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涂药

天色完全黯淡下去, 偌大的府邸,阒然空寂。

暖阁里,火光摇漾。

容娡坐在檀木圈椅上, 面朝炭火盆,双手捧着茶盏, 小口小口啜饮。

她心事重重, 垂着眉眼, 手里的茶水腾起薄薄的水雾, 缭绕在她面前, 显得她的神情很是温和乖顺。

温热的茶水入腹, 喉间的干渴消减许多。容娡清了清嗓子, 透过缥缈的水雾去看谢玹。

谢珉离开后,这人便若无其事的松开了她,此刻正淡然自若的坐在她身旁,垂敛眉眼,如玉的长指把玩着盛着药膏的瓷罐,一副超然物外、无欲无求的谪仙模样。

仿佛方才那个摁着她、吻个不停的人并不是他。

如若不是容娡看见他唇上被她咬出的伤口,她都要怀疑自己刚才是在做梦了。

想到方才发生的种种, 容娡不免有些抓心挠肝, 胸口蓦地烧起一团烦躁的火, 连忙又灌了一大口茶水入腹。

她算是看明白了,这人一反常态的做出许多令她觉得匪夷所的惊人之举, 就是在争风吃醋。

原来, 他也并非她认为的那般无情无欲。

然而这回, 容娡并未被得意的喜悦冲昏头脑。

她拧眉思索一阵, 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谢玹的为人与她想的有所出入。

远比她想的还要难对付, 还要难以捉摸。

虽然二人相处亲昵,但容娡无法判断出他对她有多少情意。

经此一回,她甚至有些怀疑,谢玹对她的情动,是否仅仅是出自于掌控欲……

想到这种可能,容娡不禁有些惆怅。

谢玹不通情爱,于此道上愚钝痴顽,

偏偏极其认真地听信了她随口哄骗他的蜜语甜言。

拉着她,好奇而严谨的胡闹。

若是某天,她没留心说了些什么哄人的荒唐话,被他当了真,那她该如何是好?

容娡越想越郁闷,想不出该如何与他相处,一时都有些无从下手了。

一壶茶见了底,她收回心神,下意识地用足尖踢了踢谢玹,撒娇道:“还想喝茶。”

说完容娡便有些后悔。

谢玹的身份岂能是她能随意使唤的。

谢玹没说什么,淡淡看她一眼,起身泡了一壶茶,斟了一杯递给她。

然后他洗净手,拧开瓷罐,捞起容娡的双腿放在膝上,手指蘸了点药膏,往她冻得发青的足上涂药。

谢玹指腹上有薄薄的茧,刮得她足上肌肤发麻发痒。

容娡没料到他的举动,呛了一口茶水,惊天动地的咳了几声,连忙瑟缩着想将足收回来:“咳咳……脚没事,不用涂药!”

谢玹按住她闪躲的足腕:“浸了许久的雪水,若不及时处理,会冻伤。”

容娡浑身不自在,胡乱搪塞道:“回去用热水泡一泡就好了。”

谢玹看向她,眸色微沉:“谁教你用热水泡便会好,脚不想要了?”

没人教她……

对上他冷澈的视线,容娡心里发虚,不再挣动,低下头嗫嚅道:“我、我不知道。”

她打小便长在温暖的江东,雪都不曾见过,哪里知道这些。

谢玹心知肚明她在想什么,不过是随口找个理由推诿,抗拒他涂药罢了。

见状,他眼睫轻眨,拍拍她的足腕,淡声道:“听话。”

容娡腰杆一挺,安分下去。

谢玹用手蘸了点药膏,手指微动,凉丝丝的触感滑过她的脚趾,极其缓慢的在她从未被旁人碰过的足上涂敷研磨。

有点儿磨人。

容娡咬住唇,忍着酥痒,紧张兮兮地看着他的手。

刚才挣动时,谢玹的衣袖被她蹭的上滑一截,露出一截冷白的小臂。

他的肌肉薄而有力,随着手上揉敷的动作微微起伏,但并不显得文弱,反而像是内敛着矫健的力量。

容娡盯着看了一会,鬼使神差的觉得喉间隐隐渴痒,连忙又灌了一盏茶水压下喉间的古怪感。

谢玹垂着眉眼,严谨地将药膏敷到她足上的每一寸皮肤,好半晌,才松开她。

“好了。”

容娡立即飞快地将脚收回。

她躲避的意味太过明显,谢玹眉尖微微蹙起,看向她的目光,隐有审视之意:“不愿让我碰你?”

“不是。”容娡搓了搓胳膊上浮出的小颗粒,连忙回道。

顿了顿,她觑向谢玹的脸色,怕他多想,哄道:“哥哥莫要误会了我的意思,只是以往从未有人像你这般碰过我的足,我有些不大适应,并没有丝毫不情愿的意思。”

她露出甜甜的笑容,没骨头似的歪向他:“最喜欢谢玹哥哥啦。”

谢玹若有所思,望着她娇美的面容,淡然地轻轻颔首:“知晓了。”

他站起身,濯洗满是药膏的手,而后瞥了一眼外面的天色:“时候不早。”

容娡眼眸一转,眼尾流转出几分狡黠,没应他那句话,而是娇滴滴的道:“哥哥抱。”

谢玹只犹豫了一下,便遂了她的意,走近她身旁,将她捞入怀里。

容娡顺势偎在他平阔的胸膛前。

谢玹端正地坐在紫檀圈椅上,面容雪净,指尖勾着一小绺她的发,淡淡嘱咐道:“稍后我会派婢女送你回去,晴菡院中亦有些效命于我的侍女,你日后若想见我,她们自会带你来,不必如今日这般大费周章。”

容娡知道自己此行是来找他的盘算,瞒不过他,便没置喙什么,只乖顺地点头。

顿了顿,有些委屈的道:“哥哥难道不想见我么?怎么只安排人带我见你,只字不提你该如何来见我。”

谢玹垂敛眉眼:“我若想见你,随时可以。”

容娡听出他声音里的冷淡的清傲。

她忽然想起那个带她来暖阁的婢女。

不知谢玹如何将她支开,总之那婢女无声无息,一直不曾前来打扰。

容娡心中一跳,蓦地意识到——

这是谢府,而她面前的谢玹,是这座府邸未来的掌管者。

他若想生杀予夺,甚至比以前还要轻易许多。

这里不是寺院,由不得她随心所欲的放肆。

她没由来的有些不寒而栗。

沉默一阵,容娡慢慢点头:“好。”

她抬眼,看向谢玹空净明淡的脸,想到方才的事,心里浮出点不甘。

内心激烈的挣扎一阵,她抿着唇,微微支起身子,咬上他的耳垂,用舌尖舔了舔。

谢玹长睫一颤,偏头看向她。

计谋一经得逞,容娡便飞快地从他的怀抱里爬出来,裙裾在动作间蹁跹,像一朵盛开的菡萏。

她踩着绒毯,躲在数步之外,露出得意的笑容,眼角眉梢皆在暖融的烛光下洋洋舒展开。

“哥哥今日始料不及的吻了我这么多次,实在是令我刮目相看,只好亲你一下来回报啦。”

哪里是什么回报。

她这分明是——以牙还牙。

报复他刚才吻她耳垂那一下。

容娡自认为不是什么好脾性的人,她记仇着呢。

谢玹怔忪须臾,慢慢掀起眼帘,望向沾沾自喜的她,喉骨意味不明的轻轻滑动两下。

冷澈的眼眸里,却并未沾染情|欲。

他岑静地注视着容娡,面色平静,眸光冷邃。

直至此刻,他才迟钝的意识到——

他生来临深履冰,一贯极为谨慎,

然,竟对容娡毫不设防。

名唤白蔻的婢女将容娡送回晴菡院。

天色已晚,她们又是初来乍到,谢兰岫并未注意到她身边的婢女换了人,只蹙眉打量容娡一阵,有些不悦:“怎么回来的这样迟。”

容励从她身后探出身,替容娡解释道:“姣姣的脚冻着了,走不快。”

谢兰岫转头呵斥:“行了,你就知道护着她,课业都做完了?”

“阿娘,好阿娘,儿子知道了,这就去写——”

兄妹二人对视一眼,容励撇着嘴耸耸肩,抛来个让她宽心的眼神。

经他一打诨,谢兰岫的面色松动不少,瞥容娡一眼:“进来用膳。”

用过膳后,容娡心中记挂着事,便将白蔻叫到跟前,围着她好一番打探,从她口中探听出赵双乾的身份。

此人是谢家主的妹妹——也就是谢玹的姑母,谢嫣之子。其父乃是平乱有功的定光侯,赵双乾是两人唯一的孩子。只是不知为何,定光侯夫妇和离,谢嫣搬回谢府,赵双乾同母亲亲近,长居在府中。

听到此处,容娡不禁有些苦恼。

她才至洛阳便得罪了这么一个权贵,不知日后是否会举步维艰。

白蔻似是看出她的苦恼,宽慰道:“娘子不必忧心,赵世子只在喝醉酒有些乖张,平日里还算平易近人,不会因梅园中的小事便为难娘子。再者,有主上在。”

容娡惆怅的点点头。

而后,她想起赵双乾面对谢玹时,毕恭毕敬的态度。

心里不禁浮出些复杂的波动。

连王侯之子,面对谢玹皆得恭敬客气,可见谢玹地位之高。

她的眼光着实是好。

只是……

若万一,她日后发现谢玹并不适合她安身立命,想要另择人选,同他一刀两断。

当真能如她所愿,顺利的断开么?

谢玹绝不是她能够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

容娡不敢深想,连忙打断思绪。

罢了。

走一步算一步。

翌日,谢氏的族老遣人来请容娡。

容娡对此早有预料,虽对这些老古板们有些畏惧,但并不怕,坦然自若的应对他们的询问,将自己对谢玹的蓄意勾引撇的干干净净,只说是巧遇之后互通身份,蒙受长公子照拂,一路随行他到了洛阳。

她对谢玹做的那些引诱之事,多半只有二人知晓,况且她一向擅长伪装,又有谢玹只手遮天的帮衬,没怎么费劲便糊弄过去。

自慈宁堂出来后,白蔻引着容娡,前往一处阁楼。

阁楼里。

二楼的临窗处,有两人隔着对弈桌,相对跪坐。

一人坐的极为规整端方,另一人则懒怠随意。

“父皇近来越发沉迷修仙问道,你不在的这半年,不知听信了哪个方士的浑话,要找什么天命圣女,说与其交|合方可延年益寿,真是荒诞至极……”

棋盘被人轻轻叩动两下。

谢玹收回看向窗外的目光,神情淡淡,随手落下一子。

对面的青年扫视一眼他落子之处,“啧”的一声,气笑了:“云玠,你今日怎地心不在焉?”

谢玹面容雪净,画中人似的端坐,默不作声。

那人哎吁两声,蓄意调侃道:“我与你说朝政你都不留心听,莫不是惦念上哪家的小娘子,思之不得,失魂落魄了?”

谢玹瞥他一眼,眉眼间恍若覆着霜雪:“还要不要下棋了?”

“……要要要!”

两人对弈两招,谢玹对面的青年不知发现什么,“咦”了一声,奇道:“你唇上的伤口如何弄的,我瞧着怎么像咬出来的?”

谢玹执棋的动作一顿。

对面人打量他一阵,讶道:“还真是被人咬的?不会是你惦念的那个小娘子咬的吧?”

话音才落,静昙自楼下走上来,拱手对两人行了一礼。

“三殿下,公子。”

而后他低声对谢玹禀报道:“公子,容娘子来了。”

谢玹眼睫一眨,轻轻颔首:“让她过来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