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铮伏诛后, 江东失陷的城池一一收复。
邻近巍军营地的丹阳郡,临山傍水,郡中有恬静清幽的槃桓山, 适宜人修养,隐士众多。
将毒引到体内后, 随着毒性侵入, 谢玹身体每况愈下。为防容娡窥觉端倪, 他便搬进山中的云榕寺养伤。
槃桓山与世隔绝, 昨夜下了一场濛濛的细雨, 晨起时, 山岚叠嶂, 杳霭空蒙。
屋舍里外,透着一股青草味儿的潮湿气息。
静昙端着熬好的汤药,走进青檀院时,听到从前容娡住过的那间房内,传出一阵压抑的咳声。
谢玹并未歇在自己的禅舍里,思及此,静昙心神一凛, 当即加快脚步, 推门而入。
咳声在门响的那一瞬停了。
谢玹一身霜色缓带轻裘, 端坐在靠窗的案前,侧脸清峻, 神色如常, 睫羽垂覆, 正翻看着案上的经书。
有春光自支摘窗洒进来, 映亮他过于苍白、但仍不失雅净秀丽的一张面庞。
静昙见状,脚步一顿, 心神稍定,恭声道:“君上。”
这一声落下后,谢玹才不紧不慢地掀起眼帘,朝静昙看来。眼若点漆,面容清和,画中人似的端坐着,仿佛方才咳得那样剧烈的人不是他。
静昙明白他面上这般风轻云淡,是为了不让旁人担忧自己,当即心中酸涩不已。
谢玹清沉的目光朝他望过来,面上若有所思。
静昙心下一凛,收敛心神,将药碗搁到他面前。
“君上,白蔻来了信,说容娘子知晓您在此处,执意要前来。”
谢玹正在翻书页的长指一僵,神情也不复方才的从容:“她……知道了?”
静昙摇头,“娘子还不知道,只是闹着要见您,兴许是想您想的紧了。”
谢玹眼中晕开一点笑意,神情略显无奈,摇头叹息。
“你们拦不住她,她若想来,便由她来罢。”
静昙抓抓后脑勺,不大好意思地讪笑:“我等确实拦不住娘子,人已经在路上了。”
谢玹眼中笑意更甚,垂眉敛目,长指拢着广袖的袖口,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窗前栽种着一棵梨树,满树梨花开的正盛。春风微漾,有一片梨花瓣打飐儿飞入支摘窗中,颤悠悠落在谢玹手中的经卷上,幽香混着淡淡的水渍,在纸上缓缓晕开。
静昙觑着谢玹的神色,斟酌道:“可是您身上的伤,若是教容娘子得知……”
谢玹注视着经卷,目光清沉而隽永,似是在思索,听了这话后,久久不语。
“迟早会知晓,能瞒几日是几日。你去将仡濮先生备下的药熬了,我服下且撑几日。”
仡濮先生正是为谢玹剖心引毒的那名蛊师,他开下的药,能短期压住蛊中毒性,使中毒人与常人无异。代价是极为损害身体,每服用一回,便要减去许多寿数。
上回容娡醒来时,谢玹为了不在她面前露出破绽,提前饮下了药。那时他刚历经剖心之痛,身体撑不住,隔日便毒发吐了血,此后情况凶险万分,身体每况愈下,险些去了半条命,直把魏学益气得指着他的鼻子骂。
静昙心中大骇,脸色变得极差,有意制止。
然而抬眼看向谢玹时,却见他双眸沉静,面上神情不容置疑,心知劝不动他,暗自叹息一声,只好依言去熬药。
待静昙离开后,谢玹看向书页间的那片花瓣,睫羽垂覆,陷入沉思。
回想前半生,他自幼便被教导心怀天下,端方自持。
冷血寡情,算无遗策,从未心软。
唯一的失算,便是让容娡入了他的心,动了他的念。
由着她,以并不高明的引诱,挤入他循规蹈矩的人生。
将他拖入世间无数俗人沉沦的情海里,令他心中生出贪嗔痴的虚妄念,坠入她编织出的情网,再难以将她割舍。
可如今历经生死,步步走来,从头再看,却是甘之如殆,心甘情愿。
若没有容娡,这人间将了无生趣,他实在是无法忍受她不在身边。
无论如何,他都想让容娡好好活着……哪怕自己去赴死。
——
容娡这次重回丹阳郡,才知道她当年为了躲流民爬上的那座山,叫做槃桓山。
当年她一心扑在谢玹身上,成天算计着要得到他的人,根本无暇留意旁的东西。
而今得偿所愿,故地重返,自是万般滋味浮上心间。
近来战事频繁,原本香火旺盛的云榕寺,如今人迹寥寥,容娡乘马车上山时,一路上没遇见几个香客。
山下草木葳蕤,枝梢树叶上朝露晶莹。
晨风阵阵,车帘轻晃,容娡素手抚开帷帐,走下马车,身上的裙裾被风吹的泛起一道道涟漪。
容娡走了几步,在白芷的陪同下,站在通往寺中的长阶前,思忖一瞬,偏头对白芷道:“我们下车,走上山罢。”
白芷顺着她的视线看了一眼,不解道:“娘子?”
一步一步,迈上石阶,往往是有求于神佛的虔诚信徒才会做的事,容娡并不是一个会将希望寄托于虚无缥缈的神佛的人,白芷一时没太明白她为何要这样做。
容娡侧目看向她,神色温和,说话的语气却很坚定。
“我知道。只是……我总得为他做些什么。就当是祈福罢。”
白芷哑然失声,觑着容娡的神情,当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心里一阵难受。
她用力点点头,抛下马车,陪着容娡,一同踩着石阶往山上走。
长阶三千,漫漫无边。
不知过了多久,她们到寺里时,天气晴朗,青山远黛,春风和畅。
容娡问过静昙,在寺中的祈愿树下寻到谢玹。
她停住脚步,怔怔地看着他。
这个她心心念念的男人,卸下肃杀的玄甲,换上霜色的宽衣博带,隽长的身形,宛若簪星曳月,与佛寺清雅幽静的环境融作一体,却又格外凸显。
仿若天地间所有的华光,皆凝集在他一人身上,一下子便攫取了容娡所有的视线。
容娡来到时,谢玹正背对着她,往树上系着许愿牌。
系完后,他转身看见她,面容明净,未见病容。
这人似是对她的到来早有预料,神情没有半分意外。
“你来了。”
容娡眼睫轻轻一颤,心下一阵阵泛酸,难受的厉害。
她忍住情绪看,慢慢迈步走向他。
“我好想你。”她吸吸鼻子,眼眶中泪花打转,双臂张开,比划出一个很大的形状,“很想很想。”
谢玹的瞳仁剧烈地晃动起来。
容娡走到他身畔,几乎不用看,便知他许了什么心愿。
但她还是抬头看了过去。
新挂上的那个祈愿牌上写着:“容姣姣长命百岁,岁岁平安。”
耳边同时响起他清磁的嗓音:“愿我的姣姣,逢凶化吉,岁岁安康。”
容娡眼中蓄着的泪当即便落下来了。
她转头去看谢玹,泪眼婆娑,视线里一片模糊,看不清他的脸,只能感觉他冰凉的指腹划过她的眼尾,轻柔地拭去她的泪。
“若是做了皇后,还如这般孩子气的爱哭,”谢玹略显无奈的叹道,“那可真是让礼官贻笑大方了。”
他的手指很冰、很凉,冰的她的肌肤上泛起一阵阵战栗。
容娡知道他这是在为她铺好日后的路,心中钝痛,眼泪无法遏止地落得更凶。
一见到谢玹,她便控制不住,连带着佯作不知他中毒的伪装,都维持不下去了。
见状,谢玹神情微顿,只好用袖口给她拭泪,垂眉敛目,语气似叹非叹:“这么多眼泪。”
容娡不知他从她的反应中瞧出什么没有,总归她从前也爱哭,索性也不忍了,恶狠狠地扯着他的袖子擦眼泪,哽咽道:
“要做皇后,也只能做你一人的皇后。我容月姣素来眼高于顶,只会爱慕这世间最出色的男子,旁人皆不及你好,可入不了我的眼。”
谢玹的动作顿住了。
他整个人宛若被施了定身术一般,僵在原地。
泪珠不断从容娡的眼中掉下来,她看不到他的神情,只好去抓他冰凉的手。
抓住了,便狠狠地握住,像是怎么都不愿松手,哪怕他的手冰冷而毫无温度。
谢玹迟钝了一瞬,乍然回神,用力反握住她温软的手,牢牢回握住。
即便如此,他仍控制住了力气,将手劲控制在不会伤到容娡的范围内。
容娡察觉到,越发泪如泉涌。
过了好半晌,容娡胸腔中翻涌的情绪平定下来。
她擦净泪,飞快的瞟了他一眼,明明知道怨不得谢玹,却仍忍不住埋怨:“都怪你,惹得我哭。”
谢玹低低地笑,眸若雪湖,折射着细碎而璀璨的光芒:“都怪我。”
容娡不再哭了,忍不住好奇地看向余下的祈愿牌,然后愕然发现,枝叶间数不清的木牌上,满满当当写着她的名字,尽数是与她相关的心愿。
她一脸震惊地看向谢玹,“这是……怎么回事?”
谢玹睫羽垂覆,错开视线,薄唇微微抿起,神情中有一丝极为罕见的难为情:“……我每想你一次,便会来此挂一次祈愿牌。”
容娡喉头哽塞,说不出话。
她心绪纷乱,不由得唏嘘道:“你这般离不开我,若我那时醒不过来,你当如何是好?”
谢玹倏地抬眼望进她眼底,回答的毫不犹豫:“我不会独活。”
容娡的心脏,仿佛被一只长满尖刺的手狠狠握了一下。
她强忍泪意,佯作不经意地问:“那,若当时中毒的人是你呢,你当如何?”
谢玹沉吟,琥珀色的眼底漾着细碎的光芒,深深地凝视着她,眸光若有实质,沉甸甸的。
他缓声道:“我希望你,好好活着。哪怕我独赴阴司。”
哪怕容娡心中早有预料,在听到他亲口说出这句话时,心中还是掀起了轩然大波。
“你不怕我忘了你吗?”
“怕的。”谢玹深深看了她一眼,睫羽颤了颤,垂覆着遮住眼眸,低低地道,“可我仔细想了想,人死如灯灭,这盏灯还亮着时,烛焰明亮炽热,吸引飞蛾扑火。若你为灯烛,我愿为飞蛾,贪着爱乐,赶在你熄灭前,入中赴死,短暂地在你心中燃烧,化作尘烬,不分你我。*”
“但若入欲灯,则堕地狱。姣姣,我不愿你成为那样愚痴的飞蛾,我宁愿你为明色可爱的长明灯,独自明亮,独自快活……哪怕你余生蹉跎,会在日后的某天忘了我。”
容娡听罢,心中不知从何处冒出一团火:“愿我独活?”
“……是。”
容娡心中的火气烧的更甚,忍怒不发,追问道:“你从前不是说,要与我共枕同穴,若你死了,不会让我独活,怎地改口了?”
“你怎地变了心性,愿意放过我了?你不是说过,不会放任我另嫁他人吗?你不是说过,我们至死都会在一起吗?你不是……最爱迫着我留在你身边吗?”
她浑身颤抖,简直恨不得扑进他怀里,恨恨捶打他一气,但谢玹心口处有伤,她万不能那样做,便只能颤声道,“你说话啊谢玹,怎么不说话了?”
“你为什么……你究竟为什么啊!”
这个可恶的人。
他怎么能。
怎么能替她去死。
如若没有她,他坐明堂、握皇权,明明可以活的很好。
谢玹岑寂的眼底,隐有痛色浮动。
容娡仰面看着他,心中猜想,他应该知道她得知情蛊的事了,但她已无暇去顾及那些。
——在她神思纷乱之际,谢玹用力将她抱进怀里,鼻息沉而紊乱,似是在压制着某种极为浓重的情绪。
“……我爱你。”
因为我爱你。
所以愿意为你转变心性,愿意放手,愿意为你赴死。
容娡的强作镇定,在听到这三个字后,霎时溃不成兵,不由得潸然泪下。
“骗子!谢云玠,你个骗子!”
她死死揪住谢玹的衣袖,哭骂道,“我不要一人独活,我不要你死……我喜欢你……你说过的,战事结束便成婚。我心悦你,我要做你的皇后,你休想抛下我!”
眼泪再次模糊了她的视线,她还有很多很多话想对谢玹说,但眼下没有机会了。
谢玹扳过她的肩膀,死死将她扣在怀里,深深地吻住了她。
他吻的那样用力,容娡几乎喘不上气。她什么都听不到了,也什么都看不到了,浑身上下都被这个人的气息给严密包裹住,冷檀香铺天盖地的灌入她的口鼻,她满心满眼都是这个人。
亲吻的间隙,谢玹在她耳边低低的喘息,从喉咙深处发出近似梦呓的呢喃:“……我爱你。”
一声又一声,缱绻而不舍,像是怎么都说不够。
“姣姣……我爱你。”
容娡浑身无法遏制地剧烈颤抖。
她捧住谢玹的面颊,吻他的下颌,流着泪道:“会有办法的……会好起来的。一定会的……”
“谢云玠会逢凶化吉,平安顺遂。我们会在一起。”
——
容娡此次来到云榕寺,做好了长住的架势。一住下后,便命人四处打探擅长解毒的医者,连民间谣传的能生白骨活死人的神医也不曾放过。
谢玹对此倒是没什么反应,由着她上山下山折腾,自己不慌不忙,按时参禅清修,坐镇寺中,处理江东的政务,时不时派兵去清剿叛军的余孽。
民间传的神乎其神的神医,大多是打着幌子招摇撞骗,偶尔有那么一两个名副其实的,却是对谢玹体内的毒束手无策——然后被谢玹请去医治民间盛行的瘟疫。
忙活了小半月,一无所获,容娡心里无比沉重,每日早出晚归,变得沉默寡言。
她小心翼翼地藏好自己的情绪,唯恐心思缜密的谢玹窥觉到她的异样。
因着战乱,寺中的僧侣离开许多,偌大的寺院少了这些晨钟暮鼓的僧人,变得空旷冷清。
不过,当年与容娡交好的寂清法师并未离开。有时她心里难受的厉害,不想被谢玹察觉,便会找寂清法师谈心。
这日她谈心出来,走往青檀院时,迎面遇见两个熟人。
是前来寻谢玹一同商讨政事的李复举与魏学益。
李复举瞧见她,拉着身侧的魏学益行礼。魏学益瞟了她一眼,一脸不情不愿,但还是勉强以礼相待,躬身行了一礼。
容娡停下脚步,还他们一礼。
几人并不是很相熟,互相行过礼后,便继续各走各路。
但容娡走了两步,忽然想起自己的菩提手持落在了寂清法师处,便匆匆折返回去。
岂止那李复举与魏学益并未走远,容娡原路返回时,刚好听到魏学益烦闷的话语。
她心中莫名浮出一种极为强烈的直觉,驱使她不由得放慢脚步,侧耳细听。
“我和云玠的师父,就是上任国师,你晓得罢?他还活着的时候,曾预言云玠日后会为情所困,因为一个女子乱了心念,如今看来,着实灵验,我师父果真是神人也,当真是奇哉。”
“你说云玠那样的人,分明自小冷清冷性,怎会被情爱迷惑至此?寻到解毒的法子也不肯用……”他叹息一声,“依我看,此女是否背负天命尚未可知,但可见着实是个祸水。”
李复举倒是神态自若:“君上如何做,自然有他的道理,你我不必庸人自扰。”
魏学益又是一声长叹,抬头看天,满脸怅然。
而容娡屏息凝神,听到此处,脑中“嗡”的一声,浑身的血液霎时沸腾着翻涌起来,再顾不得其他,满脑子皆是“解毒之法”这几个字。
她小跑着追上去,顾不得体面,上气不接下气地急唤一声:“二位郎君且慢!”
两人齐齐停步,转身看向她,神情各异。
一个惊疑不定,一个若有所思。
惊疑不定的魏学益,率先开口问:“娘子何事?”
容娡沉浸在寻到解毒之法的狂喜之中,心跳飞快,激动的有些语无伦次:“郎君方才说,寻到了解毒的法子,是什么法子?还请快些言于我!”
李复举与魏学益对视一眼。
后者讪讪的闭上嘴,伸手抓了抓脑勺,不说话了。
容娡观他们神情,心下了然,明白应当是不便同她说。
她脑中飞转,立即言辞恳切的哀求道:“你们只管言于我,若谢玹怪罪下来,概由我一人揽下罪名。”
二人皆是一脸为难。
容娡放低姿态,一声接一声,软声百般恳求,几乎要磨破了嘴皮,双目泛红,眼瞧着急的要哭出来。
见状,魏学益神色动容,看不下去,无可奈何的长叹一声:“唉!你和他真真是……罢了!我言于你。”
“你知道你与谢玹身上种着情蛊,他是用情蛊将毒引入自己体内的罢?”
容娡连忙眼泪汪汪地点头。
魏学益扫了她一眼,又道:“这味毒名为“断魂”,听名字便知毒性十分厉害,解药是没有的,不过呢,善蛊的仡濮先生手里养出了一种新的情蛊,叫同心蛊。这蛊能有法子将毒素从谢玹体内逼出,但是……这同心蛊十分凶险,还需要两个有情人同时种下蛊,利用体内原本存在的情蛊,来化解同心蛊本身的毒性,方可再用来引毒。”
“以毒攻毒,只有三成胜算,若是不成功,没准儿当场便归西了,你的那位好情郎,不愿让你陪他冒险,也想多陪你些时日,便不愿用此法解毒,选择用旁的药姑且吊着半条性命。好了,大概就是这样。——你可别说出去是我说的哈。”
容娡听罢,垂首陷入深思,喃喃道:“……三成。”
“对,三成。”
容娡沉思许久,再抬眼时,一双眼眸里流光溢彩,灼灼发亮,神情无比坚定。
“三成,足够了。”
余下的时日无多,哪怕只有一成的可能性,她也愿放手一搏。
史料记载,太子瑄降生,天兆祥瑞,是为神祇临世;而她容娡又被方士断言身负天命。
她二人合力,定会如有神助,所向披靡。种个区区的同心蛊罢了,决不会出问题。
况且,早在很久之前,她就已经向神明请过愿,愿她的恩人谢玹,逢凶化吉。
容娡向两人道过谢,去寂清大师处取回自己的手持,而后匆匆赶回青檀院,将自己心中所想言于谢玹。
谢玹听得皱眉,冷下脸来,不悦道:“谁同你说的?魏学益?”
容娡不答,只抱着他的胳膊,催促道:“哥哥,不妨一试!”
谢玹的体温很凉,她摸到后,百般滋味浮上心头,鼻尖一酸,顺势落下眼泪,哭哭啼啼道:“哥哥,你不是说爱我吗?难道你便忍心抛下我吗?你真是好狠的心……”
谢玹面容沉肃,难得没有伸手为她拭泪。
他睫羽垂覆,神色凝重,浓重的睫影遮住眼眸,眼中情绪难以分辨。
二人离得很近,容娡一抬眼便能瞧见他眼皮上的那颗小痣。
她撑起身子,轻轻在那小痣上印下一吻。
谢玹的睫羽极轻地颤了颤。
许久后,谢玹缓缓掀起眼帘,深深地望进她眼底,幽幽地问:“你,愿意为我种下同心情蛊?”
他的眸光极其幽邃,较平日黯上许多,与他对视的久了,极容易被他琥珀色的瞳仁吸引,不由得神魂震颤。
容娡怔怔地望进他眼底,有点不明白他怎么这样问,但还是乖乖的点头,回道:“愿意的。”
谢玹微微一笑,眸光轻闪,泛着轻涟。
“好。”
——
当晚,静昙便奉命去将仡濮先生请来。
而谢玹趁着夜色,避开众人,先行同仡濮会面,面容沉静,说明寻他来的意图。
仡濮先生并非中原人士,性情直爽,不拘小节。
听谢玹说完来龙去脉,他不禁纳闷道:“同心蛊在容娘子中毒时,臣便养好,君上当时不是不愿用吗?怎么又要用了?”
谢玹面容空净明淡,眉眼间依稀能瞧出愉悦之色,不疾不徐地对答:“今非昔比。”
为何今非昔比?
“怎么个不一样法?”
仡濮先生来中原不久,不大懂得文绉绉的中原官话,心直口快的问出声,又想到什么似的,道,
“同心蛊尚未种下,不必容娘子亲自来,换作旁人,也是可以的。虽然同心蛊能驱出她体内的母蛊、进而取代,但臣也有别的方法。”
谢玹眯了眯眼,眼瞳泛出幽光,眼底幽邃如深渊,似是能将人的魂魄攫取入内,摔得粉身碎骨。
仡濮先生不经意瞧见了,心中大骇,竟忍不住后退半步!
只一刹那的异样,转瞬间,谢玹的神色便恢复如常,眸若雪湖,面容明净而清和。
他眼睫垂覆,漫不经心地拨了拨腕上的菩提珠,气定神闲,一字一顿道:
“你错了,非她不可。”
只能是容娡,只会是容娡。
仡濮先生听得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愈发纳闷了。
——
隔日一早,仡濮先生奉命为两人种下同心蛊。
种蛊的过程十分顺利,只待谢玹体内余毒排除。
虽然种下同心蛊后,基本不会出什么问题,仡濮先生也宽慰容娡大可放宽心,他有十成十的把握能够成功。
但容娡种蛊后,见谢玹躺在榻上昏迷不醒,双眸紧闭,清峻的面容失了血色,唇色发白,她便不由得心神不宁,紧张万分。
候了片刻,容娡忍不住焦灼的走动。
她怕自己影响到仡濮先生,识趣地离开了他进行医治的居室。
向来不信神佛的她,踟蹰片刻,抓着当年初见时,谢玹给她的那串手持,先行去佛殿祷告一番,又忍不住去祈愿树下祈愿。
时间一点点流逝,不知何时,飘起了细密的雨丝。
寂清法师参禅归来时,执伞经过祈愿树,目光不受控制地,被撑着一扇二十四骨的油纸伞的白芷吸引。
伞面被雨丝雾湿,伞下的容娡长身玉立,神情认真而紧张。
寂清法师看过来时,她正踮着脚,不住地往枝梢上挂祈愿牌。
寂清法师遥遥望了一阵,偏头笑着同白芷打趣:“娘子当真是上心那位郎君,连贫尼这种佛门中人见了,都不禁心中感慨万分。”
白芷闻言也笑。
不知过了多久,兴许是一个时辰,又兴许是许多个时辰。
容娡写下的祈愿牌,在树枝间挂的满满当当,木牌上的红绸被风雨吹的缠绕在一处,宛若在树冠上盖了一块巨大的红布。
祈愿树的枝条,被这些木牌坠的沉甸甸的弯垂,没了半点空隙,风雨都不能再撼动分毫。
树下众人,仰面望着树,正思索容娡新写的这块许愿牌该系在何处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静昙飞身掠过屋檐,眉开眼笑的落在容娡面前,声音里是藏不住的喜气洋洋:“娘子!容娘子!君上醒了!体内的毒也解了!您……”
“啪嗒”一声。
油纸伞摔落在地。
容娡心中狂跳,将多出的那块祈愿牌塞进白芷手里,眼睫剧烈的抖动。
不待静昙言明谢玹在何处,她便提着裙裾,不顾一切地迈步跑了起来。
他们心有灵犀。
她知道谢玹在哪里。
寂清法师目送属于容娡的那道倩影远去,率先回过神,看向白芷手里的那块写满字迹的祈愿牌。
“娘子写的什么?”
静昙好奇地凑过来,众人齐齐凝眸看去——
“一愿云玠逢凶化吉,平安顺遂,日后无病无疾。”
“二愿信女求得安身立命之所,此后再不必颠沛流离。”
“三愿,容月姣与谢云玠生同衾、死同穴,岁岁常相见,朝暮长相依,白首不相离。”
……
春风骀荡,沾湿云鬟,春雨渐歇。
容娡眸底含笑,坚定地向前迈步,裙裾在行步间被风抚起,广袖翻飞,像振翅而飞的凤尾蝶。
她没有丝毫犹豫,径直跑入大雄宝殿。
钟响噌吰,响彻云巅。
巨大的佛祖像前,焚香的烟雾被惊扰,幽幽轻晃。
容娡一眼瞧见那个,高阶之上,满身清冷的男人。
他一袭霜色长袍立在佛像前,春日雨霁后的第一缕日光,恰如其时的洒落他满身,一瞬间,好似天地间所有的光芒都尽数落在他身上,宛若神祇临世,簪星曳月,衬的万物黯然失色。
一切皆如当年。
谢玹转过身,面向她,微掀眼帘。
烟雾摇漾着散去,露出他琥珀色的一双眼眸。
他面容雪净,眉宇间攒着霜雪,身形挺隽,整个人宛若他身后佛尊玉相,身在凡尘中,但不似凡尘中人。
然而,当他定睛望见容娡,微微一笑,恰如晴光霁雪,春色漫生。
通身上下超然物外的漠然感,宛若潮水般倏而退散。
一刹那间,贪痴嗔爱怨,往事如大梦三千。
他凝望着她,深深望入她眼底,低笑道:“过来么?”
这是她遗世拔俗的神祇,因着她的心心念念,向她投来独一无二的注视,为她甘愿坠入不曾入眼的红尘。
容娡心中剧烈震颤。
如当年那般,她朝着他奔过去了。
谢玹将她揽入怀中,她紧紧抱住他劲瘦的腰身,埋进他怀里,轻轻吸着气。
顿了顿,闷声道:“你站在这里,像九天之上的谪仙,不像凡间的活人,太不真实了。”
谢玹低笑,胸腔深处笑得发颤,震着她的耳。
他微微俯面,吻她的发顶,眉心,眼皮,薄唇辗转向下,在她的唇角印下一吻。
琥珀色的眼底,粲光轻曳,温柔的不成样子。
如春潮带雨,草木葳蕤。
犹春于绿,明月雪时。
而后轻笑道:“这般呢,可真实了?”
这可是在佛像前,饶是容娡再怎么没脸没皮,也还是不禁微微脸热。
她一抬眼,便被谢玹无比温柔的眸光旋吸进去,半晌才回神,嘀咕道:“哥哥,你不皈依你的佛了么?竟敢与我在佛前破戒。”
谢玹垂眸,深深凝视她,话音含笑。
“不皈依佛了,只皈依你。”
她是他的明月。
我观汝之净,如见五色旌。
饰汝以珠璎,姣好如画屏。
姣姣入我心,始觉欲与情。
正如明月来,意乱为卿卿。*
他是谢玹,是贺兰瑄,更是……她一人的,云玠哥哥。
他只皈依他的明月,他的姣姣。
—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