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娡的瞳仁在微微轻缩, 纤长的睫羽簌簌扑颤,绯色的眼尾残存着晶莹的泪珠。
她仿佛仍未从方才——那个未曾谋面的玉璋带给她的,那种陌生的、巨大的震撼中回过神来, 神情恍惚而失神,白皙的面庞却也因此显得柔软乖顺, 像祭坛上温驯的绵羊, 被强悍有力的长矛高高挑起, 牢牢钉着, 如同被施了定身术一般动弹不得。
只能无助地将自己蜷缩起来。
而谢玹微微抿着薄唇, 克制着某种情绪, 同样是一动不能动。
他不再是如指诸掌、无所不能的神明了。
事态再次因为容娡, 脱离了他原本的掌控。
但是这一次,谢玹的心里反而滋生出了一种奇异的满足感。
从未有过的体验。
他不知该怎么来具象地表述这种感觉。
似乎是,想要将她融进血肉里,拂去她眼尾的泪珠,怜悯的吻她的额头。
但又似乎,更想攥住她的双手,不顾一切地, 让自己深深烙入她的神识深处, 完全将她掌控, 让她的每一滴泪都为他而流。
彻底的,令她完完全全属于他。
清醒着沉沦, 狠戾又放肆。
像是渴到极点时、不管不顾要饮下鸩酒的疯子。
陌生而奇异, 攒积着极致的渴求与谷欠望。
令他抛却清规戒律, 忘却君子端方, 如同世间无数俗人一样,甘愿投身于曾经漠然置之的孽海情天, 沉溺于她所带来的、从所未有的欢愉。
谢玹阖了阖眼,雪净明淡的面容,覆上一层薄薄的蛊色,好似浸了一层如醉如梦的美酒,沁出清魅绝艳的情动。
俊美又危险。
额角与颈侧的经络也在紧紧绷涨。
仿佛此时此刻,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推搡、鼓涨着往一处涌流,紧绷的拥挤感,挤压着他脑中的弦。
——但谢玹,当了二十余年的正人君子,终究还是能保持自持克制,尚且足以压制妄念,保持几分清醒的神智。
容娡在药效的发作下,蜷缩着颤抖,唇齿间溢出一点似哭非哭的轻吟。
她如同才从温水里捞出一般,鸦羽色的鬓发湿透,如同几笔湿墨勾在细嫩的脸侧。
谢玹抬起手,挑开勾在她唇角的那缕发,修长的手指尖泛着清透的粉色。
容娡的眼睫在不自然的颤动着。
在他的指腹触及她的一霎,她便本能的、抗拒的,想要闪躲,躲开那种庞大的危险。
但她只是轻微而艰难的动了动,便引来两道同时的吸气声,如同在忍耐着某种挤压的痛。
容娡的眼尾有新的泪珠滑落。
她意识不清的嘶着气,哆嗦着胡言乱语:“你……你别动。”
事实上,谢玹根本没有动。
他撑身凝望着她,眸色幽邃,鼻息沉乱潮热,开口时低磁的嗓音带着点口耑息,说出的话语内容却是:
“姣姣,你还记得曾问过我的‘血河之役’么?”
吐字很慢,却无端蛊的人心尖发颤。
闻言,容娡找回了一点因玉璋而四散的魂魄。她咬着唇,睁着湿漉漉的杏眼,略带不解的看向他。
此情此景之下,容娡如何能有心思同他讨论这些。
不适的饱月长感令她额角突突直跳,她抽泣着随口敷衍了一下。
下意识想要合拢自己——像一只柔软的蚌合拢蚌壳那样。
却因强悍的阻碍而并不能如愿。
她滞了下,恼怒的瞪视始作俑者。
谢玹坦然的迎视她的怒气。
他气息不稳,面色倒还算温雅平静。因他垂着眼帘,于是容娡能清晰的望见,他眼尾那颗小小的痣——甚至因此而显出几分淡漠的悯色。
痣的周围,似乎泛着点朦胧的红意。
光线有些晦暗,她看不太清。
谢玹了然的轻轻颔首,薄唇微抿,继续方才那个严肃正经的话题。
“十七年前,三月初三,上巳——容娡!别……夹,”他突然极轻的嘶了口气,额角青筋暴涨,攥住她的腕骨,片刻后,慢慢松开手,喉结滑了滑,缓声道,“上巳节,屠杀起。”
容娡难捱药效,哭哭啼啼,抓着他的手背抹眼泪,努力将思绪凝聚在他的言语中——而不是他这个人上。
她吸吸鼻子,鼻音浓重道:“上巳节……然后呢?”
谢玹垂着眼帘,有一阵没有说话,似乎是陷入了某种沉思。
容娡望见他清峻眉梢上沾着细密的汗珠。
她抿抿唇,抬起发颤的手,细致地将那些汗珠拂去。
片刻后,谢玹缓慢的眨了下眼,沉声道:“边防尽破,匈奴的一支军队南下,夜袭洛阳,铁骑踏破宫墙,宫中总计六千九百一十二人,无一生还。尸骨遍地,腥臭漫天,血肉堵塞河道,数日不曾清澈,故称之为‘血河’。”
他面不改色的说着,竟还分出一丝心神,抚琴作画一般挑拨着她,如同他从前每一次,清心静气的做这种高雅之事一般,轻柔缓慢地动作。
他太熟悉如何能触动容娡了。
稠润的潺潺声越发明晰。
容娡咬着唇,屏息凝神——
听着自己剧烈的心跳,不由自主的想,十七年前,谢玹尚且年幼,应当不该记得如此清楚。
然而为何会对此如此熟知?
仅仅只是因为学识渊博么?
他口中所述的惨状,在她的脑海中渐渐展开画面,神思恍惚间,似乎置身于尸山血海间,亲眼看见了血色的河水。
尚不及她深思出结论。
下一瞬——
微张的唇瓣倏而被含堵,肩头亦在同一刻被攥住。
容娡混沌的思绪里,隐约窥觉到一丝毁灭般的危险。
然而她被死死的钉着,根本避无可避。
紧接着一股锐不可当的庞大力量袭来,势如破竹的深入,她脑中兵刃交加的惨状画面顷刻间被顶撞的破碎。
却仍要肆无忌惮的刺入最深处,要将一切摧毁。
躯壳似乎都要被这力量撞飞出去——
又被谢玹修长有力的手摁着扯回。
史书中的文字,在他徐缓温和的讲述中,逐渐有了具象化的实质。
却又在眨眼间天翻地覆,楼阁倒塌,骤然毁灭。
少女绷紧如弓的脊背,终于重重垂落下来。
史书染血,如泣如诉。
她似乎听到了几近崩溃的哭吟,酸涩的眼泪夺眶而出。
“姣姣。”谢玹的嗓音低而柔,指腹拭去她的眼泪,缓慢而深刻的动作, “看我,看着我。”
“——我是谁?”
这种与他极其不符的、温柔款款的,如同在诉说的情话一般的语气,反而如同冰面下隐藏的深渊一般,流淌着极致的疯狂。
容娡睁大双眼,大口大口的吐息着,胸线剧烈起伏,思绪恍惚还停滞在前一刻的凄惨历史中。
链条哗哗作响,眼前与脑海里的画面,皆被烙撞出深刻的痕迹,紧接着如同破裂的冰面般倏地向四面扩散开,水流汹涌而出,水下的浪潮以一种摧枯拉朽之势,一波一波拍打着她的思绪。
“云玠……哥哥。”
思绪混沌,现实与幻想交织,她失神的望向他。
颤抖着、像是害怕失去他一般,哭腔着唤,
“谢玹——”
最后一个字才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唇瓣仍张合着,尾音尚未落地,却没由来的骤然止了声,好似药效忽然发作,指尖痉|挛着。
如同一尾缺水的鱼一般,有那么一瞬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
以为这样唤他之后,会引来神明慈悯的垂怜。
却不曾想,引来的是更为暴戾疯狂的妖异。
浪潮的力量变本加厉,冲击着她脑海中最脆弱的深处。
容娡鼻息剧烈而破碎。
谢玹的气息同样不稳。
他清峻的眉眼勾挑出锋锐而潮润的弧度,昳丽的眼眸,如同两团沾湿的浓墨,直勾勾的凝视着她。
胸腔中横冲直撞的怒火与冷妒,渐渐平复,趋于消散了。
缠连的冰凉发丝,逐渐沾染上潮热的温度。
容娡如同置身于汹涌的汪洋,在浪潮的冲撞与吞没里,只得死死抱住他这根浮木,染着漂亮蔻丹的指甲,毫不客气地挠出几道血痕。
意识沉浮间,春雨忽至。
淅淅沥沥,潺潺溶溶。
雨势渐急,狂风卷起细雨,一下又一下,敲打着半掩的窗牗。
雨水冲刷瓦片,雨滴在屋檐下凝聚成一缕缕绵延的水线,被风一吹,浇在檐下娇嫩的海棠花蕊之上,花瓣间,渐渐盈满了晶莹剔透的水珠。
风雨飘摇,容娡诃子上的粉白菡萏,亦在盈盈晃颤。
粉端的荷花,被潮热的雨丝一润,晕开云雾似的薄红,似是承受不住。
却也逐渐体会到新生的、萌发的欢愉。
那些残存在容娡想象之中的,血流如海、尸积如山的历史残卷,似乎在雨水的冲刷下,血色渐渐减淡,变得空白。
脑中白茫茫的空白之际。
容娡感觉到似乎有温热的手,挑开她被按在头顶的、蜷缩的手指,用力同她十指相扣。
她的发梢如同淋过雨一般湿哒哒的垂散,指尖还在不自然的颤抖,像是才经过兵刃交接的争斗。
又好似,奏过乐的琴弦的余颤。
——只不过要比那明晰的多。
微蹙的眉心,似乎落下一个轻若羽毛的吻。
容娡的呼吸尚未平复。
她也听到,谢玹的呼吸,并不似以往那般沉稳。
与此同时,她还感受到,他温热的指腹划过她的颈侧,搭在她的心脏之上。
他像是在聆听她的心跳。
容娡平复着呼吸,逐渐在空白的脑海中找回一丝清明的思绪,若有所感的看向他。
谢玹亦在凝视着她,薄唇嫣红,眉眼低垂,眸色翻涌,眼尾的那颗小痣汗湿。
单看他的神情,恍惚间,似乎仍是那个悲悯众生、无欲无求的,圣坛上的神祇。
然而,容娡听到,他用气息不稳的、近乎呢喃的气声道。
“听。”
“你的心,因我而这般跳动。”
“你是我的,姣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