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幽州

明宣寺坐落在城外的景山山麓, 通往寺中的道路鲜有人迹,路旁栽着两排高大的树木,阴凉而僻静。

男子伤的很重, 被随侍的侍者扶进马车后,便倚着车壁闭目养神。

这人显然是经历了一场刺杀, 白芷怕伤他的贼人追来, 命车夫加快行车速度。

她去低声吩咐时, 容娡则趁机打量男子。

面前的男子虽闭着眼, 但浑身紧绷, 显然是在警惕地留意四周的情况。

容娡摸了摸袖中藏着的暗器, 悄悄看向男子腰间挂着的那枚玉佩, 若有所思。

从前在丹阳时,她发善心想救人,却将自己害的不轻,自此吃了教训。

若今日求救的是寻常人,她才不会滥发好心去救,定会避之如洪水猛兽。

之所以救下他,是因为这人拿出的玉佩, 她从前在贺兰铭和贺兰铖身上见过类似的式样。

如今细看之后, 发现他的这枚玉佩, 与她记忆里那些皇子们的龙凤纹韘形玉佩,简直是一模一样。

她心里便立刻做好了打算, 想着今日救下他, 他日便成了王公贵族的恩人, 好处定然少不了, 说不定还能利用这个人的威势,好好治一治贺兰铭。

容娡不是傻子, 她才不会做于己不利的事。

利与弊,她在心里衡量的明明白白,算计好了日后要走的路,才出手施救。

眼下离得近了,容娡隐约觉得此人的样貌,有种说不出的熟悉,不由得多看两眼。

细细打量一阵,她忽然惊觉此人血污下的眉眼,竟与谢玹与几分相似,心里纳罕不已,不禁用力眨了眨眼,几乎要怀疑自己的想念谢玹想的过了头,想出幻觉了。

许是察觉到她的视线,男子睁开眼,警惕道:“何事?”

容娡顿时有些失望。

睁眼后,一点儿也不像谢玹了。

她不动声色的收回视线,轻轻摇了摇头。

临近明宣寺时,有要杀男子的人追来。好在数量不多,白芷带着侍卫三两下便解决掉。

一行人匆匆赶到寺院。

明宣寺的门房,见容娡带了个浑身是血的人来,唬的大惊失色,险些打翻桌案。

容娡柔声细语的解释了好一番,又搬出谢玹的名头,门房这才将信将疑的放行。

既是有人受伤,以慈悲为怀的出家人自然不会坐视不管,不多时,便有懂医理的比丘前来,为重伤的男子疗伤。

容娡见男子渐渐放下戒心,便凑上前关切的问了两句伤势,而后状似不经意的打探,他姓甚名谁,为何会遭此毒手。

她心道,若此人不如她想的那般身份尊贵,日后派不上用场,待伤口处理好后,她会毫不犹豫的让白芷将人丢到荒郊野岭去,免得惹祸上身。

男子对自己的身份讳莫如深,半晌,才含糊不清道,自己姓贺名铮,此番是遭了仇家暗算。

容娡并未听说过洛阳有哪个大族姓贺,心中很是失望,无不遗憾的要离去。

转身时却脑中灵光一闪,猛地想到,当今国君的第二子,似乎也名铮。

贺铮……贺兰铮。

名姓的巧合,再联想到那枚玉佩,几乎能确认,他就是贺兰铮。

容娡隐约听说过,贺兰铮是皇后所出,母族显赫,是诸皇子里最有望继承大统之人……

她拧眉深思,慢慢停下脚步,不禁咬紧下唇。

诚然,她不想与皇族的人扯上什么牵连。

但如今她也算是贺兰铮的救命恩人,大可以先行利用他,甩开贺兰铭的逼迫,待谢玹自幽州回了洛阳,再另做打算。

这般想着,容娡便打消了离开的念头,顺手斟了一杯茶水,递给贺兰铮,朝他露出温温柔柔的笑容。

贺兰铮失血过多,身上的伤口深浅不一,有些很严重,只得暂时在寺里住下。

容娡有意利用他,便隔三差五去他养伤的院落探看。偶尔还会故意装装样子,佯作不经意地,让贺兰铮瞧见她亲力亲为的给他煎汤药的场景。

她伪装的温婉良善,精心布好了局,笃信不会有哪个男子,能不被她的手段打动。

贺兰铮的部下,没过多久便寻来,悄悄潜入寺院护主。

容娡只当浑然不觉,对他的身份毫不知情,却依旧尽心尽力的照料他。

在寺中修养小半月后,贺兰铮伤势大好,不准备在寺中久留,便来寻容娡辞行。

他来到容娡的住处时,容娡的臂弯间挎着个小竹篮,正踮着脚去够枝头熟透的杏子。

她今日穿了一件榴红的纱裙,抬手时宽袖滑落,露出一截羊脂玉似的细白藕臂,被树梢间露出的日光一照,白的几乎发光。

盈盈一握的纤腰,更是因为踮脚的动作而显得越发纤细,仿佛轻而易举便能掌控。

贺兰铮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被那一抹白吸引,喉结滚了滚,眸色微暗。

容娡早知他会来。

听见脚步声后,她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适时侧过身,佯作才发现他,面露惊喜道:“贺郎君!你怎地来了?伤势可大好了?我摘了些新杏,正要给你送过去。”

贺兰铮凝视着少女明媚而欢喜的笑容,一时没有出声。

半晌,他走上前,抬手摘下容娡先前怎么也够不到的那颗杏子,放到半满的竹篮里。

“我今日便要离开寺院了,容娘子。”

贺兰铮微微俯身行礼,道,“实不相瞒,我并非贺氏的郎君,而是贺兰氏排行第二的皇子,贺兰铮。此前为全己身,对娘子有所隐瞒,还望娘子见谅。”

容娡的神情,恰到好处的流露出惊愕与慌张,手一松,装着杏子的竹篮掉落,黄澄澄的杏子骨碌碌滚了一地。

见状,跟在贺兰铮身后的内侍,连忙极有眼色的低着头去捡杏子。

容娡犹如受惊的小鹿般睁圆眼,手足无措的行礼,讷讷道:“殿、殿下。”

贺兰铮扶起她:“容娘子待我有救命之恩,不必行此大礼。”

他解下系在腰间的韘形玉佩,递到她眼前:“此物乃是我身份的象征,容娘子于我有救命之恩,日后若有难处,可持它来宫中寻我。”

容娡眼睫扑簌,咬着唇瓣,假模假样的推辞两回,矜持地收下。

贺兰铮没再多说什么,深深凝视她娇美的面庞一阵,来去如风地离开了。

他眼神里暗含的情愫,容娡自然能读出。

分明算计到了自己想要的,她却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高兴,甚至莫名其妙的想念谢玹。

若是谢玹在就好了。

他若在,她又怎会如此费力,怎需这般苦心算计。

容娡轻叹一声,攥紧玉佩,心情复杂。

贺兰铮走后没两日,容娡也启程返回谢府。

几乎她前脚刚到,后脚贺兰铭便阴魂不散的出现在她面前,谁也不知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白芷方才被容娡遣去歇息,她身边此刻无人跟着,贺兰铭轻而易举便拦住她的去路,摇着刀扇,吊儿郎当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容娘子离开半月有余,我思你如狂,竟如同几十年不曾相见一样!”

容娡不想理会他,欲绕开他,从旁边的空地离开。

今时不同往日,她现在有贺兰铮这一层缘故,不怕得罪贺兰铭,不必再似从前那般畏手畏脚。

贺兰铭将刀扇一横,挡住她的路,不怀好意的笑道:“我所说的事,娘子考虑的如何了?娘子当知如今国君并没立储,而我为长,依周礼,当由我来继承大统,天命也理应站在我这一边。”

容娡听了他这一番如谋反无异的狂妄自傲的话语,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古怪。

她好像,不经意得知了贺兰铭的不臣之心。

储君大事,岂可儿戏,他为何如此胸有成竹、胜券在握?

容娡脑中飞转,隐约有些明白,贺兰铭为何执着于她了。

时风崇尚神佛,贺兰铭若是想篡位,定要利用神佛天命唬人,调动民心为自己造势。而她天命圣女的身份,便是他要利用的捷径……

略一沉吟,她眼眸微动,柔声道:“殿下虽为长,却并非嫡,不该如此妄断。”

贺兰铭的笑意一点点收敛,怨毒的看着她:“你竟不愿?我看你是想去伺候那头老|种|马!”

容娡面色微变,厉声道:“殿下慎言!殿下出言未免太过大逆不道!”

贺兰铭这癫人!

怎么什么疯话都敢说!

她可不想被他牵连掉了脑袋!

容娡心跳剧烈,不欲同他继续攀谈,头也不回地转身要走。

贺兰铭却忽然大笑出声:“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他笑的古怪,容娡生生止住脚步,满面不解的看向他。

贺兰铭捂着肚子,狂笑不已,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你不肯从我,是因为谢玹吧?你倒是有本事……也是,谢玹那么喜爱你,你定然想等他回来护你……”

“可……哈哈哈哈!他谢玹自身难保,回不来咯!”

容娡的心猛地一抽,惊惶不安地看着他:“你什么意思?!”

“还能是什么意思?意思是他快死了呗!嘻嘻嘻,他谢玹该死!”

容娡气得发抖,袖中暗器悄无声息地滑入手心,沉着脸走到他面前,声色俱厉地寒声道:“你胆敢再咒他一个字试试?!”

贺兰铭又哭又笑,哼唱着怪调,神色癫狂,根本没在意她的话。

他手舞足蹈地原地转了两圈,打翻了自己的发冠,霎时便披头散发。

容娡不明白他怎么突然疯成这样,后退两步,眉头紧皱。便见贺兰铭抖着手自怀里翻出一个纸包,撕开一个小口,哆哆嗦嗦将里面的白|粉倒入嘴里,快慰的叹息一声。

他砸吧砸吧嘴,待疯劲过去,笑嘻嘻的扬起纸包:“五石散,要不要尝一尝?”

容娡一阵恶寒,别开视线,恨不得立刻掉头就走。

可贺兰铭方才的那一番话,实在是让她心惊肉跳。容娡总觉得他应该知晓些什么有关谢玹的事,便忍着恶寒同他交谈。

“为何那样说谢玹?你知道些什么?”

贺兰铭眯着眼哼笑:“我就是知道。反正他谢玹活不长了。等他一死,任你愿也好,不愿也罢,我都会将你带进宫中。”

闻言,容娡怒不可遏,彻底没了耐性,扬声唤人。

“白芷——”

她狠狠剜了贺兰铭一眼,气得胸线起伏,眼底宛若淬了层冷冰。

白芷踏着屋脊,应声而来。

“此人满口胡言乱语,咒你们君上。给我打出去!”

——

洛阳正是一派梅黄杏肥的繁华盛景时,千里之外的幽州,则是尽显苍凉肃穆之态,狼烟四起。

时值孟夏,属于夏季的葱郁生机,却好似从未眷顾这座孤城。

湛蓝穹顶上镶嵌着一枚烈日,毒辣的日光,炙烤着稀疏草木遮不住的黄土地,距地面三尺处的气流,仿佛都因暴晒而扭曲出水流般的波纹。

草木蔫败,却顽强顺着宽阔的古道生长,一直绵延到幽州台下。

日影渐渐偏移。

傍晚时分,一抹欺霜赛雪的人影登上了幽州台。

高处的风很大,砖缝里稀疏生长着的细草,被风吹得簌簌作响。

谢玹站立在苍穆的城墙上,霜色广袖被风鼓起,衣摆如流动的云烟。

他极目远眺,俯瞰城池。

一双岑湛如雪湖的眼眸,倒映着天际流光溢彩的灿烂晚霞,瞳仁上瑰色四溢,璀璨昳丽。

不多时,静昙领着一个身穿玄甲的中年男子,登上幽州台。

“君上,人带来了。”

谢玹闻声转过身,轻轻颔首,面色空净而和沐,朝那位将军投去目光:“韦将军。前线战况如何?”

韦叔侃拱手行礼,生硬道:“国师抬举了,鄙人如今不过是个小小的都尉。战况一切如旧,不知国师召鄙人来,所为何事?”

语气里的疏离与敷衍,毫不掩饰。

闻言,一旁静昙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谢玹面色不变,依旧空净明淡。

“十七年前,韦将军曾是将军。平定血河之役,将军功不可没,绝非是孤在抬举。”

韦叔侃神情一变,惊疑不定的看向谢玹:“国师此言何意?”

谢玹却没有立即应声,而是微微垂眼,向远处看去,将城池河山尽收眼底。

漫天绚烂的霞光,映在他苍白而不失俊美的面庞上,为他镀上一层瑰丽的金光,更显得他神清骨峻,面容深邃,俊美不似凡人,像九天之外的神祇。

他的浓密睫羽垂落,在眼下投落淡淡的一层阴翳。

谢玹薄唇微抿,垂着眼帘,温声道:“此地曾名黄金台,为千年前燕昭王所建,用以招揽贤士。”

“今日请将军来,孤是想仿燕昭王揽贤士之举,向将军讨一个真相。十七年前,血河之役的真相。”

韦叔侃打量他两眼,不知瞧出什么,猛地倒吸一口凉气,“莫非,莫非你是先太——”

谢玹面色淡然,极轻的颔首。

远方,落日像天神遗落的一柄巨大的眼,一点一点下坠,由鲜亮的橘黄转为暗沉的血红,渐渐沉没在遥远的地平线下。

幽州的落日,与从前所见很是不同。

谢玹望向那枚赤红的落日,忽然觉得很可惜。

这样好的美景,容娡却无法与他共赏。

她一意孤行的想离开。

如此也好。

有所失,亦有所得。

容娡那样的性子,若不顺着她,由着她逃离他,让她去看一看,她想要的自由,是怎样危险而不堪的存在——

她又怎会认清自己的心意,怎会惦念他的好,甘愿投入他庇佑的怀抱。

日后,他绝不会再这般纵容她了。

非得将她拴在身边,不惜用尽一切手段。

他会将她想要的权势牢牢掌握在手。

她敢逃一次,他便会抓她一次。

不会再给她离开他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