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寒烟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所有的声音都沉寂下来。
闷响声,轰鸣声,都像是退潮的海水。
她抬起眼。
一片静谧空茫。
遥远的天光从顶部落下来,穿过绚丽的云霞,像是一层薄纱柔和地包拢而来。
脚下是澄澈望不见边际的无根之水,随着她细微的动作,泛起点点涟漪。
温寒烟下意识伸手去摸腰间,却摸了个空。
她垂下眼,昭明剑并不在身侧,方才被她攥在掌心的昆吾刀也不见踪影。
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几乎是瞬间,温寒烟便大约猜测到,自己眼下身在何处。
她抬起头,视线定定落在浮云后朦胧的那轮太阳。
“是你带我来的?”
温寒烟声音不算大,此地不知究竟有多广辽,她声音在虚空之中一遍遍地回荡,逐渐朝着远方逸散。
她方才体内灵力与魔气融合,神魂震荡,又引动体内玄都印的力量,同昆吾刀和因缘扣交错在一处。
若她所想不错,此地应当是虚无之界。
来得正好。
有些话,她一早便想亲口去问天。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轻风拂动而来。
裹挟着浑厚缥缈的声音,从四面八方砸落下来。
“是你的执念,将你带到了此处。”
温寒烟猛然抬起眼。
“这么说……”她张了张口,“你知道他的下落?”
她语气算不得恭顺,那阵风却并不迫人,似乎并未动怒。
“你要找的人,眼下的确还未陨落。”
温寒烟心头一跳,死死捏住了袖摆。
每一个字都清晰落入她耳畔,刻印在心头。
但这一刻,她莫名有些不敢再继续问下去。
方才汇集的希冀太微弱,仿佛天命随意吹一口气,便会再次熄灭。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良久,才一字一顿出声。
“他在哪?”
“你心底所求之人的修为早已足以破境飞升,然而俗世纷扰缠身,他的心系于红尘之上,千年不得解脱。二百年前,他虽身陨,却并未道消,眼下记忆尽失,于滚滚红尘中历劫。”
天道悠悠,每一个字落地,都掠过一阵风,温寒烟足下水面涟漪阵阵,宛若千万无形的雨珠坠落下来。
“九九八十一世,每一世他都要尝尽心酸苦楚,同时保以道心坚定,斩断尘缘,重新归来之时,便能证道飞升。”
最后一句话落下。
“如今已是第九九八十一世,若你还想再见到他,除却破境飞升,这便是最后的机会。”
温寒烟眉间微蹙:“这是何意?”
“他轮回的八十世所积累的道,已经足够他在修仙界重塑肉.身,但还剩下最后一世堪破劫难,他便可彻底飞升上界。”
风撩动温寒烟脸侧的长发。
“现在,选择权交给你。”
天道意志轻飘飘地落下来。
“你要选择破了他这一世的道吗?”
*
温寒烟缓缓睁开了眼睛。
视野还有些模糊,但大片的光线已透过薄薄的眼睑映了进来,拖拽出一片朦胧又炫亮的光斑。
远远近近的绿意渗透而来,沉寂的声音也重新活跃起来,清亮的鸟鸣声,安静的风声,枝叶摩挲的簌簌声,脚步声……
几道剪影在眼前晃动,似乎想要靠近,却又顾虑着什么,举棋不定。
温寒烟撑开眼皮。
目之所及,已经不是被她一剑轰塌了的司星宫禁地。
周遭绿草如茵,略长的草叶被气流微微压低,是她无意识释放出的威压。
混沌间不知岁月,抬眸又见人间。
温寒烟收了威压,一眼便望见一金一红飞掠而来的残影。
那团烈火般的红云率先落了地,英姿勃发的青年收了飞舟,小心翼翼地靠近过来。
“前辈,您回来了。”
叶含煜打量着她的神情,良久,什么也没看出来,干巴巴说了一句废话。
司予栀白他一眼,开口时便显得自然得多。
“你一来一回,动静都大得很。不过,没想到你竟然还会回来?”
她环臂睨温寒烟一眼,“你知道吗?你三天前凭空消失,把修仙界闹了个天翻地覆,现在整个九州都在传言你已经飞升上界了。这下好了,你又凭空冒出来,恐怕九州又得传你飞升失败,啧啧,着实是太丢脸了。”
温寒烟闻言微怔。
竟然已经过去了三天?
在那片虚无之地,仿佛只是弹指一挥间。
而弹指一瞬,一切已地覆天翻,她所作出的决定,眼下也已覆水难收。
温寒烟敛眸垂下眼睫,若无其事抿唇笑了笑:“你们是如何找过来的?”
“还能怎么找?”司予栀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盯着她,伸手指了指天幕。
狂乱的风卷和浓云凝成的漩涡还未散去,“你现在可是唯一的归仙境修士,走到哪里都能引动天地异象,地动山摇。”
说到这里,她轻咳一声,不着痕迹扫一眼温寒烟神情。
“那个,你……没事吧?”
温寒烟摇摇头:“没事。”
天道并未伤她,自始至终,于她而言不过是几句话的时间。
叶含煜上下打量她一眼,见她面色如常,垂眼自芥子中将昭明剑拿出来。
想了想,他动作微微一顿,掌心虹光又是一闪。
一把猩红的弯刀落在他左掌心。
“前辈,物归原主。”叶含煜将昭明剑和昆吾刀一并交给她,收回手时唇角微抿。
司予栀朝他使了个眼色。
叶含煜深吸一口气,似是鼓足了勇气,才缓声问:“您……想起什么来了吗?”
这句话说完,两人便死死盯着温寒烟,一双眼睛更比一双瞪得大。
三日前温寒烟莫名闯入司星宫禁地,一剑劈开封印,这动静实在太大,又完全没有来由。
结合她先前问出口的那些问题,司予栀和叶含煜很难不多想。
温寒烟知道他们心里已有猜测,却又不想他们太过担忧。
她并未否认什么,只是停顿片刻,脸上流露出思索的神情。
“那时,好像的确想起来了什么。”
她皱皱眉头,佯装回想不起来,“但是眼下,又什么都不记得了。”
司予栀紧绷的神色肉眼可见地放松了些许。
既然并非飞升,那温寒烟定是参悟了天道,进入了三界之外的那一重天。
想必是天道又将她那段记忆重新封存。
司予栀脸色古怪,叶含煜虽然没有多少外露的表情,眼神却复杂。
温寒烟看着他们欲言又止,脸上不显,心里却想笑。
说起来,时间当真是有趣的东西。
她曾经不会撒谎,但近墨者黑的确不假,她跟着一个人一点点地学坏,学会了说话一半真一半假。
眼下她不仅能眼也不眨地吐露谎言,甚至就连身边最亲近的人都不会怀疑。
司予栀和叶含煜放下心来,又恢复成平日里的模样。
“温寒烟,接下来你打算去哪?”司予栀伸手揽住她肩膀,极豪迈挑眉问,“要不要来东幽?本小姐亲自替你安排,保准顺你心意。”
温寒烟并未防备,被她一把扯到身边,还未开口,另一边叶含煜皮笑肉不笑道:“司家主倒是与我心思不谋而合。”
他看向温寒烟,语气正经了些,“前辈,来兆宜府吧。姐姐时常向我提及你,若是这一次再请不到你,回去恐怕她又要笑话我。”
这两百年间,温寒烟并未在哪一处长期停留。
她似乎不将任何地方看作自己归处,于九州各地山川游历,最长也只会待上月余,很快便会再次动身。
像是一种持续了两百年的惯性。
九州修士虽多,归仙境眼下却只有一位,以她的身份,即便名义上是个无门无派的散修,也大有仙门世家有心招揽。
她却只是一一婉拒。
那时有人问过温寒烟为什么,她也说不上来原因,只是觉得她许久之前便是这样,此刻便还是这样。
只是先前她清楚地明白自己的终点,明晰她所追寻的东西。
那时候却一片茫然。
但现在,她明白了。
司予栀和叶含煜虽然开口,却也并没有当真期待温寒烟会答应。
果然,她静默片刻,再次笑着婉拒。
“我想一个人四处转一转。”
这一次,她的目的地很明确。
宁江州。
此地幅员辽阔,但大半皆被灵力所封,禁制之内是九州不可提的隐晦,是乾元裴氏的残骸遗迹。
街道上人潮汹涌,熙熙攘攘,来往络绎不绝。
温寒烟头上戴了幕篱,又将修为境界压制至合道境,安静混入人群之中。
途径乾元裴氏遗迹之时,她只是微微转眸看了看,便没什么情绪地转身往反方向走。
她去了那片以灵力凝成了她虚影的高地。
仁沧山绵延不断,在璀璨的日光下,呈现着一种深绿色,没入远方地平线,近处的九玄河面上波光闪跃,浮光跃金。
此处是浮屠塔旧日所在之地,若是想要在离那个人最近的位置回忆一下过往,又不想太过醒目的话,这里最合适。
温寒烟经过那耸入云霄的虚影之时,薄纱遮掩住了面容。
这里来往的人甚至比城中央的集市还要多,行人摩肩接踵,侧身而过时掀起微弱的气流,浮动她的面纱。
一名少年恰巧抬起头,视线不经意掠过温寒烟露出的一小片侧脸,没什么情绪地挪开。
下一瞬,他身体猛然一僵,又转回头来。
他反应太激烈,身边人也是一愣,扯了扯他衣摆:“怎么了?”
“她……”少年平复了一下,磕磕巴巴道,“她和虚影上的样子,几乎一模一样。”
“?!”
“真的假的?”
“在哪?!”
他身边几人眼睛瞬间一亮,循着少年所指的方向转回身望过去。
人流攘攘,一小片空地不规则地变幻着形状。
原地早已没有人了。
几名少年或怀疑,或兴奋的神情登时凝固。
“难不成是真的……”
“寒烟尊者?”
温寒烟并未留意惊鸿一瞥之下,几名少年正于虚影便仔仔细细寻找她的身影。
浮屠塔地陷了两百年,曾经望不见顶的高塔,眼下只剩下两三层楼那么高,歪歪斜斜地掩在密林深处。
她坐在塔顶,像两百年前那样,目光遥遥望向远方。
在这个位置,恰巧能够望见宁江州那间最大的酒肆。
酒肆里热闹非凡,透过大开的窗柩,她看得见里面人影交错,嬉笑闲谈声顺着风飘散过来。
说书人又在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讲新的故事。
说来也巧,不知是不是修仙界太平了太久,故事的主人公来来回回就那么些。
这一次的主角她也熟悉的很,其中一个是她自己,另一个是她遗忘了很久的人。
“咱们接着上回说,上一次说到了即云寺最终那一战,寒烟尊者和那魔头破天荒握手言和,戮力合作。”
“但这二人之间的关系,说起来还真是源远流长。七百年前寂烬渊之战中,寒烟尊者以身炼器险些丧命,为的便是封印那恶名昭彰的魔头裴烬。”
“这样的生死仇敌,难道为了苍生大义,便能一夕之间放下前尘过往,自厮杀的死敌化干戈为玉帛,摇身一变成了能够寄托生死的战友?”
说书人一拍醒木。
“答案绝对是否定的!”
他反手从醒木下面抽出来一张纸,语调神秘照着上面朗读起来。
“说来,在下也是听知情人士透露。寒烟尊者同那魔头,实际上是一对相爱相杀的爱侣!他逃,她追,他插翅难飞……”
有人一头雾水打断:“相爱相杀?”
“什么乱七八糟的……”
说书人微微一笑,“这意思嘛,大概就是说,他们早已互通心意,只是碍于身份和世俗,难以将那份爱意诉诸出口!但魔头口嫌体正直,在她被渣男哄骗之际,他冲冠一怒为红颜,手撕渣男,打脸绿茶,实乃护妻狂魔是也!”
“你听懂了吗?”
“每个字都听懂了,但是合起来……”
“算了,不知所云,散了散了。”
“啊?我觉得还挺有意思的呀……”
人群一阵骚动,温寒烟远远听见,只是笑笑。
这措辞虽然乍一听有些怪异,但她却倍感亲切。
在有龙傲天系统陪伴她的那短暂的时间里,她时常听见它用这样的语气说话。
一道脚步声在风中由远及近,温寒烟并未在意,片刻那脚步声竟然停在了她身侧。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可以坐在这里吗?”
温寒烟有点意外地转过脸,透过幕篱朦胧的纱幕,竟然看见一张许久未见过的脸。
这张脸即便是很多年没有见过,她也绝不会忘记。
毕竟,这是一张与她有着八分相似的脸。
“纪师妹?”
话音微顿,温寒烟撩起面纱,勾唇一笑,“不过,现在应当唤你‘纪宗主’了。”
来人一身纯白长裙,袖摆衣襟上以银线滚着流云纹路,外罩一层纱衣,眉目皎皎若月,正是纪宛晴。
温寒烟眼底稍有讶然之色。
不只是因为故人今日在此地重逢的原因,还有纪宛晴眼下修为竟分毫不逊色于司予栀和叶含煜,如今已是炼虚境巅峰,不日便要晋阶羽化境。
大概一百年前,温寒烟听说对方做了潇湘剑宗的宗主。
她在最初惊讶之余,并不觉得太过意外。
“何必如此客气,若你喜欢,唤我‘宛晴’也好。”纪宛晴扶了一把腰间长剑,在温寒烟身侧坐下。
顿了顿,她似是稍微有点不好意思,低声问,“可以像从前那样叫你‘温师姐’吗?”
温寒烟感觉纪宛晴语气比从前沉静了许多,少了几分深掩于娇俏之下的谄媚,多了几分不怒自威的气场。
“随意便好。”她应了一声。
两人并肩坐于树荫下,一时无话,斑驳的光影透过细碎的叶片间隙,洒落在两人肩头。
“季青林陨落了。”
纪宛晴冷不丁开口打破沉默,“他被困在悟道境巅峰两百年,寿元耗尽,上个月死在洞府里。”
时隔许多年,再听见“季青林”这个名字,温寒烟第一反应竟然是陌生。
良久,她才反应过来这三个字究竟指代了什么人,闻言沉默下来。
温寒烟没有开口,纪宛晴却似乎并不意外。
她轻轻笑一声。
“算了,不说这个,想必你对他也并不关心。”
纪宛晴没有说,季青林直到陨落前的最后一刻,身侧都摆着一枚梨花发簪。
这么多年,他似乎终于渐渐意识到自己曾经错过了什么。
但他想通得太晚,迟来的深情比草贱。
他心里的那个人,早就行过万重山,不再在原地等他了。
那年见证了云澜剑尊的陨落之后,纪宛晴自九玄城浑浑噩噩回到潇湘剑宗。
她成夜成夜地失眠,每每闭上眼睛,就是许多重复的画面来回在眼前绕。
时而是云澜剑尊死不瞑目、血肉模糊的惨状。
时而是裴烬杀气腾腾,气势冰冷的凛冽。
但更多的时候,是另一张和她极为神似的脸。
还有温寒烟的那几句话。
‘剑修的剑,是立身之本,不应被这样对待。除非身陨道消,否则永远不要松开手。’
‘不是每一个修士,凭借灵丹辅助,都能在短短十余年之内结成金丹。’
‘好自为之。’
那时候纪宛晴看着镜子里的那张脸。
这修仙世界神奇归神奇,却也太落后,寻常时候梳妆打扮,用的竟然是铜镜,根本什么都照不清楚。
这样模糊不清的样子,她愈发觉得这张脸陌生,陌生之余又觉得熟悉。
太久了,她快要渐渐地忘记她在现实里到底长什么样子。
但是人总是要向前看。
温寒烟说得对,与其拘泥于一本小说里天雷滚滚的剧情,她不如努力一点靠自己在这个世界里站稳脚跟。
她有女主光环。
正因如此,她并不比任何人差。
“温师姐。”
纪宛晴望着拥挤的人潮,这世界太真实,而她又在这过分真实的环境里生活了两百多年。
有时候,她真的已经分不清,究竟是蝶梦庄周,还是庄周梦蝶。
“九州之外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
温寒烟看向她。
“你该用自己的眼睛去看。”
纪宛晴愣了愣,倏然一笑。
“也是。”
她似是彻底释然了,浑身情绪都愈发放松下来。
“温师姐,有一件东西,我很久之前便想给你了。”纪宛晴自芥子中祭出一枚玉简,塞到温寒烟怀里。
她眨眨眼睛,分明是很相像的眉眼,这细微的动作却折损了几分寒凉,仿佛又有几分回到从前。
温寒烟神识探入玉简,须臾,面无表情地退了出来。
她一言难尽地看着纪宛晴,“这……”
“修炼太枯燥,这么多年以来,除了早日破碎虚空到更广阔的天地看一看之外,支撑着我的只剩下这个爱好了。”
纪宛晴笑眯眯对上她视线,“方才酒肆里的故事,你应当也听见了吧?”
她伸出手指戳戳玉简,语气更热络了些,隐约染上几分诡异的热切。
“都在这里!这些可都是我这么多年以来亲手写的,主角就是你和裴烬。”
虽然换了个世界,但是她的爱好还是没变。
可惜修仙界的人不懂娱乐,没人写小说给她看。
身在冷圈的感觉懂得都懂,被磨得没办法,她只好自割腿肉,亲自产量了。
温寒烟:“……”
两人辞别,空气里再一次安静下来。
温寒烟指腹按在冰凉的玉简上,思来想去,还是将这乱七八糟的东西放到了芥子里。
习惯了身边总有人吵吵嚷嚷,这突如其来的安静令人稍有些难以适从。
但时间过去了太久,没有人会真正停留在原地。
叶含煜做了九州第一炼器师,司予栀做了东幽家主,即便是有心,也无力再陪她走遍九州,整日欢声笑语。
她身边到底还是只留下了她一个人。
枝木间光影摇晃,似是有风拂过,温寒烟缓缓闭上眼睛。
今日天气好,在此地打坐静心再合适不过。
她眼睑轻阖,枝叶交错投下的光斑顺着眼皮流动,时而向左,时而向右,像是有意在挑逗她。
温寒烟面不改色忍耐半晌,那晃动的光斑却不仅半分未曾收敛,反倒摇曳得更厉害。
她并未睁开眼,并指弹出一道灵力,不偏不倚打响那片磨人的叶子。
灵风徐徐穿过密林,光影依旧摇曳,那片叶子牢牢粘在枝头,招式却在无声中被化解。
温寒烟拧眉睁开眼睛。
她如今已是归仙境修士,虽说方才并未用处全力,可这世上能够接住她一招的人,并非不多,而是根本没有。
脑海中却陡然划过一道不可思议的念头,她浑身一僵,猛然抬起头。
树影横斜,日光透过密密匝匝的枝木倾斜下来,柔软的衣袂悬垂下一角,乌润墨玉腰牌随着清风摇曳。
一道玄色的身影逆光倚在树冠间,姿态懒散,两条长腿随意交叠着,单手枕在脑后,在温寒烟的角度,看不清他的五官,只能望见光晕勾勒出他锋锐的轮廓。
温寒烟呼吸一滞。
分明被光晕朦胧得一片模糊,可她心脏却猛然间紧缩了一下。
就仿佛那剪影,她曾经见过千千万万次。
许是她的目光太不加掩饰,却又只是盯着看不说话,那道靠在树间的身影微微一动,直起身来。
“这么久不见,怎么孤零零一个人在这里看风景。”
话音微顿,那人嗓音慵懒,声线里染着点很淡的笑意,“莫非是在等我陪你?”
这声音落入耳中,宛若石子坠入沉湖,瞬时间激起千层浪。
温寒烟指尖捏住袖摆。
“你……”
下一瞬,那人翻身自枝木间一跃而下,衣袂如水翻飞,一股熟悉而淳厚的乌木沉香铺天盖地氤氲而来。
一只干燥温热的手落在她发顶,小幅度揉了揉。
“怎么了,这样看着我。”
裴烬垂眼挑起唇角,语气一如既往不算正经。
“这么多年没见,难不成已经彻底将我忘了?”
他还未收回手,手腕便被一只手用力攥紧了。
直到触感清晰地传递过来,温寒烟才恍然间落在实处。
“我是该忘了你。”她嘴角忍不住上扬,视野间却瞬息之间一片模糊,“是你选择让我忘了你,所以我也要让你忘记我,这样才够公平——可你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那时候,她选择的分明是成全。
裴烬为她而死,她怎么能狠得下心来,那么自私地让他吃了两百年的苦功亏一篑。
她的确想再见他一面。
但她做不到。
“唔。”裴烬含混应了一声,乌浓稠密的睫羽垂下来,那双乌润的眼睛里清晰地倒映出另一个人的剪影。
他手腕间传来的力道极大,简直要将他好不容易恢复的右手再次捏碎。
裴烬指尖蜷了蜷,却并未挣扎,也并未像往日那样浮夸喊痛,就这么任凭她依旧不断地加大力道,大到指节都开始发颤。
下一瞬,他反手扣住温寒烟的手。
“好像过去了很多年。”
裴烬顺势将手臂搭在温寒烟肩膀上,像是一个将她揽在怀中的姿势。
“这么多年,我浑浑噩噩,一直在睡觉,将从前缺的觉一口气全都补了回来。”
裴烬语气不疾不徐,“睡了这么久,我也做了很多梦。”
他稍低头,斑驳的光影在他俊美立体的面容上移动。
裴烬薄唇微翘,眸底却漾着正色。
“但是每一个梦里,都没有你。”
温寒烟抿唇抬起眼,对上他狭长戏谑的眼眸。
“我还是更喜欢那个,能够见到仙子的梦。”
裴烬伸出另一只手掐了一把她的脸颊。
“嗯,瘦了些。不过——”
他手指向下,稍用力撑了撑她唇角。
“故人重逢,难道还不足够搏美人一笑?”
他话声刚落,怀里便钻进一个白色的影子,用力得几乎要钻到他胸腔里去。
温寒烟力道太大,甚至将裴烬撞得倒退两步。
他愣了愣,本能张开手臂一把将她接了个满怀。
恍惚间,他仿佛回到两百年前那场大雪。
最后的意识,停留在温柔的梨花香之中。
那时候,他离她那样近,却又那样远。
可现在,他终于能将属于他的那朵梨花珍藏在怀里。
裴烬一边拥紧了她,一边如初见时那般揶揄她,“这么热情。”
他一笑,夸张地“哦”了一声,恍然大悟一般,语气里却尽是掩不住的笑意,“投怀送抱?”
温寒烟懒得理他,她用力地拥紧了他,近乎要将这两百年来没有用尽的力气一口气发泄在今日,整张脸都埋在裴烬漾满了木质沉香的怀抱之中。
她声音透过衣料传来,闷闷的,略微失真。
“你不是要飞升么?”
裴烬半个身子都压在温寒烟肩膀上,他身量太高,身材也太过优越,只微倾身,便带着温寒烟一同重新坐回那破败倾頽的浮屠塔顶。
轮回九九八十一世,二百余年,他稀里糊涂过了八十世。
直至最后一世,终于窥见转机。
有一个声音冥冥响在心底,有一个人在遥远的地方想着他,却甘愿沦陷于永世孤寂,只为成全。
他几乎拼了命,只为将尘封的前尘往事寻回来。
世上大多人都信奉着向前看,他却偏要回首望。
即便那时他甚至不知道这个人究竟是谁,但他心口燃烧的情绪告诉他,为了这个人,即便他永世不入轮回,他也心甘情愿。
但这些话太肉麻,他不想说。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飞升上界有什么意思?”
裴烬语气悠悠的,“陪着我的绝色美人看风景,难道不是有趣得多?”
说是看风景,远处的风景却无一人问津。
四目相对,日光在空气中无声穿行。
时间仿佛在这一片方寸大小的空间里被无限拉长。
“方才你问我,是不是在等你。”温寒烟盯着他,冷不丁道,“若这一次我说‘是’,你还会走吗?”
许多话,她无意间错过了一次,再也无从开口。
眼下无论是不是一触即碎的幻梦,她都不要再重蹈覆辙。
裴烬一听,眉梢轻挑。
他一偏头,故意装作听不明白,“走?走去哪。”
听他语气,温寒烟便知他又在逗他,冷着脸再也不说话了。
他分明同为归仙境修为,耳力目力俱佳,这么近的距离,她才不信他一个字都没听见。
裴烬一只手揽着她肩膀,另一只手屈肘搭在膝头,支着额角看她。
白衣女子比从前看起来成熟了些,眉眼已彻底长开,如皎月般泠泠的眼眸,漾着许多比日光更耀眼的光晕。
她已是能够独当一面的归仙境大能,这很好,在他不在她身边时,她未曾消极颓废,而是不断地向前走。
但更好的是,在他眼前,她始终是这副样子。
见她眉眼间神情生动,裴烬忽地笑开。
“摩挲素月,人世俯仰已千年。”
裴烬薄唇微翘,“如今我该身处之地,唯有你身边。”
温寒烟没想笑,唇角却不受控制地扬起。
尽管只是很浅淡的弧度,却似初春消融的雪,染上梨花的柔软。
她问他:“这一次,你又打算跟多久?”
裴烬佯装沉吟,良久,似是总算想到什么,掀起眼皮看她。
他并未立即回答,反而提及了个毫不相关的话题:“美人师妹,你占了我那么多次便宜,只换你这一次听我的。”
温寒烟不置可否瞥他一眼:“愿闻其详。”
下一瞬,她便被用力拥进一个温热的怀抱里。
发顶上落下裴烬的吐息,还有他慢悠悠蕴着笑意的声音。
“此生此世,寸步不离。”
她说她要的从来都是今生。
那他欠她的,只好用余生去补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