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宝想也不想就点了点头。
苏辙却因这件事心里并不踏实, 到了夜里竟开始连连做梦,一会梦见他们兄弟两个坐在苏老太爷院子里吃葡萄,一会梦见他们一起在天庆观读书的日子……等着他醒来时, 窗外仍是灰蒙蒙的。
苏辙却是半点睡意都没有。
他忍不住在自己脑海里将苏轼的生平想了又想, 想来想去,也能知道苏轼虽仕途不顺,却是无性命之忧。
想着想着, 他就豁然开朗起来。
是啊, 苏轼是他的哥哥,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怎会连这点小事都解决不好?若真是如此, 苏轼趁早别当官了,早点回家种田去吧!
他该对他的六哥有信心才是。
此时此刻,远在凤翔府的苏轼亦是半点睡意都没有。
不过几个月的时间,苏轼就瘦了不少, 整个人再也不复从前意气风发,无忧无虑的样子, 眼里的光芒虽消减不少,却坚韧仍在, 丝毫未少。
并无睡意的苏轼坐在书桌前,再次提笔给苏辙写信,下笔就是——子瞻, 近来可好?我一切都好,勿念勿挂。
虽然信中是这样写, 但他最近的日子过的并不顺利。
比起他顺风顺水的前二十年, 在凤翔府的日子简直可以用难熬来形容,凤翔府距离汴京路途遥远, 知府与知州几年未曾换过人,如今俨然是土皇帝一般的存在,若仅仅如此也就罢了,偏偏官官相护,行贿受贿……他哪里受得了?自不屑与这些人为伍的。
那些人一开始也曾想着拉拢苏轼,却见他油盐不进,便开始处处打压他。
苏轼一封信还没写完,就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他扭头一看,正是衣衫单薄的王弗,皱眉道:“你怎么起来了?如今已至秋日,夜里更是凉得很,当心染上了风寒!”
王弗虽自己身上衣裳单薄,却给苏轼披了件衣裳:“我没事,倒是你的病才好不久,要当心些才是。”
“你又在给八弟写信吗?”
苏轼点点头,面上这才有了几分笑意:“也不知道八郎最近在汴京怎么样了,他向来沉稳聪明,想必是一切都好的。”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不像我,一上任就与知府大人闹得不大愉快,连累你都跟着担心。”
王弗握着他的手,柔声道:“我担不担心倒是次要的,只要郎君无事就好。”
“郎君,我听说知府大人的折子已送了出去,他那人心思狡黠,想必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儿,实在不行,你不如将这件事写信告诉八弟,兴许他能在汴京想到办法……”
她这话还没说完,就被苏轼打断了:“从小到大,我与八郎在一起,虽说我是哥哥,可每当遇上事,总是八郎拿主意。”
“我与他兄弟之间倒不必计较这么多,可如今我已成亲,很快也会有孩子,难不成到时候要拉着你们一起躲在八郎身后?来日等着咱们的孩子长大后知道这事儿,你叫我面上如何挂得住?”
说着,他拍了拍王弗的手,柔声道:“八郎虽聪慧过人,可你的夫君却也不差。”
“你放心,这件事我已有了对策。”
王弗悬着的一颗心这才微微放了下来:“既郎君这样说,我自没什么害怕的。”
“如今时候尚早,郎君就算睡不着,也去躺一躺吧。”
苏轼原想拒绝的,毕竟他是一点睡意都没有,可对上王弗那关切的眸子,他还是依言躺在了床上。
他记得苏辙交代他的话——人家好好的姑娘从前在家也是金枝玉叶,嫁给自己可不是为了小心翼翼伺候自己的。
一直等到天色大亮了,苏轼这才起身,梳洗之后就去了府衙。
凤翔府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共管辖七县一洲,故而其知府也是有些来头,但他并不是靠着勤学苦读坐到如今的位置,而是靠着四处行贿受贿,熬了几十年,这才坐到了从四品的位置。
从四品的官儿,放在汴京虽不大惹眼,但在地方上却是一言九鼎的。
这不,因众人知晓知府大人不喜苏轼,苏轼自进了府衙,一个与他说话的人都没有。
好在苏轼从前在天庆观就经历过这等事,如今十几年过去,心性更是坚韧,丝毫不觉得有什么,闲暇时候时常带着王弗前去游山玩水,更是作诗不少,在凤翔府一带已是小有名气。
凤翔府知府见了,是愈发不喜。
区区一签判风头更甚于他,那个上司能喜欢?
这不,苏轼刚落座,却见着自己桌上一本文书都没有,不免起身出门去问问怎么一回事。
只是他找了好几个人,旁人一见到就像是见了鬼似的,躲避都来不及,怎敢与他说话?
最后有个人实在看不下去,这才低声道:“……整个凤翔府除了宋大人,谁还敢这样对你?你啊你,怎么像个愣头青似的,得罪了宋大人,在凤翔府还有好日子过吗?”
“我若是你,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熬上几年,擢升之后调的远远的,这不就没事呢?”
他口中的宋大人正是凤翔府知府宋选。
苏辙自知道这人话中是什么意思,他的官职虽不大,却与当地官员有互相监督的职责,再加上他掌管着终南山特产木材,这些木需每年编成木筏从渭水放入黄河,运往汴京供皇家土木建造之用。
能被皇家所用的木材,自非寻常之物,其中是大有油水的。
宋选等人在其中大做文章,赚的是盆满钵满。
前几任签判对此事是睁只眼闭只眼,他这样想好似也没什么不对,毕竟胳膊拗不过大腿,若真的严查木料一事,只怕要牵扯出数百人,他想断人家的财路,要人家的命,人家焉能放过他?
可偏偏苏轼是个刺头,一上任就严查这件事,更是软硬不吃:“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要我装作不知道吗?”
“纸包不住火,这件事终有一日会查出来的,等到真相大白那一日,不光宋选讨不得什么好处,与这件事有关的人都会问责。”
那人见苏轼这般油盐不进的样子,忍不住连连摇头,也懒得再说,转身就走了。
苏轼却依旧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宋选不准他看文书,那他就上书朝廷。
只是叫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他的信还没送出凤翔府,就被人截了下来。
宋选更是大放厥词:“……我从前就听人说过苏签判的弟弟虽为状元,却是个书呆子,如今看来,这兄弟两人却是差不多的,真是蠢的可以!我既敢做,难道还怕他写信告状吗?他敢写信告状,也得有法子将信送出去才是!”
“呵,别说信了,他能平安无恙走出凤翔府,我都算他本事大!”
若是苏轼的罪名一旦敲定,到时候就直接入狱。
众人自是连连附和。
一开始,众人也是有几分忌惮苏轼的,一来是因其榜眼身份,二来是因其有个当状元的弟弟,三来是他们听说苏轼极得副宰相欧阳修的喜欢……可随着苏轼被宋大人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整日只知道作诗游山拜佛,便再没有将他放在眼里。
这不,如今闲来无事的苏轼作诗的频率更高了。
宋选心中无多少墨水,并不知道他的目的,苏轼这样做却是大有深意。
诗书永流传,他已连作几首诗暗讽凤翔府官员的行径。
如今他略一沉吟,又开始做文章起来:“夫台犹不足恃以长久,而况于人事之得丧,忽往而忽来者欤……”
他给这篇文章取名叫《凌虚台记》,明面上写的是游记,明面上说的是土台都不能长久保留,更何况人员的变迁,若有心人仔细一想,就能明白其中深意。
宋选等人在凤翔府当差当的好好的,为何会突然离开?那肯定是犯了事啊!
苏轼文采斐然,这篇文章很快就引文人墨客纷纷传颂。
不过一个月的时间,就已经传至这汴京。
早在半个月之前,宋选指责苏轼的消息就已送到汴京,说的是苏轼抢占民宅。
说起来苏轼如今所住的宅院买的颇为便宜,这让他觉得自己运气颇好,他来凤翔府之前就已差了一个管事先到了凤翔府,打算买个小院子。
毕竟用苏辙的话来说,赁屋子并不划算,还不如买宅子,一来自己住的舒服,二来还能投资。
原本一千二百贯钱的宅院,他用了七百贯就买到了。
等他到了凤翔府之后才知道自己运气极好,正好有个卖家急着回老家,所以宅子贱卖。
谁知一开始宋选就是有备而来,这卖家是宋选的人,至于宅子贱卖则是宋选的老招数。
凤翔府的宅子卖的并不贵,大多前来任职的官员都会选择买宅院,所以就以此等招数将宅子卖出去,等着官员上任后能为自己所用是最好不过,若是不能,呵呵,到时候就说那官员仗着自己是朝廷命官是强买强卖。
一来二去的,新上任的官员只能上了贼船,若不然,可是没好果子吃的。
但宋选却是万万没想到苏轼是软硬不吃。
这才有了后面的事儿。
这消息一传到汴京,竟引起了轩然大波,一来是苏轼和苏洵,苏辙三人在汴京风头正盛,二来是这件事背后有程之才等人的推波助澜。
一时间,汴京是众说纷纭,议论纷纷。
有人说苏轼去了凤翔府,想着天地皇帝远,所以抢占民宅。
有人说苏家如今乃眉州首富,苏轼又是榜眼出身,断然不会为了区区八百贯钱自毁名声的。
甚至到了最后,汴京大街小巷都在议论这件事。
不少人也因此格外关注苏辙的动向,毕竟他们是亲兄弟,且不说苏辙得欧阳修喜欢,与欧阳修长子关系要好,近来程氏更是与司马光的妻子张氏有成闺中密友的架势。
可苏辙也好,程氏也好,这些日子是全无动向。
甚至程氏这些日子与张氏也无来往,就是怕旁人说闲话。
这日程氏刚从杏花楼回来,脸色就沉了下来,常嬷嬷端着吃食进来,她却是摆摆手道:“我没胃口,将这些饭菜端下去吧。”
常嬷嬷见状,忙劝道:“夫人,您多少吃些吧!”
“这些日子您胃口都不好,脸色瞧着还没有张大娘子好看,再这样下去,孙神医就该给您看病了……”
可不管她怎么说,程氏都没胃口。
想想也是,远在异乡的长子遇上这等事,换成哪个母亲都会没有胃口的。
苏辙刚下衙就直奔程氏院子而来,正好与端着吃食出来的常嬷嬷撞个满怀,常嬷嬷低声道:“……八少爷,你进去劝劝夫人吧,照这样下去,夫人的身子哪里受得住?”
苏辙便端着食盘又走了进去。
程氏在看到幼子时,面上隐约带了几分笑意,可若仔细看来,她面上的笑意却有几分勉强的:“八郎,今日可有什么新消息?”
“你是不知道,今日我去杏花楼看账册,杏花楼用饭的食客都在议论这件事……”
苏辙亲自盛了一碗汤递给程氏,道:“娘,先吃饭吧。”
“朝中依旧是老样子,并无什么新消息。”
程氏接过白瓷碗,却还是将碗筷重新放在了桌上:“我,我哪里吃得下?原先你爹与我说这件事有才哥在背后捣鬼,我还不相信,想着这孩子从前也是个好的,纵然心肠坏,也不至于坏到这个地步。”
“可如今看来,这件事若无人在背后使坏,只怕传不了这么快。”
“他,他这是要逼死六郎啊……”
一旦苏轼的罪名敲定,定是要入狱的,虽不至于蹲十多年的监狱,可即便入狱一日,那勤学苦读的十几年就全部化为泡影,以后再不可能入仕。
她不相信身为朝廷命官的程之才会不明白这些,正因明白,她才更觉得这侄儿心狠手辣。
苏辙只道:“当年程之才假借故去外祖母之名求娶八姐姐时,我就已知道他心肠歹毒,您怕是不知道,如今朝中不少人已知晓这件事,他那一张嘴将白的说成了黑的,说的仿佛我们苏家上下全是无情无义之人,更说我不尊故去外祖母遗愿……”
程氏微微一愣:“这些事,你为何没与我说过?”
“这些糟心话,说给您听我唯恐污了您的耳朵,更会惹您担心!”苏辙见程氏眉头紧蹙,便笑道:“不过六哥这事儿您也别担心,虽说有程之才在背后推波助澜,可推波助澜的却并非他一个,还有我。”
程氏又是一愣。
苏辙这才解释道:“但凡了解六哥的人定知道他是万万不会做出这等事的,可宋选既敢送进来汴京,定是十拿九稳。”
“我只担心朝中官员判起这案子时只当寻常案件,如此会对六哥不利,所以,这件事闹得越大,其实对六哥是越有好处的,最好闹得朝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连官家都知道此事,到时候就没人再敢掉以轻心。”
程氏很快明白过来:“我是说,当初你六哥写的那什么《凌虚台记》虽文采出众,却也不会传播的这样快。”
说着,她也没有那样担心:“八郎,你做的很对,文人墨客的笔杆子一点不比刀枪软,闹得越大,那些人就不敢随便污蔑六郎了。”
苏辙点头应是。
他想的一点都没错,这件事传来传去,最后连官家都知道。
饶是官家脾性好,可在听说当朝榜眼因区区几百贯钱就抢占民宅,先是勃然大怒,将一众官员叫过来问是不是确有其事。
欧阳修与司马光也在其中。
说起来,苏轼也是欧阳修学生之一,他这些日子之所以没有苏辙父子来往一是因为避嫌,二是因为他也相信苏辙定不会做出这等事来。
但如今听闻官家说起这事儿,免不得辩解一二,直说苏家富庶,苏轼不是这等人。
就连一向寡言且甚少替人求情的司马光都站了出来,当然,他也没求情,只恭恭敬敬递上了苏轼写的《凌虚台记》,请官家过目。
官家的脸色这才好看些许,当今就勒令严查这件事。
不仅要彻查凤翔府知府等人,这十来年里但凡在凤翔府当过差任过职的都要彻查,甚至还专程派了信得过的人马亲自去了凤翔府,只为将这件事弄得明明白白。
当苏辙听说这件事时,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
只要这件事官家出手,定能还苏轼一个清白。
果不其然,等到冬天下了第一场雪,这件事就已真相大白。
官家派出去的人自不是吃闲饭的,再加上这些人出发之前还得欧阳修叮嘱一番,要他们务必查个水落石出,不可懈怠。
如此一来,谁敢怠慢?
行贿受贿一事若真想查,倒也简单,从简及难,从点到面,他们率先查了上一任凤翔知府身边的仆从,见那些仆从都在外面置宅院养妾侍,心中已知不对,再拿人问罪一番,那些仆从自是全招了……接下来的事情则很简单,顺藤摸瓜下去了,最后自查到了凤翔知府宋选的头上。
当官家知道区区一个凤翔府府衙竟查出数百人有问题时,脸色自是不好看,更是从重发落,当即就罢了宋选的官。
苏辙是从王巩嘴里听到了第一手消息,就连见过不少大风大浪的王巩都面露惊叹:“……这些人的胆子太大了点,连供皇家土木建造用的木材都敢动手脚,据说连好脾气的官家听到这话都气的直拍桌子,好一会才喘的过气。”
说着,他更是笑了起来:“不过祸福相依,此事一出,官家倒是对你六哥印象深刻。”
“也就是你六哥如今年纪尚小,又刚任凤翔府签判不久,若不然,官家定会升了他的官。”
“你知道今日早朝时官家说了什么吗?官家说,偌大一个凤翔府也就苏签判一人是清白的,此乃朝廷之痛,更是勒令文武百官好好反省反省,就连那宋选的上峰都被降了一级!”
苏辙也替苏轼高兴。
这几个月的时间下来,他虽与王巩的关系没达到与欧阳发之间的关系,却也熟悉了不少。
每日在杏花楼宴客吃饭的王巩似知道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来杏花楼,也不问苏辙来做什么,就开始守株待兔起来。
这不,王巩今日又开始守株待兔起来。
他想,若是苏辙今日不来杏花楼,他定要去苏家将这好消息告诉苏辙的。
苏辙面上含笑,道:“多谢王大人告知。”
“叫什么王大人?显得多见外!”王巩的眼神落在窗外的簌簌大雪上,这才发现这间雅间比他每次定的最贵的雅间风景要好上许多,也就是屋子小了些:“你管欧阳发叫伯和兄,管我却叫王大人?你也不怕我伤心?”
语气中带着三分戏谑。
苏辙不得不承认与这样的人在一起好像挺舒服的,不担心没话题,也不担心好脾气的他会生气,便依言道:“定国兄。”
说来也是奇怪,王巩这样散漫的性子,字竟叫做定国。
但他又不得不承认,王巩的确是才能出众。
王巩面上笑意更甚,道:“这才对嘛!”
这话说完,他就走了,仿佛他等着苏辙只为与他说今日宫中发生的事儿。
苏辙觉得这人挺有意思的。
窗外的雪下的极大,迷的他连对面的街景都看不清,索性便要厮儿烧了壶茶进来,自己则与苏轼写起回信来。
自苏轼贪污受贿之事闹出来之后,苏辙就不叫程氏出门,自己每隔一段时间来杏花楼一趟。
虽如今事情解决,但他想着最近天气寒冷,还是不想叫程氏出门。
这冰天雪地的,若是摔一跤可不是闹着玩的。
如今苏辙已领差事有大半年的时间,他本就性子稳妥,如今与人打交道更是养成了慎言慎行的习惯。
即便到了苏洵与程氏跟前,也多是如此,唯恐说了什么话惹得父母担心。
可唯有与苏轼书信来往,他才能畅所欲言。
自己最近又读了什么书,遇到什么有趣的事,吃到什么好吃的……一股脑都告诉了苏轼。
当然,最后他更不忘说自己今日听到的消息,先是恭喜了苏轼一番,又郑重其事批评了苏轼一番,直说去了凤翔府后的苏轼没与自己说实话。
一封信写完,苏辙又看了一遍,这才装进信封。
一旁的元宝见了,忍不住道:“少爷,好久没见到您笑了。”
苏辙冷不丁听到这话,只觉得有些熟悉。
哦,他记起来了,毕竟电视上这等话术经常出现:“哦?有吗?”
“有的!”元宝头点的像小鸡啄米似的,道:“虽说您从前脸上的笑就不多,可自从您当官后,脸上的笑就越来越少了,特别是像今日这等发自内心的笑,就更少了。”
苏辙想了想道:“好像是的。”
一封信写完,他看着窗外的大雪似越下越大,知道自己一时半会怕是走不了的,索性便安心坐下来喝茶。
一边赏雪一边喝茶,苏辙只觉得这小日子倒也惬意。
只是他的茶刚喝到一半,扫眼间,就见到了楼下有个熟悉的身影。
他再定睛一看,这不是司马光还能是谁?
与司马光并行的还有范镇,苏辙虽见他的次数不多,但也是认识的。
他不免觉得这两位大人还是挺有闲情逸致的,这样大的雪竟还来杏花楼吃饭?
他有些许犹豫,到底该不该前去打个招呼,可后来一想,还是熄了这个心思。
纵然孙神医最近在帮张氏调养身子,纵然程氏与张氏关系要好,但他与司马光之间仍无多少来往,今日司马光与范镇前来杏花楼用饭,想必也不希望有人打搅。
苏辙看这雪势只怕一时半会小不了,索性打算先回家。
谁知道他刚站起身,外头就传来叩门声,紧接着,王管事的声音就传了进来:“大人,司马光司马大人与范镇范大人来了,说要见您了。”
苏辙一怔,隐约猜到他们两人是冲自己来的。
见躲不过去,他便去了隔壁包厢,一进去就拱手道:“司马大人,范大人。”
范镇与司马光一样,是个严肃寡言之人,因他年纪大了,板着一张脸坐在那里,难掩其气势,若胆子稍小些的,看到他这副模样定会害怕的。
司马光微微颔首:“想必你已知晓苏签判之事,我就不多说了,今日我们前来找你是有要事与你说。”
他这话一出,他身后的仆从就将元宝带下去了。
苏辙深知两位大佬是有话要对他说。
果不其然,司马光看着他的眼睛,开口道:“……孙神医的确是医术高明,就在三日前,内子被诊出了喜脉。”
苏辙道:“那就先恭喜司马大人与大娘子了。”
他虽今日才知晓这消息,但突然听闻这消息却是一点都不意外。
这两三日的时间里,他每日都会见到孙神医,孙神医高兴的像过年似的,所以他不难猜到。
司马光原想再寒暄几句,谁知范镇就已急不可耐开口道:“孙神医的医术如今已是有目共睹,司马大人即将添子是可喜可贺,只是官家却膝下无子……”
他一开口,苏辙就吓得眼皮子直跳。
难不成他们这是想要带着孙神医进宫给官家看病的意思?
虽说他并未见过官家几次,但从旁人口中对官家也是有几分了解的,此人十三岁继位,在位几十年,对官员宽厚,知人善用,可他的几个儿子却刚出生就夭折了。
范镇说这话并不是与苏辙商量的意思,而是直接通知他。
如今他一想到官家膝下无子,夜里甚至都睡不着觉。
到了最后了,他更是道:“还请苏大人回去与孙神医说一声,我们会尽快安排他进宫的。”
幸好苏辙先前几次听司马光说起范镇欣赏自己,若不然,就冲着范镇这般生硬的语气,他定会觉得范镇对自己有意见:“还请范大人恕罪,这件事下官并不能做主。”
“其一,是因孙翁翁并非下官家仆,而是下官长辈,是下官家中客人,这件事孙翁翁若不答应,下官也不好勉强他进宫。”
“其二,下官想问问这件事官家同意吗?”
这个问题可谓是一针见血,问的范镇是脸色一黯。
司马光却道:“若官家同意,就不会这样麻烦。”
当他知道妻子张氏有身孕后是高兴不已,特别是听孙神医说能保证母子均安后,他是更高兴了。
殊不知范镇也一直留意着孙神医,听说这消息后就打起了官家的主意。
范镇亦是脸色不大好看,更是长长叹了口气:“这几年因官家子嗣一事,朝中官员是纷纷上折子,我更因此上了十九道折子,可官家的意思却是如今他已年近五十,只怕这辈子都不会有儿子,如今已考虑过继侄儿。”
“今日我一早就进宫,隐隐与官家透露此事,官家想也不想就拒绝了,所以我们才出此下策。”
用官家的话来说,希望越大失望越大,他已不再奢想子嗣。
苏辙的目光落在范镇面上,继而又扫向司马光,见两人面上带着视死如归,只觉佩服。
什么是肱骨之臣?这就是肱骨之臣!明知道自己犯的是欺君之罪,也是勇往直前,值得他学习。
当然,惜命的他可不会学习:“下官还想提醒两位大人一句,张大娘子之所以在孙翁翁的诊治下不到半年就有了身孕,是因张大娘子积极配合。”
“就算孙翁翁进宫,就算孙翁翁答应与你们一起犯下这欺君之罪,难不成还能逼着官家日日喝药?况且子嗣这等事,可不是官家一个人喝药就有用的。”
有些话他都没好意思直说。
第一,官家都快五十岁,这个年纪的男人想必与妃嫔睡觉的兴趣是大大降低,这不与女人睡觉,怎么生孩子?
第二,宫中孩子存活率可是很小的。
苏辙许久之前就曾听说过宫闱秘事,一个孩子想要在皇宫长大并不是件容易事。
他想,大概是官家也意识到这一点,就算他有了儿子,这儿子也不会平安长大,所以这才拒绝范镇的提议。
范镇不是不知道自己这是病急乱投医,可是他并无别的办法,又是长长叹了口气。
苏辙打量了他一眼,心想自己若是官家,大概也想罢了他的官将他赶回老家的。
还是司马光稍微镇定些,开口就道:“苏签判,关于官家子嗣一事你是怎么看的……”
范镇微微皱眉,打断他的话:“君实,你问他这些做什么?他才多大!”
司马光却扫了苏辙一眼,不急不缓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很多时候局外人看的会比我们更清楚。”
更何况,他已见识到苏辙的才能,这人不光读书厉害,更是极聪明的。
苏辙摇摇头,道:“下官不知。”
他不是不知,只是不愿妄议此事。
司马光却是知道他在藏拙,步步紧逼道:“不要紧,这里又没有外人,想到什么说什么就是了。”
“即使说错了也没有关系。”
一时间,司马光与范镇的眼神都落在苏辙身上,大有一副苏辙今日不说话就不让人走的架势。
苏辙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道:“下官觉得,牛不喝水强按头也没用,更别说官家,他若是不愿做的事情,谁都不好勉强。”
“既然官家有心过继侄儿,不如范大人就顺意而为,趁这个时候多看看谁人更合适些。”
他想了想,委婉道:“官家仁善,可放眼历朝历代,像官家这样仁善的君王并不多。”
范镇仔细一想,很快是脸色一沉。
他乃在朝为官多年的老人,如何听不出苏辙话中的意思?官家如今年纪不小,且身子不算好,若真的有朝一日撒手人寰,势必由官家侄儿继位,若碰上个心眼小的,大概会与范镇等人清算的。
司马光的手轻轻敲打在桌上,淡淡道:“我们知道了。”
苏辙深知继续待下去指不定他们还要问出些什么来,索性站起身道:“如今雪势已小,下官就不叨扰两位大人用饭了。”
他站起身,拱拱手,就退了出去。
谁知他刚走到门口,就碰见了迎面走来的程之才。
他们表兄弟二人同朝为官,也曾碰到过几次,可见面时谁都不搭理谁,但今日,苏辙却是心生一计,扬声道:“程表兄,好久不见,不知道你近来可好?”
程之才自也听说了今日苏轼真相大白一事,脸色很不好看,更觉得苏辙今日主动与自己说话是为了显摆,没好气道:“我好不好对苏签判来说重要吗?想必你们苏家人都巴不得我过的不好吧?我告诉你,苏子由,你那六哥以后可不会这样好运的。”
苏辙笑了笑:“程表兄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明白?”
“我六哥行得端坐得正,为人光明磊落,想必以后会好运不断的。”
“至于这次之事,不过是受奸人所害……我想,这件事程表兄虽不是主谋,却也是那推波助澜的从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