是这般性子,您……您多劝劝他。”
苏辙颇为无奈,只能提笔再次回信。
一封信送去,一封信送回,时间就在这样一来一回中一点点流逝。
这一日,苏辙刚坐上马车去府衙,就有一辆青顶马车稳稳停在了苏家门口。
这些日子,苏家可谓门庭若市,来来往往的马车、轿子是络绎不绝。
那青顶马车看起来是一点不起眼。
很快车夫就上前道:“我们家娘子是史家小娘子,还望您进去通传一声。”
门房早就听说这几日八少爷的未婚妻要来,连忙恭恭敬敬将人迎了进去。
一刻钟后,史小娘子就在厅堂见到了程氏。
史小娘子与苏辙同岁,模样虽不是十分出挑,却是清丽秀气,身上并没有小家子气,一看到程氏就笑眯眯道:“婶娘。”
她是故去史老太君的远房侄女,父亲算得上是苏洵的表兄。
程氏捏着她的手嘘寒问暖,问她一路辛不辛苦,问她家中长辈是否一切都好,到了最后更是道:“……八郎前去府衙了,要到傍晚时候才会回来。”
“眉州到汴京路途遥远,想必你也累了,我差人带你先去歇着,你先安心住下来。”
史小娘子却不答应,直道:“婶娘,我们家在汴京也赁了个小宅子,前些日子就已派人收拾妥当,我还是先住过去吧。”
她含笑看了眼程氏,继续道:“我知道叔叔与婶娘也好,还是八表哥也好,都不是那等讲究虚礼之人,我也是这等人。”
“只是如今八表哥在朝中为官,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他,若因这等小事落人话柄,着实有些不划算。”
她虽与苏辙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但苏辙却比他早生一两个时辰,也当得起她这一声“表哥”。
程氏只觉得这孩子是个招人喜欢的,便道:“那我拨两个丫鬟跟着你一起过去,平日里若有什么缺的少的只管差人与我说一声。”
说着,她更是要留史小娘子下来吃晚饭。
可怜天下父母心,她对史小娘子远比王弗更上心,并不是因为她偏心苏辙或史小娘子的缘故,而是苏辙与苏轼性子不一样,她还记得当初苏轼尚未与王弗成亲时,每每看到王弗时眼里恨不得能流出蜜来,但苏辙每每看到史小娘子,这眼神与看他们并没有什么不一样。
程氏从前也是当过媳妇的,担心史小娘子心里不高兴,难免会对她热情几分。
即便史小娘子知书达理,却也不是他们怠慢人家的理由。
史小娘子虽文静秀气,却也不是个喜欢拿乔的,笑着答应下来。
等着苏辙傍晚回来,就听说史小娘子来了的消息。
这消息还是程氏亲自来告诉他的,甚至还专程在大门口等着他,虽说声音压的低低的,可面上却是难掩郑重之色:“八郎,人家史小娘子千里迢迢来汴京,你可不能怠慢人家。”
“咱们自家人知道你向来是这般性子,可人家史小娘子不知道,你对她热情些,别叫她寒了心。”
苏辙提了提手上拎着的油纸,笑着道:“您放心,我心里有数的。”
他手中拎着的正是史小娘子最爱吃的芙蓉一口酥,眉州比不得汴京,这芙蓉一口酥做的要么是不够酥,要么是不够香,也就杏花楼的甜心勉强能吃一吃,但到了汴京,专门卖糕点的铺子简直是数不胜数,味道更是一绝。
程氏面上这才露出些许笑容来:“你这孩子,是怎么知道史小娘子今天会来?”
苏辙笑道:“我猜的。”
“这些日子天气不好,雨水延绵不断,史小娘子年后就出发了,想必前些日子被耽搁在路上。”
“这几日天气好了,就能上路了。”
“我估摸着他们一行今日就能到。”
这下,程氏面上是笑意更甚,直催促道:“好啦,你快点将这点心送过去吧。”
苏辙提着糕点就径直走了过去。
他走到院子门口时,正见着史小娘子正站站在花圃前赏花儿,认真极了。
他开口道:“表妹,你来了。”
史小娘子转过头来,含笑道:“表哥,你回来了。”
她面上并无多少羞怯之色,笑着道:“方才我听元宝说了,说是这里的芍药花都是你命人种下的,没想到这些芍药花开的这样好,实在难得。”
苏辙道:“表妹也是知道的,小时候我曾在我翁翁身边养过几年,养成了下田劳作的习惯。”
“比起种菜,我更喜欢种花儿,每每无聊时看到只觉得心情大好。”
他们两人是你一言我一语,虽算不上十分热络,但面上皆无害羞之色。
可他们向来不熟悉,说来说去无非是那么几句话,说完之后就无话可说。
一时间,气氛略有几分尴尬。
史小娘子不免想到来汴京之前一家老小对她说的话,直说她能嫁给苏辙乃是史家祖坟冒青烟,要她无论如何都要抓住这个金龟婿,更说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其实对她来说,她倒是无所谓,嫁谁不是嫁?
可若是能够选择,谁都希望能嫁个好郎君,她想了想,便开始没话找话起来:“……表哥怕是不知道,在我上京之前,濮安懿王派人来过我们家,说要我们主动退亲。”
“可是,我没答应。”
苏辙万万没想到一向柔弱的她嘴里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我还以为……”
“表哥以为我们会答应是不是?”史小娘子笑了笑,浑身上下有种与平日不一样的神采:“不怕表哥笑话,当初濮安懿王提出的条件的确很是诱人,我们家里炸开了锅。”
“可这门亲事是我的,是该退亲还是结亲,也是我说了算。”
“我不愿意退亲。”
“人生来平等,为何灵寿县主瞧中的人我就非得让出来?”
人生来平等?
苏辙胎穿至今,都快忘了这句话。
他的眼神落在史小娘子面上,忍不住回想与史小娘子相处的点点滴滴。
他们并未相处过几次,再加上他记性极好,回想起来只觉得史小娘子的确与宋朝女子有些不一样。
比如,史小娘子并未有这个年代女子的羞怯,文静归文静,但什么时候都是落落大方。
比如,上次史小娘子夸赞女使时,直说“不管黑猫白猫能抓到老鼠的就是好猫”。
又比如,寻常小娘子可没有胆识就带着几个奴仆独自来汴京。
……
苏辙目不转睛盯着史小娘子。
史小娘子是知道史家为了这门亲事花了多少精力与金钱,不说别的,以史家如今的家底想在汴京赁下一间小宅子可不是易事。
她看着苏辙这般眼神,下意识觉得是不是自己今日太多话惹苏辙怀疑,顿时又变成从前那副文文静静的模样:“表哥看着我做什么?”
苏辙想了想,还是低声道:“宫廷玉液酒?”
史小娘子一愣,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百八一杯?”
两人面色齐齐大变,竟异口同声道:“你也是穿越的?”
两人愣了愣,又不约而同点了点头。
史小娘子掐了一把自己,低声道:“我,我这不是在做梦吧?我来到北宋十几年,还是第一次碰见和我一样穿越的,我是胎穿的,你呢?不会也是吧?”
苏辙点了点头:“我们两个同年同月同日生,应该都是胎穿……”
有了这层关系,两人再说起话来就没有什么隔阂。
史小娘子更是半点拘束都没有,说起自己这些年在史家的日子并不好过,更懊恼自己怎么没穿成男儿。
最后她看了看苏辙,笑道:“……不过如今看来我的运气还不算差,没穿成丫鬟小厮之类的。”
“以后嫁给你,也能有个说话的人。”
“起码不必在旁人跟前装的那样辛苦,你是不知道,装贵女装的可真累啊!”
等着他们两人一起出去时,别说程氏与苏洵敏锐发现了他们两人之间的变化,就连元宝等人都察觉到了。
程氏自是求之不得。
等着史小娘子用过晚饭后,他们一行送她出门,程氏更是道:“……八郎是个面冷心热的孩子,你多担待,以后你闲来无事就过来玩,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
史小娘子当着外人的面,依旧是一副斯斯文文的样子,柔声道:“婶娘,表兄很好。”
苏辙今日已见识到她的“真面目”,如今被她这欲说还休的眼神看了一眼,只觉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却也只能陪她演戏道:“表妹也是极好的。”
程氏一愣,继而却是笑着道:“好,好,你们两个都是好孩子。”
“既然如此,我明日就请人算个黄道吉日,你们两个早些成亲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