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洵是笑而不语。
他是万万没想到坑小娃娃的压岁钱是这样有意思。
他原是想逗一逗苏轼的, 却没想到下一刻就听到苏轼道:“……就照着您说的做吧,八郎和我都喜欢吃肉夹馍。”
“不过我得先与您说好,您可不能收我的利钱。”
他被苏辙骗的都有了心理阴影。
苏洵是连连称是。
翌日一早, 苏辙与苏轼兄弟两人一人手上举着两个肉夹馍, 是面面相觑,更是齐声道:“六哥!”
“八郎!”
“你这是做什么?”
不过他们两人都是聪明的孩子,两人略一对视就明白了对方的意图, 是相视一笑。
很快, 他们兄弟两人就坐在屋子里啃起肉夹馍来。
如今天气严寒,肉夹馍买回来之后都凉了,好在苏辙原先就要元宝给他做过一个铁架子, 有时候会烤烤糍粑,橘子等物。
肉夹馍搁在铁架之上烤的两面焦黄,整个屋子更是飘荡着肉夹馍的香气,苏辙与苏轼兄弟两人更是凑在一起说着话:“八郎, 我想明白啦,你的钱是你的钱, 与我半分干系都没有。”
“原先我就听张道长说起过的,许多汴京为人之人连自己的房子都没有。”
“所以说纵然读书人身份高, 可要想日子过得好,还是得手中有银子。”
苏辙点点头,下一刻就听到了苏轼的发问:“八郎, 你还有没有别的赚钱的法子?”
苏辙:???
他认真想了想,却是摇了摇头。
苏轼却是兴致勃勃, “那我就自个儿多想想!”
苏辙并没有将他这话放在心上, 毕竟除了念书外,苏轼做什么事都是三分钟的热度。
倒是他, 如今忙的很,要忙着给杏花楼出菜谱。
北宋到底比不上后世,许多东西都没有,所以想要杏花楼短时间内将别的酒楼、饭馆击退,还是有点难度的。
等着新的一年刚过,苏辙就要元宝给陈掌柜送去了十道菜谱。
其中有豆腐烧麦、肉松、紫苏干锅蛙、黄金蛋炒饭……等等做法。
每种菜的做法都不算难,但却十分新奇,十分惹眼。
苏辙更是要元宝给陈掌柜的传话,直说这几道菜想必很快就会被旁的酒楼和饭馆学去,不过不打紧,他很快会再送几道菜谱过去的。
开酒楼做生意这等行当,并不怕别人跟风,也不怕别人有样学样,越是如此,就越是说明其地位在眉州超然。
等着苏辙忙完,这才想到苏轼已好几日没来找过自己。
他决心去看看苏轼到底在做什么。
他刚推开苏轼房门,却发现屋内各色卡片散落一地,以至于他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苏轼听到响动,连头都没抬,专心致志道:“来福,我都与你说了几次了,不必喊我吃饭。”
“若我饿了,自己会去吃饭的。”
苏辙很是不解:“六哥,难道在你心中竟有比吃饭还重要的事情?”
苏轼这才抬起头来,笑着道:“八郎,你怎么来啦?你可是忙完啦?”
说着,他更是道:“八郎,你快来看看我这卡片做的怎么样。”
听他娓娓道来,苏辙才知晓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原来那日苏轼见苏辙得了二十贯钱后,是眼红不已,夜里做梦都想着如何赚钱。
思来想去,还真叫苏轼想到了一法子。
这灵感还是苏辙给他的,苏辙曾教他将不懂不会的内容记在小卡片上,闲来无事便看一看。
所以他就有样学样做了启蒙卡片,如今他更是随手举起一张卡片来,笑着解释道:“……就算你今日不来,明天我也打算将这卡片拿给你看看的,如今但凡家中有些银钱的都想将孩子送去念书,可寻常孩子得等到四五岁才能去念书,他们的父母在此之前倒也想给他们启蒙,却是不识字。”
“我这卡片做的简单易懂,便是三两岁的孩子都看得懂。”
这张卡片上写的是一个“鸡”字。
不光写着字,还画着一只活灵活现的大公鸡。
苏辙不由道:“六哥,你可真聪明!”
苏轼面上不由露出几分沾沾自喜之色来:“这是自然,你都这样聪明,我这个当哥哥的自然不能被你比下去!”
他继而与苏辙说起自己的计划。
比如,他已央求爹爹苏洵带着自己找好了书商。
比如,他也找娘亲程氏借到了启动资金,这钱也不是白借的,到时候会一并算了利钱还给程氏。
……
不光苏辙,就连擅长生财之道的程氏也对苏轼这个主意很是看好,若非如此,她可不会借银子给苏轼。
要知道程氏如今在眉州已有“女财神”之称。
任凭程家使出什么招数,苏家纱縠行的生意仍是蒸蒸日上,甚至去年又开了三家纱縠行。
如今程氏想的是将纱縠行开往别的地方。
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苏家的日子啊,是越过越好。
等着元宵节一过,苏辙与苏轼兄弟两人就重新回到了白马书院。
念书的日子永远都是喜乐参半的,纵然郭夫子每天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但他们兄弟两人却是起的比鸡早,睡得比狗晚,时常因郭夫子的一个问题辗转反侧,思考到深夜。
但也是有高兴的时候。
比如,张易简道长来见老友时,顺便考了考苏辙兄弟两人的学问,不考不知道,一考吓一跳,当即就是面露欣喜,私下更是与郭夫子说以他们兄弟两人的才学,大概明年秋天就能参加乡试,定能高中。
比如,在一日日的相处下,苏辙兄弟两人与郭夫子的关系日益亲近,虽为师徒,却宛如父子。
又比如,每每背完一本书,或学到新的知识,其中的快乐更不是用言语能够形容。
一转眼就到了夏日。
原先苏辙刚来白马书院时,只觉得门口的铜狮不怒自威,高不可攀,可如今每每从铜狮身边走过来,只觉得这铜狮矮了点,又矮了点。
厚衣裳一脱,苏辙就像柳条似的,见风就长了起来。
惹得苏轼很是担忧,更是时常偷偷与苏辙比一比,看看自己比他高多少。
若是哥哥还没弟弟高,那还叫什么哥哥?
等着苏辙再次发现苏轼偷偷跟在自己身后比划时,忍不住笑道:“……我都与你说了多少次,夜里得早些睡,还有羊乳,也是每天都要喝的。”
“虽说羊乳有点腥,但喝了才能长得高高的。”
在他的要求下,程氏索性买了两头母羊养在了白马书院,以保证他们师徒几人每日的羊奶。
苏轼心虚低下头。
他一向在吃食方面颇为讲究,只觉得羊奶太腥了,每天晚上睡觉之前都会将自己那一碗羊奶偷偷倒掉。
看样子,以后不能这样了。
他们兄弟两人到了书房,即便无人盯着,就开始温习起郭夫子昨日教授的内容起来,遇上不懂的,还时不时互相请教一二……
正当他们温书温的正认真时,却听见外头传来仓促的脚步声。
苏辙与苏轼兄弟两人齐齐抬头,就见着青山闯了进来。
青山身后还跟着平安。
平安更是一脸焦急,开口就道:“六少爷,八少爷,不好了,老太爷快不行了!”
苏辙下意识站了起来,忙道:“平安哥哥,你说什么?”
他三岁之前都是在苏老太爷身边长大的,可以说一众孙辈之中,他与苏老太爷感情最深。
平安这才道:“……老太爷昨晚上喝多了酒,今早上下地时不小心摔了一跤,如今正昏迷不醒了!”
“老爷请了大夫,那大夫说老太爷怕是时日无多!”
苏辙一听这话,便匆匆走了出去。
一路上,他是几次催促驾车的车夫快些。
等着苏辙好不容易匆匆赶往正院,就见到苏洵,程氏等人那担心的面容,苏五娘更是与苏八娘哭的不行。
苏洵是满脸担忧之色,可在看到苏辙与苏轼兄弟两人时,却还是安慰他们道:“你们别担心,我又差人给你们翁翁请了别的大夫,他老人家一向身强体壮,哪里会摔一跤就不行了?”
“吉人自有天相,你们翁翁会没事儿的!”
苏辙可不信这话。
毕竟苏洵等人面上的表情可不会骗人。
他走进里屋。
苏老太爷正躺在床上,就像是睡着了一般。
苏辙轻声道:“翁翁?”
“翁翁?”
无人应答。
苏辙深吸一口气,却只是长长叹了口气。
他知道生离死别乃人生常事,但他还是觉得难以接受。
他看向一旁的苏洵道:“爹爹,方才回来的路上我听平安哥哥说翁翁摔跤,后脑勺着地,所以导致的昏迷不醒,大夫说了,若是翁翁一个月内醒不过来,只怕以后再也不会醒了。”
“我想这些日子照顾翁翁好不好?”
苏洵原是想拒绝的。
如今苏家下人不少,再不济还有他与苏位等人在,于情于理都不该叫一个六七岁的孩子去照顾病重的老太爷。
可他看着苏辙那双期待的眼睛,点点头道:“好,这些日子就由你与六郎一起照顾你们翁翁。”
“只是你们年纪尚小,万事不可逞强,知道了吗?”
苏辙与苏轼再次齐齐点头。
苏辙本就不是个话多的孩子,照顾起苏老太爷是话更少了,惹得苏轼十分担心,握住他给苏老太爷擦拭身子的手道:“八郎,方才你已经给翁翁擦过一遍身子了,你忘记了吗?”
苏辙只道:“是吗?”
“我不记得了!”
苏轼握住他的手,正色道:“八郎,你是不是很担心很难过?你若是伤心难过,就哭出来吧!”
方才他听到苏洵在廊下吩咐人快马加鞭给远在阆州的苏涣送信,说若是苏涣快马加鞭赶回来,兴许还能见到苏老太爷最后一面时,眼泪是怎么都止不住,簌簌落下。
但苏辙听到这话却像没听到似的。
苏辙摇摇头,看着他的眼睛道:“六哥,翁翁如今只是昏睡不醒,我为何要哭?”
他知道苏洵等人的想法,在苏洵等人看来,大夫的话已委婉给苏老太爷下了死刑。
可他却觉得,苏老太爷只是伤了脑子昏迷了,不一定会醒不过来的。
纵然这样想着,但他心里还是有些害怕的。
殊不知他这话一出,苏轼是愈发担心。
这让苏轼觉得一向聪明过人的苏辙竟犯起糊涂来。
身为儿子,苏洵如今忙的是脚不沾地,既要四处找寻名医,又要命家中下人暗中准备棺木等物件,甚至还要照看苏辙。
等着苏洵忙完了前来正院,发现苏辙正坐在床边握着苏老太爷的手说话:“……您还记得吗?当初我刚养在正院时,您天冷时时常抱我出去走动,就担心我养的太过于娇气。”
“后来我长大了些,您又带着下地种田,冬天时冻的小脸通红通红的,夏天时晒的整个人像黑炭似的。”
“您快些好起来,好起来之后我再陪着您一起种菜。”
他边说话边按摩着苏老太爷的手,嘴角更是带着几分笑容:“您不是向来最宝贝您那片菜园子吗?这么热的天,若是您再不醒过来,您那片菜园子就无人照看!”
“方才我还去看了看,那些胡瓜长得水嫩水嫩的,若再过上十天半个月,加上芫荽凉拌,定十分好吃!”
他撒谎了。
他第一次在苏老太爷跟前撒谎了,方才他已经替苏老太爷那片菜园子浇过了水。
苏洵看到这一幕,只觉得愈发担心,冲也在屋内的苏轼招了招手。
父子两人很快到了廊下说话。
苏轼一开口,声音中就透着哭腔:“爹爹,自八郎回来厚就一直这个样子。”
“您说八郎这是怎么了……”
可怜他不仅要担心苏老太爷,还要担心苏辙。
苏洵只觉得眼里发涩,摸了摸苏轼的脑袋道:“没事的,定是八郎太想念你们翁翁的缘故。”
“这几日你就替我好好照顾八郎好不好?”
苏轼重重点了点头。
苏洵倒也想留在正院照顾苏老太爷,只是他听说舟山县有位性情怪癖的名医,他得亲自走一趟。
苏轼知晓这事儿后,忙道:“爹爹您就放心将八郎交给我吧。”
“若他有什么不对劲,我定会要来福去告诉娘的。”
他向来是个言出必行的,重新返回屋内后就开始起苏辙照顾苏老太爷,他照顾苏辙的模式来。
他一会要苏辙歇一歇,自己去换苏辙去替苏老太爷按摩,陪苏老太爷说话。
他一会劝苏辙吃些东西,喝点羊奶。
……
到了最后,他更是道:“八郎,我来守着翁翁吧,你快去睡。”
“你又不是铁打的,一直这样熬,哪里受的住?”
方才秦婆子已来说过几遍,要苏辙去歇着,她来守夜,可惜苏辙没有答应。
这一次,苏辙仍没有答应:“六哥,我不困。”
“我还想多陪陪翁翁。”
他从前也是听说过的,人在昏迷的头几天至关重要,所以他是半点都不敢耽搁:“六哥,你去睡吧。”
他似知道苏轼在想些什么,强撑着笑道:“就算这时候你要我去床上歇息,我也是一点睡意都没有,反倒会胡思乱想的。”
苏轼话到了嘴边咽了下去,只道:“你不睡,那我也不睡,我就在这里陪着你!”
苏辙劝了苏轼好几次,可不管他怎么说,苏轼都不肯下去睡觉。
苏辙没办法,只能任由着他去了。
如苏辙所预料的那般,大半个时辰之后,苏轼就歪在榻上睡着了。
想必是睡得不大踏实的缘故,苏轼嘴里还嘟囔道:“八郎,你快歇歇,可别翁翁的病好了,你却是病倒了!”
听闻这话,苏辙嘴角忍不住微微扬了扬。
他从柜子里取出一床薄被搭在了苏轼身上。
翌日一早,苏辙熬的是眼睛通红通红。
苏位与苏修兄弟两人这才赶回来,他们兄弟两人去年已过了乡试,正在为会试做准备,如今正在蜀郡念书,他们两人一接到消息就连连赶回来了。
苏位与苏修方才已听说苏辙足足熬了一昼夜,都劝他去休息:“八郎,你是翁翁的孙儿,难道我们就不是了吗?你总得给我们在翁翁跟前尽孝的机会才是!”
“就是!就是!你放心,我们也会替翁翁按摩,陪着翁翁说话的……”
不光苏位与苏修齐齐上阵,就连苏轼也附和道:“是啊,翁翁最疼的就是你,可别到时候翁翁醒过来,他老人家没事,你却病了。”
“若是如此,翁翁可是会心疼的!”
苏辙无奈,只能下去休息。
他原以为苏老太爷身强体壮,很快身子就能好转起来。
可事实证明他想多了。
即便苏洵为苏老太爷请来了舟山县的那位神医,也是束手无策,不过好消息是神医说了,苏老太爷的脉象并无多大问题,想必是伤了脑子,也许十天半个月之后会自行醒来,也许一辈子就是这样,再也不会醒来。
苏辙知道,这大概就是后世的植物人。
不过这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那位舟山县的神医见苏家上下所有人孝顺,再加上苏家在眉州向来颇有盛名,不等苏洵开口,便主动说留下来替苏老太爷施针,兴许苏老太爷后脑勺的淤血散了,苏老太爷就能醒过来。
一晃四五日又过去了。
这日苏辙早早起身,还未来得及刷牙,元宝就过来道:“八少爷,昨夜二老爷回来了!”
“老爷说了,要您与六少爷梳洗之后就去见见二老爷。”
自己的二伯父苏涣回来了?
苏辙多少是有些吃惊的,毕竟阆州虽在四川境内,但距离眉州还是有些距离的,他是万万没想到苏涣回来的竟这样快。
苏涣纵离家多年,但在苏家却是主心骨一般的存在。
如今苏家上下虽是苏洵当家,可每每遇上什么大事儿或者拿捏不准之事,就会送信给苏涣。
他年幼就有“神童”之称,更是年纪轻轻中了进士,为官多年风评极佳,甚至有一年官家念其功劳,还赏赐苏家不少宝贝,其中更有三坛御赐的梨花白。
就连苏老太爷这等爱酒之人,也还留了两坛子美酒没喝,每到逢年过节也就将酒盖打开闻一闻,甚至还不敢多闻,生怕酒水挥发完了。
苏辙忙与苏轼洗漱到了苏洵书房,刚行至门口,他们就听到屋内有陌生的男声:“……你也不必过于担心,如今爹情况没有恶化,已是好事。”
“我从前就听说过这等情况,直说一农妇摔伤昏迷数十年,得家中人悉心照顾,最后还醒了过来。”
“爹身子一向康健,想必会无事的。”
苏辙一走进去,就看到了这位传说中的二伯父。
苏涣看起来是风尘仆仆,一脸倦容,他虽比苏洵只大上几岁,但因劳心政事的缘故,瞧着却是比苏洵大上十多岁的样子。
不过他面色沉稳,即便苏家遇上此等大事,仍是心不慌神不乱,看到苏辙与苏轼两人与自己问安,更是道:“想必你们两个就是六郎与八郎了吧?”
他与苏洵感情极好,几乎每月都有书信来往。
因苏洵是炫子狂魔的缘故,所以他即便尚未见过苏辙与苏轼兄弟两人,可在看到他们两人这一刻,半点不觉得陌生:“……方才我听你们爹爹说过了,说你们日夜照顾你们翁翁,有如此孝心,很好。”
说着,他更是道:“你们小小年纪就过了童试,如今师从于郭太白,更多次听你们爹爹说你们聪明过人,学问了得。”
“既然如此,今日我便考一考你们,看看是不是如此。”
苏辙与苏轼对视一眼,眼中皆有惊愕。
他们二伯父见他们第一面,还没说上三句话,就要考他们学问?还是在苏老太爷昏睡不醒的情况下?
这个时候,他们不是该一家人互相安慰,或者一起去正院看望苏老太爷吗?
苏轼这些日子因为照顾苏老太爷和苏辙的缘故,学问略有所懈怠,下意识看向苏洵,眼神中一副“爹爹,二伯父这是做什么”的意思。
苏洵却是苦笑一声,压根没接话。
他这个二哥啊,当年不光是神童,更是书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