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辙一听这话, 脚下的步子一顿:“听你这话中的意思,这位小娘子是大有来头?”
王巩点了点头。
苏辙笑了笑,道:“即便如此, 我也不会后悔的。”
“即便她身份再尊贵, 模样再出众,家中再富庶,可也会有人条件更优于她, 若是那些人都有此意, 我要见一个娶一个?难不成在你心中,我是这样的人?”
“我们苏家更是没有这样的规矩!”
说到这里,他却不免有几分好奇道:“敢问定国兄, 这小娘子到底是什么来头?”
王巩这才道:“这小娘子乃是濮安懿王最小的女儿灵寿县主。”
可怜苏辙来汴京的时间并不长,光是弄清楚朝中一些大佬就已很费力,如今听到濮安懿王的名头只觉有几分熟悉,却对其来历并不清楚。
王巩提醒他道:“你不知道濮安懿王, 总该知道巨鹿郡公吧?”
苏辙点了点头,迟疑道:“听定国兄这样一说, 我倒是有几分印象,难道这位灵寿县主是巨鹿郡公的妹妹?”
王巩点了点头。
如今他们两人已行至二楼包厢, 他一低头就能看见楼下的灵寿县主,灵寿县主脸上挂着泪,一副十分伤心的样子。
他忍不住打趣道:“如今你若是后悔, 还来得及。”
苏辙坚定摇了摇头。
他也知道王巩为何会开这样的玩笑,说起来濮安懿王与灵寿县主并无多大来头, 有来头的是巨鹿郡公。
巨鹿郡公名叫赵宗实, 二十五六的年纪,看着是平平无奇, 可从前却养于曹皇后膝下。
毕竟官家无子不是一日两日,想着将巨鹿郡公过继到自己名下,可是巨鹿郡公刚进宫没几年,官家的亲生儿子豫王赵昕出生,他又被送回到濮安懿王身边。
只是可惜,豫王赵昕并没有平安长大。
如今官家年纪大了,膝下无子,众人都说这位巨鹿郡公被立为太子的可能性最大。
一来是巨鹿郡公曾养在官家身边四年,相较于旁的侄儿,官家明显对他感情更为深厚。
二来是巨鹿郡公虽并不十分出挑,但天性孝顺,喜好读书,并无明显缺点。
三来则是巨鹿郡公出生时,红光萦绕不绝,有人看见黄龙在红光中摆尾,直说他是真龙天子。
知晓历史的苏辙自然知道这位巨鹿郡公会是下一任官家,但他还是无比坚定:“……听定国兄这样一说,我倒是有几分想起来,说是濮安懿王儿女众多,最宠爱的好像就是小女儿,难不成就是这位灵寿县主?”
“正是。”王巩点点头,面上的笑意渐渐淡去,难得面上浮现几分郑重之色:“灵寿县主是濮安懿王年过五十才得来的幺女,天性烂漫,说起来甚至比巨鹿郡公还要得宠几分。”
“我听说濮安懿王一早就想为她挑选一位乘龙快婿,可濮安懿王看得中的,她却是看不上,更是放出话来,要嫁给天下最优秀的儿郎。”
“看样子啊,这位灵寿县主骄纵归骄纵,倒也是挺识货的!”
苏辙却是有点笑不出来。
他隐约还听说这位濮安懿王是极护短的。
果不其然,前脚灵寿县主哭哭啼啼回去了王府,后脚这件事就传到濮安懿王耳朵里去了。
一开始,濮安懿王是勃然大怒,只觉得女儿好歹是一堂堂县主,怎能做出这等丢脸之事?可等着他气势汹汹赶到灵寿县主院子,见宝贝女儿正闹着要悬梁自尽,那些怒火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连连相劝。
可灵寿县主向来是个骄纵的性子,濮安懿王怎么哄怎么劝都没用,翻来覆去就是一句话——我就是要嫁给苏辙,除了他,我谁都不嫁!
她更是放出话来,若是不能嫁给苏辙,就活活饿死自己。
这等事要是放在寻常人家,揍一顿就好了。
可濮安懿王哪里舍得揍女儿?
他不仅没揍灵寿县主,倒是将她身边的女使都狠狠责罚了一顿,更是放出话来,若是灵寿县主有个三长两短,她们所有人都得跟着陪葬。
一众女使吓得是瑟瑟发抖,可不管她们怎么说怎么劝,灵寿县主都不肯吃东西。
不过两三日的时间,灵寿县主肥嘟嘟的脸就瘦了一圈。
濮安懿王没法子,只能拉着老脸前去找苏辙。
濮安懿王刚至秘书省府衙,苏辙隐约就猜到他为何前来。
濮安懿王与秘书监寒暄两句后,则说想见一见苏辙。
秘书监自是答应。
等着屋子里没了外人,濮安懿王才道:“……我早就听说苏大人才学出众,想必是位聪明人,知道我今日因何事前来。”
“小女不懂事,那日在杏花楼门口叨饶了苏大人,还望苏大人大人不记小人过,莫要与她一般计较。”
自那日苏辙从杏花楼回来后,就心系此事,开始打听起巨鹿郡公等人来,所以对濮安懿王也有几分了解。
他知道以濮安懿王的性子,断然不会因这等小事前来与自己道歉的,毕竟自己这八品小官,落在这些世家勋贵眼里着实有些不够看:“王爷说笑了,下官不敢与灵寿县主一般计较,灵寿县主年纪尚小,天性烂漫,下官知她是闹着玩的,只是……”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这才继续道:“只是灵寿县主年纪不小,也快到了要说亲的年纪,若这等事传出去,只怕灵寿县主的亲事会难上几分。”
他见着濮安懿王脸色一黯,知道自己这话有够讨厌的。
但是没办法,有些话还是先说清楚的比较好:“不过王爷不必担心,经此一事想必也能筛选出县主的如意郎君,若真心喜欢县主的人,大概也不会在意此事的。”
他已将濮安懿王的话堵死,就差说——看,我这人多好,以德报怨,还替您女儿操心亲事咧!
濮安懿王来之前已打好了腹稿,可如今话到了嘴边却不知该怎么说。
他虽是个要脸的,可想了想女儿,还是咬着牙开口了:“苏大人只怕不知,寻常人如何看灵寿,她并不会介意,她只在意你如何看她。”
“说起我这个女儿,我只觉头疼,这几日气的夜里都睡不着觉。”
“可我已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宠她宠到这么大,说句不好听的,我也知道如今她变成这个样子我是有难以推卸的责任,可我没有办法啊,总不能眼睁睁见着她饿死吧?好在如今苏大人只是订了亲,并未成亲。”
濮安懿王虽年纪大了,但说话时身上仍带着种上位者的逼迫感:“史家我已打听过了,在眉州虽有些来头,可放在汴京却是不够看,那史小娘子更是配不上你状元郎的身份。”
“只要你点头答应这门亲事,剩下的事情自有我来操心,保准史家不会有怨言,更不会影响到你的仕途。”
“有我替你保驾护航,想必以后你的仕途之路会走的更顺利。”
他都想好了,到时候给史家送去一笔钱,若是五百金不够,那就一千金,一千金不够,那就两千金,直到史家满意为止。
他想,但凡不是个蠢的,都不会拒绝,也不敢拒绝他。
谁知苏辙却正色道:“多谢王爷好意,下官并无退亲的打算。”
屋内气氛很是尴尬。
濮安懿王脸色一沉,很是难看:“苏大人,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这样的机会,可不是常有的……”
他看着眼前之人,不可否认的确是人中龙凤,可惜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你可得想清楚,若真得罪了我们,以后你的仕途可就难了。”
苏辙笑了笑,道:“多谢王爷提醒,下官想的很清楚。”
他想着先前听人说起濮安懿王的一些行径,也道:“下官知道,下官已想的很清楚。”
“下官更知道以王爷的权势,想要毁了下官与史小娘子之间的亲事是易如反掌,想要逼下官娶灵寿县主也非难事,但下官觉得,结亲结的是两姓之好,却不是结仇。”
“若有人敢伤害下官亲眷,下官保证,即便以卵击石,也是在所不惜的。”
最后一句话,他说的是铿锵有力。
濮安懿王一滞,不由怀疑起来,到底是谁说的苏辙性子沉稳,聪慧过人?这,这哪里是性子好的样子?
倒是聪慧过人,他有所领教。
方才他脑海中的确有想法一闪而过,想着若这门亲事不成他绝不会叫苏辙好过,但如今却被苏辙这样子吓得这才后怕起来——若他是苏辙的话,但凡自己敢动他分毫,他定上门求娶灵寿县主,灵寿县主定会巴巴答应,而他则会变着法子折磨灵寿县主……毕竟,父债子偿嘛!
苏辙像没见到濮安懿王脸色忽明忽暗一般,直道:“若是王爷无话要说,下官还有事要忙,就先下去了。”
濮安懿王没法子,也只能先回去。
回去之后,迎接他的更是灵寿县主的眼泪攻势。
这世上最叫人伤心的事就是给人希望之后又叫人失望,灵寿县主得知今日濮安懿王前去找苏辙说和,原以为这事儿一定能成,谁知却见着无所不能的父亲垂头丧气回来,顿时哭的差点晕倒过去。
从小到大,灵寿县主在家就是说一不二的性子,就是想要天上的星星,濮安懿王也会想尽一切办法帮她摘下来。
濮安懿王被她哭的脑门子一抽一抽的,只能硬着头皮道:“那苏辙如今不答应,不代表以后不答应,别说他尚未成亲,就算成了亲,也不是不能娶你?”
别说灵寿县主,就连濮安懿王都觉得这是一件极棘手之事。
他思来想去好几日,却将主意打到了官家头上。
这些读书人啊,向来将“忠义”两个字挂在嘴上,最听官家的话。
他决定找个合适的时机前去找官家说说看这件事。
***
苏辙这几日依旧提防着濮安懿王与灵寿县主,可见她们一连几日都没有动静,悬着的一颗心才微微放下来些。
他想,就算灵寿县主糊涂,濮安懿王定不是个糊涂的,小姑娘家家的一时兴起闹上几日,兴许等着兴趣过了就会将这件事抛之脑后。
谁知却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这日刚回家,却见到门口守着个小药童。
苏辙自是认识这人的,这人是孙神医身边的小徒弟。
他见这小药童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不免好奇道:“这是怎么呢?”
小药童正在这里等苏洵,如今足足等了小半个时辰都没等到苏洵,却等到了苏辙,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便道:“……八少爷,我,我师傅被人掳走了。”
听他说来,苏辙这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孙神医今日给张氏看诊之后,刚上马车,那马车就被人抢走了,更是一脚将小药童踹了下来。
苏辙隐约猜到了背后之人是谁,安慰他道:“天子脚下,没人敢乱来的。”
“你放心,我去去就回来了。”
说着,他便径直钻进马车,直奔司马府上而去。
谁知他刚到司马府门口,已认识他的门房就迎了出来,道:“苏大人可是前来找我们家大人的?我们家大人临走之前要小的与您说一声,他去了范镇范大人府上了。”
苏辙很快会过意来。
苏神医被人劫走一事发生在司马府门口,这件事想必也传到了司马光耳朵里,司马光与他一样,都怀疑到了范镇头上。
想想也是,除了范镇,也无人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毕竟没人比他对官家的子嗣更执着。
苏辙连口气都来不及喘,又直奔范府而去。
范府的门房似早有准备似的,一开口就道:“想必这位是苏大人吧?我们家大人吩咐了,请您进来坐坐喝杯茶。”
苏辙这才没怎么担心,猜到大概真是范镇将孙神医带走了。
他跟在门房身后到了厅堂,果然瞧见正皱着眉头喝茶的司马光。
他拱拱手道:“司马大人。”
“不必多礼。”司马光脸色没比苏辙好看到哪儿去,这人是在他司马府门口被人劫走的,也是发生于替他娘子诊治之后,若他脸色好看那才真的是有鬼:“子由,你不必担心,方才我差人问过了。”
“你们苏家的马车正停在后院,想必范大人如今正对着孙神医苦口婆心了!”
他不光觉得有点无奈,更觉得有点羞愧。
苏辙道:“多谢司马大人告知。”
他瞧见司马光脸色并不好看,也猜到司马光并不知情,便道:“这件事,我事先与孙翁翁说过的,他定不会答应。”
“范大人虽执拗,可有些事情不是一人执拗有用的,若是孙翁翁不点头,范大人是鞭长莫及。”
司马光点点头:“你和我想的一样。”
他们两人说熟悉吧,却也不是那么熟悉,可若说生疏,关系好像又还不错。
特别是张氏,如今有了身孕的她与司马光感情又和睦起来,闲来无事时时常说起苏辙,直说若肚子里这一胎是个儿子,最好能像苏辙一样就好了。
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范镇就带着孙神医走了进来。
与苏辙想象中的情形好像不大一样,走在前头的范镇脸上难得可见些许笑意,倒是跟在他身后的孙神医垂头丧气,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苏辙喊了声“范大人”后,则忙冲上前握住孙神医的手,低声道:“孙翁翁,您没事儿吧?”
孙神医摇摇头,想笑,却发现自己根本笑不出来。
苏辙好不容易松懈的一颗心又高高悬了起来,声音更小:“孙翁翁,您,您答应了?”
孙神医微微叹了口气,点头道:“我乃是大宋子民,总该为朝廷出些力的。”
苏辙:???
他狐疑看向范镇,下意识觉得范镇是不是使了什么阴招。
范镇今日心情大好,直道:“……半道将孙神医截下来,实属无奈之举。”
“方才我啊,已经与孙神医赔过罪了!”
这下,别说苏辙,连司马光都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苏辙便带着孙神医回去。
一上马车,他就迫不及待道:“孙翁翁,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先前您不是提起这件事时,气的是牙痒痒嘛?”
孙神医没好气道:“你以为我想沾这等破事?我一下马车,看到来的是范府,就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甚至想过若那范镇敢拿我家里人或者你们来威胁我,我就与他拼了。”
“谁知他一看到我就与我道歉,然后说起朝中局势,说什么朝廷的日子并不好过,内忧外患的,还说若是官家过继子侄,问题更是多的很。”
“他也是能说,一条条说给我听,也不管我听不听得懂。”
“好几次他说的是眼泪鼻涕直流,到了最后,更是跪下来求我……”
听到这话,苏辙都沉默了。
他想,别说他做不到这个地步,寻常人都做不到这一步的。
马车晃晃悠悠走着,孙神医的眼神落在窗外,只见街道热闹,但其中却不乏贫苦的百姓:“八郎,你知道那范大人最打动我的话是什么嘛?他说,医者是为了给人治病,我之所以千里迢迢从眉州到汴京,就是为了给人治病的,如今朝廷病了,我难道要袖手旁观吗?说起来,巨鹿郡公可比不上官家,就算有一线生机,也得试一试。”
这下叹气的那个就变成了苏辙:“是不是范大人还请您进宫给官家看看病?”
“我虽远远见过官家两次,却也能看出官家脸色并不算十分好看,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只怕官家无多少年的寿数。”
“官家从前身子康健时,宫中就不知夭折了多少皇子,如今到了这个时候,我只怕这些孩子即便出生了,也是活不长……”
但孙神医却像被灌了迷魂汤似的,笑了笑道:“可总要试一试,说不准我医术不精,不能叫官家有儿子呢?”
苏辙见他心意已定,知道有些话再说也是无用,便斟酌着叮嘱了他几句。
马车内逼仄,但苏辙说出来的话却是吓了孙神医一跳。
孙神医只觉得自己顺风顺水过了几十年,没在今日被吓出个好歹来真的算他胆子大:“你说,要我见到官家之后将这件事告诉他?”
苏辙点点头:“若不然您犯下的就是欺君之罪。”
“范大人是好意没错,但官家又非三岁小儿,朝廷的事听取大臣们的意见也就罢了,关乎自己子嗣,您说他难道不能拿主意?”
“再说了,您设身处地想一想,若您是官家,您知道有人这样骗您,您会怎么办?”
孙神医斟酌道:“我定会砍了他们的脑袋。”
如今他心里也有数了。
没过几日,孙神医就跟着范镇进宫了。
范镇见官家对子嗣一事忌讳,今日找的理由是最近瞧见官家脸色不好看,所以将名震汴京的孙神医请进宫来。
官家想着自己近来与范镇闹得不甚愉快,范镇既给自己一个台阶下,他也就下了。
谁知孙神医刚上前把脉,就战战兢兢跪了下来,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都道了出来。
一时间,大殿内的气氛尴尬极了。
更不必说范镇的脸都绿了。
一开始,官家的面上也满是怒容,可很快就恢复如常,伸手将孙神医扶了起来:“……您年纪大了,不必动不动就跪!”
“只是朕好奇的很,你既受范大人所请而来,为何又对着朕将这件事和盘托出?难道就不怕朕治你一个欺君之罪吗?”
如今孙神医说话已不复方才的战战兢兢,理了理,道:“因为八郎说了,并不是我们草民等人打着为您好的旗号,犯下的就不是欺君之罪了。”
“您想不想要子嗣,这是您的事儿,旁人只能提意见,不能替你拿决定。”
“今日草民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至于该不该替您诊治,与不与您施针,都是您说了算。”
官家扫了一旁脸色发青的范镇一眼,一副“你看看别人,再看看你自己”的神色,正欲开口时却是想起一件要紧事来:“你口中的八郎是何人?他倒是想的通透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