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洵与苏轼一想这话, 只觉得苏辙说的十分有道理。
苏洵更是道:“既然张道长都这样说了,回去之后你们也不必念书做学问,撒起欢来高高兴兴玩上一段时间再说。”
“爹爹相信, 区区童试可是难不倒你们的。”
苏轼是求之不得。
但苏辙如今却已习惯了日日看书写字, 他想,若要他玩这么久只怕是有些不习惯。
苏洵回去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与苏家上下所有人说了此事,中心思想很是明确, 就是让苏辙与苏轼这两兄弟这些日子玩好, 玩痛快。
翌日一早起来,苏辙用完早饭就百无聊赖坐在院子里看树上的喜鹊,正院里就来了个婆子, 笑着道:“八少爷,老太爷说若您闲着无聊,可以去帮侍弄侍弄菜园子。”
苏辙想着闲着也是闲着,索性站起身来。
可还未等他走出院子, 元宝就说陈太初来了。
苏辙很是狐疑,却还是要元宝赶快将陈太初迎进来。
陈太初今日是一身常服来的, 衣服上是一身补丁,一路走来, 许多人纷纷侧目,可他却是面不改色。
苏辙更是迎到了院子门口接他,开口笑道:“陈师兄, 你怎么来了?”
他见陈太初手中还拎着个用布盖着的竹篮,不免好奇道:“陈师兄, 你这是做什么?”
陈太初将煮竹篮上面的破布揭开, 里头赫然装着些干货。
有干豇豆,干菌子, 干木耳……还有十几个鸡蛋。
苏辙见了,是愈发不解。
陈太初正色解释道:“很多事情,我是心知肚明,去年腊月底,若非苏家差人送来了一贯钱,如今我娘早就不在人世。”
“我娘绣工虽不错,但放在苏家的纱縠行中却不算出挑,当初是你与苏轼一起要帮助我们母子两人的吧?”
苏辙不置可否笑了笑,道:“陈师兄,你说这些就太见外了。”
“一开始我钦佩你的勤奋,后来更是敬佩你的人品。”
“若无此机缘,我们也不会深交。”
“无功不受禄,这一贯钱你们又不是白白收下的,不过是先给钱后交绣品,又何来道谢一说?”
去年年底遇上雪灾,不少百姓流离失所,甚至生生饿死、饿死,陈太初知道,除去苏家最开始送来的一贯钱,苏家后来又送来过两次钱,若非苏家送来的那些银钱,他们母子早就没命了。
陈太初摇摇头,正色道:“话不是这样说的,其中缘由,你我都清楚。”
“大恩不言谢,我如今能力有限,有些感谢之言说了也是冠冕堂皇,是假大空,索性就不说了。”
“但今日我还是想与程娘子磕个头。”
他想,只要苏家兄弟有需要,即便是上刀山下火海都在所不辞。
苏辙看着他一脸正色,便只能道:“既然如此,我就带你去见见我娘吧。”
两人很快行至书房。
此时,苏八娘正跟在程氏身边学打算盘,当初她跟在程氏身边启蒙,如今程氏忙了,家中有个夫子专程教她学问。
就算如此,程氏依旧没放弃对苏八娘的教导,甚至还教她如何做生意。
用程氏的话来说,有银钱傍身乃立世之根本,多学些本事傍身总是好的。
可惜苏八娘向来对这些不感兴趣,她只对煮茶有兴趣,如今窝在程氏身边死乞白赖道:“……娘,我是真的对这些没有兴趣,我又不是那等非要过好日子的?赚那么多银钱做什么?”
她正说着话,苏辙就带着陈太初走了进来。
她攀着程氏的手连忙放了下来,坐直了身子。
苏辙上前解释道:“娘,八姐姐,这就是我与六哥时常说的陈太初陈师兄!”
陈太初的名字,在苏家已不知道被提起过多少次。
别说程氏,就连苏八娘都已如雷贯耳。
苏八娘认真打量着眼前这人。
只见这人虽衣衫褴褛,却是脊背挺得笔直笔直,更是毫不犹豫朝程氏跪了下来:“多谢程娘子救命之恩,您的恩情,太初与娘是没齿难忘!”
程氏眼瞅着陈太初冲自己磕了个头,忍不住将这孩子扶了起来:“好孩子,起来吧。”
“你娘的女红的确是不错,做出来的绣品是一等一的好,我也是按照实际的工价结给你们的,我们是钱货两清,谁都没占谁的便宜……”
可不管她怎么说,陈太初心中都认定苏家两兄弟与程氏都是自己的大恩人。
等着苏辙将陈太初带下去后,苏八娘只道:“……这陈太初长得和我想象中一点都不像,他长得还是怪好看的。”
“八郎说的没错,这人虽出身微寒,但一看就知道以后能大有所为。”
程氏听闻这话,是若有所思。
而跟在苏辙身后的陈太初并无太大感觉,只觉得方才一瞥,那苏家八娘长得真是好看,就像是天上的仙女似的。
***
接下来的日子,苏辙与苏轼当真如张易简道长所言,每日就是吃吃喝喝玩玩。
程氏听苏洵说了张易简道长给孩子们放假的缘由,所以也是难得给苏辙与苏轼兄弟两人每天十文钱的零花钱,叫两个孩子闲来无事去买零嘴吃。
苏轼只觉得自己这小日子过的是快活似神仙。
苏辙也就闲了三四日,又开始每日看起书来。
甚至遇上自己一知半解的内容,他前去罗家时还会请问罗慎之。
只是他统共问了罗慎之两次问题,罗慎之都是对其一知半解,苦笑着道:“……八郎,以你的学问,考个秀才回来是绰绰有余,这个问题对如今的你来说太过深奥,甚至对我来说也知道的并不清楚。”
“不如这样,等我去书院问过我的夫子后,再来问你解惑如何?”
苏辙连连称好。
他与罗慎之相处的时间虽不长,但愈发觉得自己这大姐夫是个实在本分之人。
等着苏辙两个问题弄明白之后,则与苏轼两人一起参加了童试。
童试,又叫县试,以县或府为一单位进行人才选拔。
苏辙上辈子好歹也是“考神”,可头次参加北宋大型考试多少还是有些紧张的,可等他进场一看,却发现这考卷上的内容着实不算难。
他略一沉吟,就下笔如有神,齐刷刷写了起来。
等着苏辙出了考场大门,下意识就找寻起苏轼来。
兄弟两人再次碰面,面上皆带着笑。
特别是苏轼,只觉得胸有成竹,更是大放厥词道:“……八郎,这考题未免太简单了些,娘说了,若是我能顺利通过童试,就给我们做一桌好吃的,我看娘可以提前准备起来了!”
他的嗓门又大,这话一出在,好几个人都纷纷侧身打量起他来。
目光中有羡慕,有嫉妒,当然更多人眼中则是不屑。
他们只觉得这两个小娃娃看着年纪不大的样子,倒是挺猖狂的样子,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
苏辙拽了拽苏轼的袖子,低声道:“六哥,你能不能低调点?”
“你看,别人都在看你了!”
苏轼却是毫不在意道:“他们若是要看,就要他们看好了!”
“兴许我还会夺得第一,成为案首,如此一来,他们早看晚看都是要看我的,让他们看看又何妨?”
苏辙:……
他微微叹了口气道:“六哥,你这般性子,可是会惹人嫉恨的……”
“虽说你的确才学出众,可想要夺得案首还是有点难度的。”
就算他对北宋的科举制度不甚了解,但也能想到几分的,若苏轼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夺取童试案首,那叫其余那些几十岁的考生面上如何挂得住?
所以考官们大约是不会允许这等情况发生的。
童试不比乡试,会试那样严格,作弊几率还是挺大的。
苏轼只觉得自己才高八斗,当然不会认同这话,兄弟两人你来我往争个不停,却是瞧见人群中有个熟悉的身影。
这人不是程之元还能是谁?
苏辙与苏轼兄弟两个看到他时是微微愣了愣,苏轼更是不解道:“八郎,他,他怎么也参加童试了?”
苏辙很快就想明白其中的关键之处,轻声道:“六哥,难道程之元不能参加童试吗?但凡天下读书人皆能参加童试的。”
顿了顿,他顶着苏轼那不解的目光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无非是想说以程之元才学,当初从‘丙’班刷到了‘丁’班中去了,以他的才学,参加童试十有八九会落榜的。”
“但你却没有想过,他一母同胞的亲哥哥程之才才学在眉州颇有盛名,可见程家很重视几个孩子的才学。”
“那程之元被张易简道长赶出北极院,又被程浚不喜,以程大舅母的性子,肯定不会放任程之元自暴自弃的,定会在家中请夫子教学。”
“他的功课本就不差,勤学苦读之下,相信童试还是轻而易举的。”
只是以程之元的才学与天资,想要取得什么好成绩,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苏轼一听这话,只觉得十分有道理。
兄弟两人刚走没几步,程之元也看到了他们。
若换成寻常人做下当日谋财害命之事,定会觉得不好意思,但程之元却是恶狠狠瞪了他们兄弟两人一眼,眼神里恨不得射出刀子来。
苏轼没好气道:"八郎,你看他,你看看他,这天底下怎么有他这样的人"
苏辙也摇摇头,道:"六哥,你与他这样的人计较做什么"
"他这样的人,已是无可救药!"
"若与他一般见识,那才是自找不痛快!"
很快,苏辙与苏轼兄弟两人就径直从程之元身边走过,任程之元是目露不忿也好,还是目露恨意也好,他们都像是没看到似的,兄弟两人一致觉得,与这样的人一般计较,简直是浪费自己的感情。
等着苏辙再往前走了几步,就见到苏家的马车。
来的可不止一辆马车,而是三辆。
最前头的那辆马车里坐的是苏老太爷。
中间那辆马车坐的是苏洵与程氏,苏八娘。
最后一辆马车坐的是王氏,苏五娘。
看到这阵仗,苏辙简直惊呆了。
这阵仗简直比当初他高考时还要吓人。
他不由道:"翁翁,你们怎么都来了”
苏老太爷笑着道:“今日你们兄弟两个考试完毕,我们一家人总要来给你们加加油助助威的。”
“童试已经结束,不管成绩如何,都不必再想这等事。”
苏辙与苏轼连连称是。
苏洵则问起两个孩子考的如何,苏轼好歹却是记得苏辙方才的话,并未过分张狂,却还是道:“这些考题先前张道长与我们讲过的,不说夺得案首,可前十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苏洵目露赞赏,微微点点头。
紧接着,他的目光又落在了苏辙面上:“八郎,你觉得如何?”
苏辙则是斟酌道:“考的还不错,应该能考中秀才。”
苏洵面上很是高兴。
他知道这两个孩子的性子,以苏辙的性子,既能说出这样的话,定是十拿九稳。
他更知道童试只是科举的开始,越往后的路才是越难。
苏家一行人刚上马车没走几步路,就有史家的小厮前来相请,说是史彦辅专程设了宴宴请两位小少爷,苏洵笑着道:“……不必了,回去谢谢你们家老爷,今日我们就不过去打扰了,来日我定带着六郎与八郎两个前去史家做客!”
马车又没走几步路,陆续有与苏家交好的各家前来相请。
这世道嘛,向来对神童很是推崇。
押宝得趁早,谁不知道苏家出了两位小神童,比他们的二伯苏涣还要聪明厉害!
苏洵与苏老太爷一一回绝。
一家人回到家里高高兴兴用饭。
气氛很是融洽。
也是因为童试,苏辙对北宋科举有了信心,万事开头难,区区童试对他来说根本不算难。
但他更知道即便他在前世取得了博士学位,但前世所学与北宋科举内容并不一样,所以他是一日都不可懈怠。
他肩上的担子可重得很!
所以苏辙也就歇息了一日而已,翌日一早他又开始早早起床看起书来,甚至比当初还要勤勉。
这事儿很快传到程氏耳朵里了。
程氏一听这话,连忙赶到苏辙房中,委婉道:“……八郎,你这次童试可是考的不太好?若是考的不好,也没关系的,你今年尚不到五岁,放眼整个青神县乃至于整个眉州,都没几个学子比你年纪小的。”
“就算真落榜,也无所谓的。”
“你好好努力一年,明年秋天再去参加考试,定能高中的。”
苏辙一听这话就知道程氏的意思,笑着道:“娘,我并非考的不好,考的虽不说太好,但考个秀才回来应该是没问题的。”
他看向手中的书本,正色道:“爹爹与道长都说,学问是一日不可懈怠,更何况如今我每日看书已成了习惯,一日不读书写字,就像是缺了什么似的。”
程氏悬着的一颗心这才微微放了下来:“喜欢读书写字是好事儿,但也得注意些,可别累着了。”
苏辙笑着道:“娘,您放心,我知道的。”
顿了顿,他有几分犹豫道:“娘,您觉不觉得爹爹这几日怪怪的?”
程氏微微一愣,迟疑着点点头:“自你爹爹从汴京回来之后,我就觉得他有些不对劲,虽说每天还是和从前一样笑眯眯的,可我总觉得他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对。”苏辙跟着点点头,附和道:“从前爹爹闲暇时候总是笑眯眯的,可这次落榜之后,闲暇时爹爹不说愁眉苦脸,却是忧思忧虑,像是有心事似的。”
他这话说的程氏连连点头:“对,你说的极是。”
她没好说,有好几次夜里醒来,她看到苏洵一个人独坐于窗前吗,更是屡屡叹气。
她知道,就算苏洵嘴上说着不再在意会试落榜之事,但这道坎苏洵是如何都迈不过去的。
苏辙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娘,我去劝劝爹爹吧。”
他放下书本,起身就往苏洵书房走去。
苏洵原先的书房仍是书房,只是从前摆着书的书架已改成了放账本的地方,桌上也都散落了不少账本。
苏辙走进去时,正见着苏洵坐在太师椅上发呆。
他喊了一声:“爹爹!”
苏洵这才回过神来,挤出几分笑来:“八郎,你怎么来了?”
苏辙的目光落在桌上散落的账本上。
他听程氏说过,苏洵极聪明,不过几日的时间就将纱縠行的账目理的一清二楚,所有苏洵还是有很多空余时间的。
苏辙笑着道:“爹爹,我闲来无事,所以想来看看您,您这会忙吗?”
“不忙,一点都不忙!”苏洵笑了笑,道:“刚看完账本,闲来无事坐着发会呆了。”
苏辙却是开门见山道:“爹爹,方才您可是在想会试落榜一事吗?”
这个问题……实在太过直接,直接到一时间苏洵竟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也忘了反驳。
苏辙继续道:“爹爹,我觉得这几日您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其实我和您想的一样,科举考的是些迂腐之言,写的是些阿谀之话,可想要走科举仕途之路,这些东西却是必不可少。”
“您既然不喜这些,可以不走科举仕途之路,可在我看来,却不必放弃读书的。”
他看向苏洵,嘴角虽噙着笑,但面上满是郑重之色:“就像当初娘逼着我上进,逼着我念书是一样的道理,最开始我是不大愿意的,若不是因为六哥的关系,我铁定不会小小年纪前去天庆观念书。”
“可如今读书写字成了习惯,若真要我放弃念书,我铁定不会答应。”
“更别说您勤学苦读几十年,读书写字的习惯已嵌入到骨子里,这下如何能够习惯?”
“以我对您的了解,潜心念书并非为了权势与地位,而是为国为民,既是如此,看不看书对您来说又有什么区别?只要有心,便能为国为民,只要有志,便能一展宏图……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苏洵是微微一愣,迟疑道:“八郎,你是如何看出来的?”
苏辙笑着道:“但凡了解您的人,谁能看不出您的心思来?”
“爹爹,今日我的话您可以好好想一想的。”
这话说完,他这才告辞离开。
他知道,人一旦钻入牛角尖里,再想要想明白是需要时间的。
苏洵听闻他的话足足在书房坐了一个多时辰,等着他从书房出来时天色已是漆黑一片。
而苏洵心里已是豁然开朗。
他觉得苏辙说的没错,从一开始他读书就是为了陶冶情操,为了明白事理……而非入仕,既然如今他已决心不再走科举这条路,就该选些自己喜欢看的书来看,写些自己喜欢的文章,何必拘泥于科考的内容?
没出几日,苏辙就察觉到了苏洵的变化。
他打从心底里替苏洵感到开心。
读书是为了愉人育己,若心无旁骛,心怀赤忱,才能达到更高的文学成就。
不光是他,苏家上下所有人都替苏洵感到开心。
时间一晃而过,很快就到了放榜的日子。
这日一大早苏辙与苏轼皆早早起床,苏辙还好,毕竟每日习惯如此,但苏轼这些日子却是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今日是难得早起,知道平安出去查看放榜情况后,紧张的连早饭都用不下,低声道:“八郎,我好像有点紧张,你说,我不会落榜吧?”
苏辙想着他平日里那副臭屁样子,可实际上心底还是一不折不扣小屁孩,笑着道:“六哥,你别担心,你不会落榜的。”
“张道长,风清子师兄曾说过,以你的学问不说案首,可想要取得前十名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你啊,该吃吃,该喝喝,好生将心放在肚子里就行了。”
其实张易简道长的原话是,以苏辙之学问也是一样,不说案首,想要取得前十是绝无问题,只看苏辙愿不愿意一争。
苏辙的回答是不愿意。
纵然他如此安慰,苏轼悬着的一颗心仍七上八下,很快他们就见着平安匆匆跑了进来,一面跑一面扬声道:“好消息,好消息,六少爷与八少爷都中了秀才,六少爷还考了第四名了……”
这好消息很快传遍苏家每一个角落,大家虽知道苏辙两兄弟定能高中,但这等消息,总得亲耳听到才放心。
平安绕了老大一圈,这才进屋报喜。
苏辙见平安这样子,很快察觉到不对劲:“平安哥哥,既我和六哥都中了秀才,怎么你脸上并无多少高兴之色?可是出了什么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