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好些日子, 苏辙都在思考这个问题。
每每想到,都觉棘手。
欧阳发虽与他来往频次不如从前,却是个心细如发之人, 见他愁眉苦脸只担心他是担心会试落榜, 便偷偷与他道:“……我听我父亲与梅大人闲言过,直说以为你们兄弟二人才学,定能高中的, 你不必担心。”
可他见苏辙听闻这话仍是有心事的样子, 便咬咬牙,低声道:“我带你们去看一个好东西。”
苏轼好奇道:“伯和弟,什么好东西?”
欧阳发狡黠笑道:“你们看到了便知。”
苏轼连连追问, 可欧阳发仍是闭口不言,惹得苏辙都有几分好奇起来。
翌日一早,苏辙兄弟两人就去了欧阳府。
今日欧阳修并不在家,机会难得, 要知道北宋官员休息可是多的很。
欧阳发一路宛如做贼似的,带着苏辙与苏轼去了欧阳修的另一个小书房:“……你们不知道, 我父亲其实是有两个书房的,平素用的那个书房是用来见客的, 今日带你们去的那个书房是他平日一个人独处用的……”
苏辙下意识道:“如此说来,你带我们过去是不是不太好?”
欧阳发不以为意道:“来都来了,去看看吧。”
来都来了!
多有说服力的话啊!
可苏辙脚下的步子却是一顿, 正色道:“伯和兄,我若是欧阳大人, 知道这事儿肯定会不高兴的。”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这个道理我还是明白的。”
欧阳发脸色讪讪。
苏辙笑道:“不过伯和兄,谢谢你了, 有你这样一位好友,真是我们兄弟两人平生之幸。”
欧阳发露出几分不好意思的神色来:“我也就是见你这些日子心事重重,所以才想要你高兴些的,我父亲书房内私藏了不少古籍,还有一块砚屏石,我父亲一向视它为宝贝。”
“这块砚屏石呈紫色,原算不得什么稀罕东西,却因它上面的纹理宛如一幅自然风景图,月白如玉,树木森然,我父亲又请了当朝名师在上面画上山峦与松木,十分好看。”
“若你们看到了肯定会称妙的……”
别说苏轼听的是如痴如醉,就连穿越的苏辙听着都有几分好奇,却还是笑道:“若有机会,定能看到的。”
他口中说的机会则是欧阳修亲自请他们去书房。
他知道,历史上的欧阳修是个小心谨慎的,没个一年半载的,对他们父子三人没有了解清楚,欧阳修定不会允许他们进他的私人书房的,毕竟这书房中放着来往的信笺与一些私密之物。
但心里说不感动那是假的,他从这件事更是能看出欧阳发是个纯善之人,很多时候并不会想太多。
苏辙与苏轼兄弟二人今日也不算失望而归,三人闲着也是闲着,便去了杏花楼用饭。
开春之后,杏花楼更是推出野菜宴,广受好评。
北宋人一贯好吃,好吃,且极好风雅,如今野菜宴可谓千金难求。
杏花楼之所以能在汴京迅速站稳脚跟,是自有它的一套经商理念,比如不论贵贱皆一视同仁,接受预定,且杏花楼的菜价在眉州算是昂贵,可到了汴京就是物美价廉……不仅寻常富贵人吃得起,老百姓隔三岔五也是能吃上一顿的。
据说如今想定野菜宴已订不到,毕竟春日是吃野菜的时候,每天杏花楼接待的宾客数量有限,接下来几个月的野菜宴都已被预定完。
走在路上的欧阳发感叹道:“……我听我二弟说他去了几次都没吃上杏花楼的野菜宴,今日我可是托了子由弟的福气。”
他之所以拿欧阳修的书房做人情,是因为苏辙并未将他当外人,将自己是杏花楼股东的事情道了出来,故而他自也是对苏辙掏心掏肺。
野菜宴。
顾名思义则是野菜做的宴席,春日正是吃野菜的时候,小野葱,菊花头,鼠曲菜,枸杞头,荠菜……多的很,再加上杏花楼厨子手艺出众,苏辙指点一二,味道很是不错。
就在他们三人吃野菜宴吃的正开心时,欧阳修已下朝回来。
欧阳修一回来就听仆从说起长子要带着苏辙兄弟二人去他小书房之事,当即心里是吓了一跳,他的小书房里放了很多与范仲淹等人来往的信笺,这些信中内容若传了出去,后果简直是不堪设想。
甚至于他与梅挚认识多年,都没请梅挚到自己的小书房。
那仆从将方才之事一五一十都道了出来:“……大少爷一向对朝中之事不感兴趣,可这两位苏家小郎君日后可是要入仕的,当时小的看了是心里一紧,生怕大少爷要将他们带进去,小的是拦也不是,不拦更不是。”
能被欧阳修放在小书房伺候的人自是得他相信的,更知欧阳发是何性子,以他们家大少爷的性子,若是当众拒绝他,兴许又会胡思乱想:“好在后来苏家那位小郎君直说非礼勿视之类的话,要不然小的可真不知道如何是好。”
欧阳修颇为赞许点点头:“张方平在信中说这苏子由聪明沉稳,果然如此。”
可旋即他是话锋一转,皱眉道:“只是伯和这性子……唉,也幸好与他交好的是苏家俩兄弟,若换成旁人,只怕他被人啃的连骨头渣渣都不剩。”
等着杏花楼的野菜宴下市,又推出了冷淘。
冷淘在北宋一向颇为盛行,但杏花楼所推出的冷淘却是各式各样,甜的,咸的,辣的……惹的汴京百姓冷淘还没吃够,又期待起杏花楼秋日会推出什么美食来。
去年秋日杏花楼推出的是蟹宴。
像蟹黄拌饭、蟹黄汤包、葱姜炒蟹、肉蟹饼、蛋蒸蟹……杏花楼在汴京是一炮而红。
所以刚到夏末,不少汴京老字号都有样学样,以稍便宜的价格打出了蟹宴的旗号。
苏辙却是浑然不在意。
等着初秋时节,杏花楼并未大力推广蟹宴,而是推出了月饼。
中秋吃月饼是从古至今一直流传下来的风俗,但如今大多吃的是五仁月饼,杏花楼一出手,卖的月饼花样极多,什么咸蛋黄肉松月饼、乳酪月饼、莲蓉豆沙月饼、绿豆蓉月饼……三五日就推出新品,惹得汴京别的酒楼糕点铺跟风都来不及。
说起来一顿蟹宴虽价格不菲,但并无多少赚头。
一来是螃蟹吃起来慢。
二来是螃蟹成本高。
三来则是杏花楼统共就三层楼,一楼接待散客,二、三楼则是包房,一顿蟹宴吃吃喝喝算下来,少说也得两个时辰,故而虽在汴京风靡,却无多少赚头。
但月饼可不一样,吃起来简单,更能外带,精美的礼盒一包装,卖出去的价钱可不便宜。
当然,这个不便宜是苏辙以为的,对汴京不少百姓来说杏花楼的月饼可真真是物美价廉。
一时间,杏花楼的月饼是供不应求,索性专门在一楼辟了个位置,开了几扇窗,专门卖月饼,即便如此,只要杏花楼营业,买月饼的人都能排上一条街。
也是因这月饼,苏辙又是狠狠大赚一笔。
他粗略算了算,光是秋日月饼的营收就够他在汴京另外置上一个三进的院子,再加上他手上的银钱,差不多能买上一个大宅子。
可苏辙却无心置办家当,因为会试即将开始。
会试,又称春闱,顾名思义是在春日举行,但一众学子却在秋日就要抵达汴京,一来做好来年参加会试的准备工作,二来就是与旁的考生切磋一二,看能不能打听到什么消息。
当然,想要作弊几乎是不可能的,说不准却能打听出来考官有哪些人。
每个人的性子是不一样的,所喜好的文风,偏爱的文章自然而然也不一样,若能投其所好,则胜算又大了不少。
叫苏辙万万没想到的是,欧阳修与梅挚竟是考官之一。
但他却丝毫不敢松懈。
据他所知,这次会试劲敌不少,可别藏拙藏着藏着把自己藏落榜了。
等着秋日一过,苏辙就开始两耳不闻窗外事,闭门苦读起来。
即便到了除夕这一日,苏辙与苏轼吃过年夜饭皆回去念书,对他们兄弟来说,劲敌不会叫他们害怕,只会督促他们愈发上进。
过了年,苏辙兄弟二人则要开始去给恩师拜年。
好在他们只用去张家与欧阳府,张方平的妻子身子并不好,不宜奔波,所以就在汴京养着,他们前去看张家时提了不少补品。
可要去与欧阳修拜年时,苏辙与苏轼皆犯了难,不知道该准备什么礼物才好。
欧阳修与张方平的性子并不一样,他虽为国为民,可自己并不愿过苦行僧一样的日子,平日吃穿用度都颇为讲究。
后来苏辙便以高价买了两本古籍,提着两盒茶叶前去了欧阳府上。
欧阳修看到他们父子三人很是热情,不光留他们父子三人在家中用饭,还带着他们去自己的小书房看了那块月石砚屏。
苏辙心中微动,想着欧阳修已是彻底对他们父子三人放下戒心。
毕竟欣赏是一回事,可放下戒备又另一回事。
苏辙看到这块被取名为“月石砚屏”的砚屏石,只觉得真真是巧夺天工,连连称赞。
他正看的出神,就有仆从前来相请,说是欧阳发寻他。
苏辙则去找欧阳发说话。
若换成往日,苏轼定是要一起去的,可今日却折服于这块砚屏石,想要继续留下欣赏。
苏辙一去,这才知道原来欧阳发不知又从哪儿弄来一套卷宗,说是今年会试可能考到的题目,要他回去多看看。
苏辙瞧他那样子神神秘秘的,只觉好笑。
可他翻开一看,却见着上头的题目很是简单,一看就是为了蒙骗学子银钱书商为了圈钱想出来的歪招。
但他并未点破,直连声道谢:“来日我若高中,定请伯和兄到杏花楼吃上三天!”
欧阳发也笑了起来:“能帮得上你的忙就好!”
两人又说了会话,苏辙这才前往正厅。
只是他刚走没几步,就有仆从上前道:“苏小郎君,我们家大人请您过去了。”
苏辙定睛一看,果然见着不远处的欧阳修正坐在湖心亭内喝茶,这般冬日,湖心亭燃着碳盆,桌上煮着清茶,烟雾袅袅,像是欧阳修专门等着他似的。
苏辙上前,拱手道:“欧阳大人。”
他只觉不对,欧阳修一向乐于提携后生,元宵之前欧阳府中一直会是十分热闹的,欧阳修放着那么多宾客不去招待,在这儿等着他做什么?
欧阳修笑道:“子由,坐吧。”
寒暄几句后,他这才开口道:“……想当初我第一次见到你时,只觉得你是个生的十分俊朗的少年郎,甚至还想,你既已生了这般好的皮囊,想必定是学问泛泛,没想到你却是学问出众,远比你兄长更甚。”
苏辙一惊。
他知晓像欧阳修这等出身贫寒却能身居高位的人十分厉害,在他跟前向来是十分小心。
欧阳修扫了他一眼:“你是不是在想我从何处看出破绽的?”
他笑了笑,自问自答起来:“在子瞻光芒之下,你很容易被人忽视,他性子外向活泼,机灵过人,而你心性沉稳,更是话不多……可与你们相处将近一年的时间,我发现比起子瞻来,你更像兄长。”
“处处提点他,引导他。”
“更不必说子瞻向来不擅策论,但这半年的时间里,他却是进步神速。”
“我问过你们父亲了,这半年的时间里一贯是你们兄弟二人互相讨教学问,子瞻虽聪明,但再聪明的人,若钻进牛角尖,想要走出来也并非易事。”
“至于你父亲的策论,更不必说,还及不上子瞻,我思来想去,定是你在背后指点子瞻。”
顿了顿,他更是道:“在你的努力下,子瞻如今策论并非他短板,可见你的策论该如何出众。”
“我仔细想了想,在学问上,你仿佛并无出挑之处,却也无短板,大概是样样皆出众,子由,你说是还是不是?”
三个月之前,他就有这般怀疑,不过不敢笃定罢了。
三个月的时间,足叫他看清楚一个年轻的后生。
苏辙半点犹豫都没有,正色道:“我们父子得您提携,您又是伯和兄的父亲,我自不敢欺瞒您。”
“是,我的确有意藏拙。”
欧阳修一点不意外:“从小到大可都是如此?”
苏辙点了点头。
欧阳修不解道:“这是为何?”
苏辙缓缓道:“欧阳大人阅人无数,依您看,我六哥的性子到底适不适合入仕?”
“子瞻虽聪明过人,却性子洒脱,口无遮拦,这样的人其实是最不适合入仕的。”欧阳修目光如炬,开口便道:“不管何朝何代,总是会有些龌龊或难以见人之事,因为子瞻足够聪明,所以许多旁人看不懂的事情他能够一眼识破。”
“可又因他口无遮拦,快言快语……太过聪明对他们这些人来说其实并不是好事……”
说到这里,他猜到了几分:“子由,你一直藏拙可是打算在暗中保护你的兄长?”
苏辙轻轻点头:“回大人的话,的确有这方面的原因,甚至可以说是最重要的原因。”
“如今我爹爹得您提携,名声在外,若我们兄弟两人齐齐冒头,难免会惹人忌惮,甚至会被人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我想,若我韬光养晦,躲在暗处……”
欧阳修笑着打断他的话:“兴许到了危急关头,还能救他们父子一命?”
他瞧见苏辙再次点头,心中愈发觉得苏辙沉稳聪慧:“你倒是想的长远,若换成寻常少年知晓自己有如此才能,早就张狂的不知像什么样子,可你走一步想百步,竟想到子瞻落难时候去了。”
“可是子由啊,你想过没有,以子瞻这性子,只怕很快就会闯祸的,你的才能如何藏得住?”
“至于你口中的藏拙,不过是才能或早或晚显露而已。”
苏辙微微一愣。
从前他觉得苏轼在学策论时总是容易钻牛角尖,如此看来,他又何尝不是?一意孤行觉得自己的想法是对的?
欧阳修见他面色如此,知道他将自己的话听了进去,便自顾自喝茶,并未言。
他知道眼前这个少年是极聪慧的,给他些时间,他会想明白的。
果不其然,没多久苏辙就沉吟道:“您说的极有道理。”
他想,这么些年藏拙大概还有个原因是担心苏轼备受打击。
他比苏轼要小上三岁,却处处压苏轼一头,纵然苏轼不会介意,但偶尔也会有失落吧?
欧阳修看着他:“子由,方才你可是见到我那块砚屏石呢?”
苏辙是连连夸赞。
欧阳修笑道:“其实除了这块砚屏石,我还有一块,一直私藏着没有拿出来罢了。”
“说起这块砚屏石,我得来并不容易,一早就听说虢山有这样一块砚石,几次派人去找寻,卖家都狮子大开口,直说想要得到这块砚石的人是数不胜数。”
“后来几经波折,我这才买下这块砚屏石。”
说到这里,他是自嘲一笑:“可有一年我机缘巧合去虢山一趟,发现这等砚屏石虽不说随处可见,却也不是千金难求,我私藏的那块砚屏石才花了六十贯而已,只有我书房那块砚屏石的十分之一,你可知道其中缘由?”
苏辙点了点头:“想必是您书房那块‘月石砚屏’名声在外吧。”
他隐约猜到了欧阳修话中的意思。
一块砚石尚是如此,更别说一个人,名头越响,在朝中,乃至在汴京的话语权就越重,旁人越是敬重他,别说有朝一日想救苏轼简单许多,甚至有些人看在他的面子上,想要对苏轼下手时也会掂量几分。
这就是所谓的不看僧面看佛面。
聪明人与聪明人说话,是点到为止即可,不用说的太明白。
欧阳修笑道:“如今我也算得上你的恩师,我的话你总该听上几句的,今年会试,我只望你莫要藏拙,全力以赴。”
“至于你想的韬光养晦,不引人注意,若来日子瞻真遇事,不是还有我在吗?我若能帮,定不会袖手旁观的。”
苏辙自知道这话有千斤万斤重,连忙道:“多谢欧阳大人。”
欧阳修原还要再叮嘱他几句,谁知就有仆从前来相请,说是有宾客来访。
欧阳修这才起身离开,他没走几步,身后的仆从不解道:“……这些年大人的门生不计其数,小的甚少见大人这般偏爱过谁。”
欧阳修淡笑道:“不过是见这孩子格外懂事聪明罢了。”
“他们兄弟两人感情极深,我想,若有朝一日子瞻知晓他弟弟一直为他藏拙,怕是心里也会难受的,况且,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苏辙却是听君一席话受益良多。
回去之后他便是愈发奋发苦读起来。
到了桃花杏花开时,就到了会试这一日。
会试总共三场,每场三天,天公作美,到了二月初九会试这一天,春雨终于停歇。
从前乡试时,苏家上下几乎全员出动送苏辙与苏轼前去赶考,可如今身在汴京,却唯有苏洵一人。
苏洵几次会试落榜,陪着两个儿子行至贡院门口,纵然千言万语,可话到了嘴边却不知如何开口。
一是羞于开口。
二是担心不已。
就连一向颇为自负的苏轼听到这次会试的举子中是高手如云,也不敢像从前那般大放厥词,直道:“爹,您别担心,我与八郎定会全力以赴。”
苏洵微微颔首,眼神落于苏辙面上。
苏辙却有几分从前苏轼身上的影子,笑道:“爹,您等着好消息就是。”
随着一声铜锣声响起,他们兄弟二人就步入人群之中走了进去。
相较于从前乡试,苏辙并不十分担心。
一来这几年的时间里,他的学问是日益精进,好几次看出苏轼文章中的不足来,是有自信的资本的。
二来在会试之前,他们早就仿照郭太白从前教他们的方法,自行在家中模拟会试数次,因年岁渐长,身体比从前也更好。
三来则是他知晓历史,想着他们兄弟两人的才学很快就要名扬天下。
这三条皆是定心丸。
步入贡院,苏辙是下笔如有神。
九日时间一晃就过去了。
等着苏辙出贡院时,已是神色憔悴,苏洵等人早就候在门口,一看到他,元宝很快就冲过来扶着他:“少爷,您没事吧?”
苏辙摆摆手,直说没事。
不远处的苏洵已快步上前,询问他考的如何。
苏辙想了想道:“一甲应该是没多少问题的。”
一甲大概就是前十名左右。
苏洵面上一喜,他太清楚苏辙的性子,若苏辙没把握,是绝说不出这等话来。
但他也知道苏辙累极了,如今不是说话的时候。
苏辙等到苏轼出来,兄弟二人互相询问彼此考的如何后,这才坐上回家的马车。
一回去苏辙略用了些清淡的吃食,就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他一觉睡了很长时间,足足有一天一夜,睡了醒,醒了睡,有的时候竟不知道自己是醒着还是在做梦。
他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下来。
即便他才学出众,对自己颇有信心,但自乡试之后,会试还是如一块石头似的压在他心上,每每想起都觉得颇为担心,如今却好了,不管考的好与不好,事情已经结束。
当然,他就算考的再不好,大概也是在一甲的。
如此一来,苏辙只觉得浑身松懈不少。
等着他一觉睡醒,更觉神清气爽,当即就摊开笔墨纸砚写信。
他怕程氏等人担心,自是要写信回去的,程氏,郭夫子,张易简道长,还有史小娘子……都是要写信的。
好好睡了一觉,苏辙觉得自己脑子好似没从前灵光,正盘算着是不是漏了谁,却听到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紧接着,元宝就撩了帘子闯进去,“少爷,您猜猜谁来了?”
说话间,他仍高举着门帘,眼神频频朝外张望。
随着再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史无奈风风火火闯了进来。
他一进来就冲过来将苏辙抱了起来,纵然苏辙个子也高,不胖不瘦,但被一身横肉的史无奈一衬,就显得有几分单薄。
史无奈试图想象举自己儿子似的将苏辙举起来,试了试,却还是放弃了,将苏辙放在了地下:“八郎!”
苏辙愈发觉得自己脑子不够用起来:“无奈兄,你怎么来了?”
“怎么,你看到我不高兴吗?”史无奈是咧嘴一笑,被他那满脸灰尘一衬,显得他一口牙更白了:“反正我看到你是挺高兴的,你是不知道,元宵节一过去我就匆匆骑马赶来汴京,就想着能送你们兄弟两个前去贡院参加科举,没想到还是来晚了一步。”
苏辙也跟着笑起来:“无奈兄,你来晚了可不止一步,再过上几日,杏榜就要放出来了。”
说着,他道:“你可是在路上遇上了什么事儿吗?”
他看史无奈这身风尘仆仆的样子,不知道还以为是哪个山头来的强盗!
史无奈心中暗道八郎真是懂我,就开始将自己这一路发生的事儿都道了出来。
比如,路上他见到一个卖身葬父的小娘子,那小娘子被恶人欺辱,他帮那小娘子报仇不说,更是帮着人家将父亲下葬了才走的。
又比如,路上他遇见几个身手极好的同道中人,与这些人结伴一段路,更是比试一二。
更比如,路上他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时遭人算计,银钱与马匹都没了,后来是靠着一路打零工一路才来的汴京……
说到这里,富庶出身的史无奈微微叹了口气:“我原想着劫富济贫,可后来想着你曾与我说过君子该知何为何不为,所以还是忍住了。”
他口中这个“贫”自然指的是他自己:“八郎啊,你是不知道我这一路走来是多么辛苦,在码头做过苦力,替人刷过碗……你没有发现我都瘦了吗?”
苏辙认真打量着他,最后摇了摇头:“并没有。”
“好像还胖了些。”
毕竟这世道上没有“过劳肥”这么一说的。
他好奇道:“你都落得这般境地,为何不回去?”
“一路走来,多辛苦啊!”
说着,他忙冲元宝吩咐道:“你要厨娘多做些好吃的送过来。”
史无奈哭丧着脸道:“我一开始也曾想过回去,可我一回去,旁人见到我落魄的样子岂不是会笑话我?我,我可丢不起这个人!”
“再说了,我还没来汴京给你们兄弟两人加油打气了,怎么能回去?”
“原先那郭夫子就说过,以你们兄弟两人的才学中进士那可是轻而易举之事,等着你们兄弟两人高中后我再回去,更是骑着马跑遍眉州大街小巷,闹得整个眉州都知道,更要在程家放鞭庆贺庆贺……”
苏辙是哭笑不得,直道:“无奈兄,你怎么像个长不大的小孩似的?”
苏轼虽每每与史无奈凑在一起都是吵吵嚷嚷的,可他们两人这么多年却是感情越吵越深,如今他听闻史无奈大老远从眉州赶来,高兴的不行。
如今行至门口,听到史无奈说出这样的话来,更是十分赞同:“……你做的极是,想当初程之才中了进士,那程家门口鞭炮恨不得放了三天三夜,不过一同进士而已,至于高兴成这样子吗?显摆的好像眉州上下就他程之才一个人能中进士似的!”
他们两人也就说到这个话题难得能达成一致,苏轼是冷笑一声:“我看程家到了程之才这一辈,估摸也就只能中这一个进士,不大肆庆贺一番以后可就没了机会。”
苏辙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连话都插不上。
好在很快元宝就带着女使前来上菜。
史无奈这才止住了话头,狼吞虎咽起来。
从他这吃饭的样子,苏辙就能看出他一路遭了不少罪,更别说他的衣裳是又破又烂,可偏偏他是半点不觉得,絮絮叨叨与苏辙兄弟两人说起路上的见闻。
一顿饭快要吃完,史无奈几次抬头都看到苏辙那欲言又止的眼神,直道:“八郎,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我知道,你肯定又要说我邋遢,如今我成了亲,是大人了,每日都刷牙洗澡,这次之所以成这般样子,实在是逼不得已啊……”
苏辙知道他会错了意,上前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正色道:“无奈兄,谢谢你。”
“好端端的,你谢我做什么?”史无奈却觉得摸不着头脑,他向来头脑简单,既觉得想不明白就没打算继续想了,嘿嘿一笑:“六郎,八郎,这件事能不能不对外宣扬?”
苏辙松开他,含笑看着他。
史无奈不免觉得有几分难为情,声音也低了下去:“这件事若传回眉州,别说我的脸面丢尽了,我的祖先史大奈的名声都得丢尽!”
“至于你们兄弟两个,我一向没拿你们当外人,在你们跟前丢脸倒是无妨……”
苏辙与苏轼对视一眼,面上皆带着几分笑意,齐齐答应下来。
史无奈这次在前来汴京的路上的确是吃了不少苦,将养了好些日子才缓过来。
等着他彻底养好身子时,已到放榜之时。
这一日一大早苏洵就差平安前去贡院前等候,比起从前一家出动前去看榜的盛景,今日苏辙也好,还是苏洵,苏轼也好,谁都没出门。
苏辙是因胜券在握。
苏洵与苏轼则有几分紧张,因为苏轼会试之后说了,觉得自己的策论写的并不是太好。
今日到了放榜之时,苏轼更是将这等话翻来覆去的说,可见其紧张程度。
苏辙见状还安慰他起来:“六哥,你可记得当初会试之时你也说自己没考好吗?却还是考了第一名,这次想必也会名列前茅的。”
“事已成定局,你再怎么担心也无用,不如平心静气……”
他这话还没说完,一样着急的史无奈就道:“八郎,叫我说六郎这样的才是正常人的表现,你看看你,哪里像当事人,简直比我还冷静!”
说着,他更是道:“说来真是奇怪,我比我自己乡试放榜时都要紧张。”
正吃着青核桃的苏辙看了他一眼,为他解惑道:“这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当初你之所以不紧张,是因你中不了进士啊!”
史无奈仔细一想,点了点头:“言之有理。”
他们三人正说着话,外头就传来紧促的脚步声,其中更伴随着平安,元宝和来福三人的声音:“中啦!”
“两位少爷都中啦!”
”两位少爷都高中啦!
苏辙刚行至门口,就看到他们三人高兴的像过年似的。
就连其中最为稳重的来福都一脸喜色,甚至三人中就数他的声音最大:“两位少爷都是一甲!”
苏辙与苏轼对视一眼,悬着的心这才彻底放了下来。
进士也是分为三六九等的,一甲、二甲赐进士及第,三甲赐进士出身,四甲、五甲赐同进士出身,一甲才有殿试资格,由官家定下最终名次。
这就是最后的殿试。
像有些人长得丑陋不堪,或当众对官家不敬,也是被剔除一甲之列的,当然,这等情况在历朝历代都是极少见的。
更别说官家是个仁善之人,这等情况在今年殿试更是不会出现。
苏轼先是面上一喜,继而抱着苏辙,扬声道:“八郎,我们中了!”
“我们都中一甲!”
史无奈也高兴的不行,也跟着抱起苏辙来。
相比起他们,苏辙却是镇定了许多,就好像局外人似的。
很快苏洵也闻讯赶来,他比起苏轼,则是更高兴,甚至面上出现几分酡红,像喝醉了酒似的。
一进来,他的目光游离于两个儿子身上,是越看越高兴,越看越欣慰。
这些日子,因他在汴京声名鹊起,也有不少负面的声音,有人说他不过是徒有虚名,若不然怎会几次会试落第,有人说欧阳修之所以对他大力推崇,则因苏家是眉州首富的缘故,言外之意就是说欧阳修收了钱……如今两个儿子中了一甲,不光叫世人看到了他两个儿子的本事,更让他面对着所有人能挺起腰杆。
他若是胸中无墨,如何能教出这样两个优秀的儿子来?
他们几人皆面带狂喜之色。
唯独苏辙,一如往常。
到了最后,史无奈都看不过去,一拳捶在他的肩头,笑着道:“八郎,你怎么这样镇定?好像这事儿与你没关系似的!”
苏辙总不好说以自己的本事位列一甲是易如反掌之事,这等话,实在太过猖狂。
他笑道:“因为我一早就猜到会是如此。”
史无奈三人好奇的目光皆落在他面上。
苏辙这才解释道:“我自己学问如何,我心里还是有数的。”
“这次发挥如何,心里也是有数的。”
若是他是个沉不住气的,定会大剌剌说“一甲才是哪到哪啊,你们就等着我位列前三甲”之类的话。
他之所以这般想,也不是没有缘由的,毕竟从他出了贡院之后,欧阳发也好,还是欧阳修也好,都刻意与他们保持着距离。
放榜之前欧阳修父子如此,苏辙能够理解,毕竟欧阳修身为主考官之一,得避嫌。
但如今距离放榜已过去了足足两个时辰,欧阳家仍未有人过来,这说明什么?这说明欧阳修仍在避嫌!
为何要避嫌?
自然是他们兄弟两人名次靠前!
第四还是一甲最末,其实对常人来说并无多大区别,也远不到避嫌的地步!
苏辙心里已有底,虽说殿试是科举最后一关,但按照惯例,三甲人选已定,只要殿试不出大错,是不会再有变动的,他到底会是何名次?
如今他心中的喜悦已褪的一干二净,只有好奇。
因时间紧张,苏洵已替两个儿子分析起来:“……这次参加殿试的学子皆才学出众,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则是章衡,这人是福建赫赫有名的才子,先后中了案首,解元,我曾见过他一次,的确叫人佩服,此人也是你们最强劲有力的对手,殿试时一定不可掉以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