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妄念(加更)

在谢府中住上一段时日后, 谢兰岫开始带着容娡在各个院落间走动,同各房的夫人、娘子渐渐相熟。

容娡其实并不太喜欢这种人情往来,她更愿意待在寡言安静的谢玹身旁, 也好过承受那些夫人仆妇们看向她时,如同衡量物件一般的目光。

但如今她们是居人篱下, 有些应酬交际无法避免。好在容娡一向擅长伪装, 面对人时作出一副温婉端庄的模样, 尚且能够应付她们的打量。

来谢府第一日时, 容娡便见识到了府中严苛沉肃的家风。随着在各院间的往来, 慢慢发现整个家族的人做事皆一板一眼, 她深受影响, 不得不谨言慎行,渐渐有些理解谢玹为何是那种古板的禀性了。

谢氏重学风,府中像容娡这样大的小娘子,多半在学堂中修习课业,容娡在江东时也在学堂读书。谢兰岫听闻后,与四夫人商议一番,索性也让容娡前往学堂跟着听学。

如此一来, 既不用应付各房夫人, 与谢玹的见面也要方便许多, 说不准还能物色到更为合适的郎君,容娡自然乐意。

谢氏的学子皆在一间讲堂中修习, 不拘男女。

容娡与谢氏族人并不熟识, 她心知肚明谢氏的小娘子们未必待见她, 便也没有主动去攀谈。往往跟着容励来到学堂后, 便寻个角落坐下,一个人安静的温书。

偶尔学的累了, 会悄悄抬眼打量在座的年轻郎君们。

谢府学堂里所学的内容,比她以往在江东的学堂里学的要难许多,她虽称得上聪颖,但所学内容跨度太大,要多花一段时间方可熟读于心。

容娡还算好学,对此并无多少怨言。反正若她有不懂之处,暖阁里还有个学富五车的谢玹等着,随时可以教她。

只是,容娡虽无意攀谈,但她的容貌实在过于显眼,让人难以忽视。

一连几日在学堂听学后,渐渐有人按捺不住同她搭话。

谢珉是第一个被郎君们推搡过来的。

他一见容娡便脸红,话都说不利索了:“容、容娘子。”

容娡放下谢玹给她写了批注的书卷,目光不舍的在他清峻横姿的字体上流连一阵,慢慢抬起头,柔声道:“三郎君,寻我有什么事?”

众人瞧清楚她的脸,四周响起一阵此起彼伏的惊叹。

谢珉屏气敛息,轻声道:“容娘子似乎有些畏寒?我这里有手炉……”

容娡下意识地摸向袖中谢玹给她的手炉,对他笑了笑,才要说些什么,门外忽然有人嚷嚷着跑进来:“夫子来了!夫子来了!快坐好!”

众学子推搡着,轰然如鸟兽散,规规矩矩地回到各自坐席上坐好。

容娡低下头继续温书,看着谢玹的字,不禁有些感慨,这人的字写得实在是好看。

她温书时,轻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入堂中。

容娡坐席旁的小娘子不知看见什么,蓦地一声雀跃的惊呼。

容娡有些奇怪,抬起头来,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竟望见一身霜白衣袍的谢玹。

谢玹面容雪净,目光极具威严的扫过每一人,看向容娡时,不着痕迹的停顿一瞬。

“今日夫子不在,由我来授课。”

他嗓音温冷,不怒自威,哪怕课室里皆是与他一辈的兄弟姊妹,也无人敢窃窃私语,一时如鸦默雀静。

容娡看着他如玉的长指拿起书卷,若有所思地眨眨眼。

谢玹的授课方式,与平时教她并无太大出入,容娡不似旁人那般畏惧他,随着他的思路认真听讲,一堂课很快便过去。

课间休憩时,谢玹没有离开,端坐在讲堂前。

零零散散有几个学子上前请教疑问之处,容娡捏着书卷,正犹豫要不要过去找他时,忽然感觉书桌前围了几个人。

见她抬头,三房的小娘子谢云妙首先同她搭话:“妹妹与容励是一母同胞的兄妹吗?”

容娡乖巧地点点头。

谢云妙转头看了一眼容励:“眉眼间是有些相似,只是你们兄妹二人的性子实在不像。”

正与人谈话的容励,闻声低声笑啐道:“我瞧你就是羡慕我有这么个仙姿玉貌的妹妹!”

谢云妙的胞兄同他笑着推搡,但却无人反驳容励的话。

顾及着讲堂前的谢玹,众人不敢放肆,偶尔有一两声过火的谈笑声,立即有人假咳掩盖过去。

几人攀谈一阵,有人小声喃喃:“容励兄说的不错,容小娘子的确美若天仙,洛水女神也不过如此了……只是早先便听说三房有意同她议亲,不知现在如何了。”

谢珉的一张脸涨得通红:“容小娘子并不知情,此事暂莫要提了!”

谢云妙打趣道:“兄长,表弟又没指名道姓说你,你脸红什么。”

谢珉一下僵住,木头似的杵着,眼神不住往容娡身上瞟,红着脸说不出话。

容娡听见他们的议论,下意识地越过人群去看谢玹。见他紧抿着唇,目光似有若无地瞥向她所在的这个方位,眉眼间的悲悯荡然无存,整个人冷的好似刚从雪地里穿行而出,顿时心道不好。

这醋坛子精,听了这一番话,岂不得醋晕?

容娡苦笑一声,略带怜惜地看向谢珉等人。

谢珉没品出她的意思,只知她在看自己,越发僵硬,脸红的要滴血。

如她所料,讲学时刻一到,谢玹便冷淡的点了几个人名:“谢珉,谢琼,谢瑶,容励,邢简……谢云妙。”

课室里凭空冷了几分。

被点到名的几人齐齐看向他。

谢云妙大着胆子问:“兄长,你唤我们所为何事?”

谢玹冷漠道:“课间言语吵闹,举止不端,有悖家训,此堂课站着听讲。”

几人瞬间噤若寒蝉。

容娡暗叹一声,一脸“果然如此”。

严格来说,谢玹的指摘并没有错,这几人的言行确实有不妥之处。

除却谢珉要同她议亲这层缘由,这些人毕竟正是喜爱玩闹的年纪,谢玹又是他们的兄长,完全可以闭着眼放过他们。

容娡私心觉得,谢玹是在公报私仇,有些不近人情。但经此之后,坐席中其他人看向谢玹的眼神中反而多了几分敬意,连带着被罚的几个谢氏中人看向他的目光也多了几分崇意。

她本想打抱不平,见状,有些不解,但观这些人神情,顿时便觉得谢氏家风如此。虽然有些说不出的古怪,但并非是她能置喙的。

下学后,容娡故意墨迹一会儿,伺机与谢玹相会。

怎知谢珉有意与她同行,等了她许久。容娡不大好拒绝,略一思索,与他同行了一段路,而后才寻了个借口与他分别,悄然溜进谢玹的暖阁。

暖阁里温暖如春,一片静谧。

容娡嗅到一股淡淡的冷檀香,清楚谢玹应是在此等了她好一阵了,心里当即浮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她原本可以态度强硬一些,一开始便推却谢珉。

但她没有。

她只是想着要给自己留条别的后路,便没有拒绝谢珉。

甚至,在与谢珉交谈时,还装作不经意的,留下几句引人浮想联翩的话语。

她有些心虚,又有些怅然。

谢玹这般恍若神明的人物,因她的妄念而动容,向她投来注视,也因她染了几分凡尘。

若他知晓,她这信徒的对他的信念并不虔诚,届时会如何呢?

她抬步迈上楼阶,慢吞吞的往上走,心知肚明自己的小动作瞒不过谢玹,不禁有些苦恼。

抓心挠肝思索一阵,她心念一动,大致想好了为自己开脱的说辞。

而楼上的谢玹——

谢玹早知她与谢珉同路而行。

他能看出来,容娡似乎不抵触谢珉刻意的示好。

可她分明口口声声说爱他,又为何要接受谢珉的情意?

还是说,她的心意,并非她口中所说?

一想到容娡脱离他的掌控,面对谢珉的示爱言笑晏晏,他心中便不受控制地烧起冷冽的妒火,火舌灼烧着他的理智,令他几近无法冷静思考。

思绪破碎又重组,辗转间,他竟生出一分,想将容娡牢牢锁在身旁,只由他一人掌控、只由他一人可见的妄念。

——她只能属于他一人。

然而即便是在想如此可怖的念头,他的面容依旧是空净明淡的。

听见脚步声响起的那一刻,谢玹放下手中的茶盏,掀起恍若覆着霜雪的眼帘,决定听一听容娡的说辞。

不及谢玹发问,容娡一看见他,便犹如一阵袅娜的香风一般飘到他怀里,眼眸闪了闪,娇声细语道:“哥哥是不是等我许久了?”

谢玹不声不语,沉默的听着。

见状,容娡清澈的眼眸立即浮出几分水雾,定定地瞧他一阵,伏在他怀里,耷拉下脑袋。

她攥着谢玹的衣角,吸吸鼻子,委屈巴巴道:“哥哥是不是怨我了?”

谢玹垂眸,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咬字微冷:“怨你什么?”

容娡观他神情,不禁倾身将他抱紧,纤长的睫羽脆弱的颤了颤,嗓音也适时染上几分哭腔。

“怨我朝三暮四……虽嘴上说着与哥哥有情,却任由谢珉与我纠缠不清。”

谢玹面沉如水,任她将他整洁的衣料揉出层叠凌乱的褶皱。

他本来是有些话要与她说的,然妒火烧心,竟忘得一干二净,说出口的话语也不受控制的带上点冰冷的讥诮:

“你也知道自己的见异思迁啊。”

他的手搭在容娡的后颈上,拢着她纤细的脖颈,微凉如玉的手指贴着颈侧的皮肤摩挲,却并无暧|昧之意,反而有种说不出的阴冷,令容娡背脊生寒,脑后发麻。

“是,我是知道。”

容娡僵了一会,迫着自己自阴冷的触感中抽出心神,半真半假的嘤嘤垂泪。

“母亲迫切的想为我寻个好夫婿,她颇为钟意谢珉,频频敲打我。我只得顺着母亲的意同他周旋,但那实乃是无奈之举,我心里自始至终都只有谢玹哥哥你一人,即使是死了也只甘愿同你长相厮守。”

她搬出母亲为自己开脱。

谢兰岫的确有与三房结亲的意思,她并非是在撒谎。

谢玹清峻的脸在她的视线中变得模糊,容娡抽噎着落泪,一副为母所迫的模样,楚楚可怜。

心里却满不在乎的想,若是谢玹因此嫌恶她、不再同她亲近,还好她未卜先知,为自己找了谢珉这条后路。

虽谢珉处处不如谢玹,但总归年少一些,又满心满眼皆是她,比谢玹要好拿捏的多,倒也算差强人意。

谢玹望着她盈盈的泪眼,听着她哀切的言辞。

虽明知她或许是心口不一、假意哄骗,但心中烧着的那团火,还是被她的眼泪浇灭了。

她承诺过的,会一直在,会一直陪着他。

谢玹垂下眼帘。

睫羽垂落,遮掩眼眸,眉宇间隐有悲悯,眼底却深沉莫辨。

犹如一尊毫无生气的佛像,慈悲有余,但超然物外,不通人性。

不知想到什么,他抚在容娡脖颈上的手,几不可察地收紧一分。

容娡敏锐地察觉到,连忙凑上前吻了吻他的唇角。

她动作亲昵,隐约带着点安抚与讨好之意。

谢玹木然地看着她,唇角慢慢的、反常的,露出一抹清浅的笑。

笑里隐有一丝森然的轻讽。

不知是笑她拙劣的吻技,还是在笑,自己因她破绽百出的哄骗而动容。

窗外的天色无声无息的沉黯下去。

谢玹长睫一眨,眼眸泛起波动,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脸庞:

“你会与我长相厮守。”

她说过,她是属于他的。

便是死,她也得与他的尸骨埋葬在一处,陪在他身旁。

如此,倒也算允诺她所说的——

至死不渝,长相厮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