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想当年,整个鹭洲陷入鏖战,即云寺更是天塌地陷,生灵涂炭……”
“一尘那妖僧占了下风,内心却极度不甘——这可是他辛苦筹谋了千年的决战,是一场大戏最终落下的帷幕!他怎么能允许自己败,而且败得如此惨烈?”
“九州曾有两大神器至宝,一为玄都印,二为因缘扣。先前我便说过,那玄都印的至邪之力,早已被乾元裴氏三百八十五条神魂镇压于昆吾刀之中,而那因缘扣,更是可引天地异象。那时候,雨水倒转回天,浓云遮蔽天月——”
说书人的声音戛然而止。
“哎,不对啊。”有人本来听得正津津有味,闻言冷不丁眉头一皱,“啪”一声把茶杯放回桌子上。
“你方才不是说‘天塌地陷’?怎么又改‘雨水倒转’了?”
“是啊,不会是骗人的吧?”
听说今天有人要讲两百年前那场大战,这宁江州最大的酒楼从昨日开始就爆满。
他们可是起早贪黑,靠着自己的双脚排队排进来的,好不容易挤进来听上了,结果就这?
“咳,当然不是骗人的。”说书人摩挲了一下醒木,又拍了一下按在桌上,嘈杂吵嚷的人群瞬间静下来。
“因缘扣一出,灵力同玄都印纠缠不休,寒烟仙子同那一尘妖僧斗法交手,灵气震荡十天十夜不止……”
有人又“啧”了一声,忍不住道:“什么‘寒烟仙子’,现在要叫‘寒烟尊者’了。你不是说书人吗,难道连这事都还不知道?”
“就在几日前,寒烟尊者已经突破了归仙境,成了当世仅有的一位归仙境大能!”
“不过,当年妖僧身为归仙境修士,寒烟尊者是如何以羽化境修为杀了他的?”
说书人坐在桌案后,老神在在任由人群议论纷纷,直到声音逐渐静下来,他才不紧不慢接着开口。
“自然还有能人相助,这两位也是如雷贯耳的人物了,一位‘九州第一炼器师’叶含煜,一位‘东幽司氏最年轻的家主’司予栀。”
“说起来,倒的确还有另外一人相助。这个名字,你们应当也并不陌生。”
“诸位想必都还记得千年前那个手腕狠辣,血洗九州的魔头吧?”
“……”
二楼隔间外,金冠束发的青年一身红衣似火猎猎,眼眸低垂,注视着被团团围在中央的说书人。
片刻,他眼神复杂抬起头,反手降下一道光幕,确认这光幕将雅间完全笼罩其中,这才转身进了门。
他刚走进来,房中几人便循声抬起眼。
司予栀同叶含煜对了下眼神,重新坐到窗边。
窗柩敞开,大片的日光涌进来,洒落在窗边白衣女子肩头。
眼下是巳时,街道上人潮熙攘,络绎不绝,喧嚣裹挟着红尘气扑面而来。
温寒烟视线落在窗外竹林之上,须臾,转过脸来。
她只扫了一眼紧闭的房门便收回视线,晋阶归仙境之后,哪怕是一丁点不起眼的灵力波动,都逃不过她的感知。
温寒烟了然道:“你结了防御结界?”
叶含煜拱手行了一礼,在她另一侧坐下,一同往窗外看,脸色没什么变化。
“今日是两百年前一尘禅师陨落的日子,九州同庆。外面人多,热闹得很,前辈您向来喜静,我担心太过吵闹,惹你心烦。”
他语气如常,更何况一个防御结界而已,并非什么大事。
温寒烟闻言随意点点头,便转回目光。
时间弹指而过,这两百年间,昔日跟在她身后的叶含煜和司予栀,也先后突破了炼虚境,名声大噪,而两百年前便接手兆宜府家主之位的叶凝阳,如今也早已是相遇一方的人物了,半步踏入羽化境,近些时日正在闭关冲击境界。
而两百年前因缘扣现世,温寒烟体内被封印了一半的玄都印之力汹涌而出,同因缘扣融为一体。
一同离开她身体的,还有同她相伴了一路的龙傲天系统。
直到那个时候,温寒烟才后知后觉地明白,原来维系着龙傲天系统存在的,自始至终便是那一半属于玄都印的力量。玄都印离体,系统自然也要离她而去了。
那些眼花缭乱的技能心法,那些支撑着她一路自低谷咬牙向上走的力量,从头至尾,她依靠的都是自己。
也就在那一天,温寒烟心念通达,堪破大道,一念之间晋阶归仙境。
但就在灵力前所未有地汹涌澎湃起来的瞬间,她成为了这世间站在最顶端的人。
这自她少年时代便铭刻在心底的梦想,一朝达成,温寒烟却恍然觉得,她没有想象中那样的快乐。
她好像弄丢了什么。
竹影摇曳,在日光掩映下泛着澄莹的光泽,竹叶伸展,在她的角度横斜遮掩了一半的太阳,随着清风微微震颤。
温寒烟视线落在上面,须臾,才惊醒一般收回视线。
温寒烟记得,自己曾经最喜欢梨花,落云峰上属于她的洞府前,院落里有大片大片的梨树。
每逢春日,梨雨漫天于清香中落下来,像是一场染着温度的雪。
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凡是见到碧竹,她身体总是比意识反应更快,时常驻足盯着看。
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又说不上自己到底在看什么。
“走吧。”心头涌上一种莫名的情绪,温寒烟抚剑起身。
她半侧过身,余光之中绿意一闪即逝,彻底被她甩在身后。
“去看空青。”
温寒烟本想拉开门顺着楼梯向下,叶含煜却抢先一步祭出飞舟。
飞舟自窗柩缝隙中钻出去,在虚空中极速涨大。
温寒烟脚步一顿,还未开口说什么,手臂便被轻轻一扯。
司予栀半拖半揽地将温寒烟往飞舟的方向带:“有‘九州第一炼器师’的飞舟在此,何必舍近求远呢?”
她这么说,叶含煜也一个劲盯着温寒烟看,连连点头,“是啊前辈,正好借着这个机会给您展示一下我的新成果。”
既然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温寒烟心里也生不出什么拒绝的意思,只觉得好笑。
她压下心底那种莫名而古怪的情绪,顺着司予栀力道向前走,没拒绝。
三人上了飞舟,瞬息间没入云海深处,层层叠叠缭绕的云雾之下,依稀可见人影攒动。
眼下他们身在宁江州境内。
在原本属于浮屠塔的位置,仁沧山连绵不断,九玄河曲折流淌而过,环绕着一片高地。
高地之上,一道以灵力凝成的虚影静立于湛蓝的天幕之下,女子眉目若弯月,却漾着一抹霜华般的清冷,白衣雪裾纷飞,单手仗剑,剑柄之上垂下的剑穗摇曳,玉佩清寒欲生烟。
虚影之下,围拢着不少人,有人虔诚跪拜,有人盘膝入定静坐。
有稚童尚且不经事,茫然跟在父母身侧,看着父母双手合十,抵在眉心弯腰鞠躬。
“这是谁呀?”
“这是整个九州的救世主,是娘亲最佩服的人。”女人直起身,伸手摸了摸女孩的头发。
“我们现在之所以能够平安无虞地站在这里,都是因为有她在。”
“哇!”女孩听了,也学着父母的样子,规规矩矩双手合十,对着温寒烟的虚影倾身鞠了一躬。
“谢谢漂亮姐姐……”
“嘘!囡囡别叫姐姐,要叫‘寒烟尊者’。”
“……”
飞舟在天际掠过一道璀璨的灵光,不少人下意识抬起头望去一眼,却只能远远望见被日光映得灿金色的浮云。
“有星星!”
“白天怎么会有星星?是你看错了。”
“是真的!真的有星星!”
“难道是寒烟尊者显灵了?”
“……”
这话一出,无数人伸着头迎着刺目的日光,艰难地往上看,但入目的只有连绵不绝的流云。
那远在云端上的人,却是无论如何都看不清了。
飞舟一路向前飞掠,在司星宫山门前停下。
远远地,两道水蓝色的身影已昏昏欲睡守在门前,遥遥望见飞舟的影子,这才清醒过来。
“宫主令我们在此恭候多时了。”恭和朝着几人抬了抬下颌,转身示意他们跟上。
恭顺拱手,微低眼,“请。”
在两百年前的云桑,因缘扣和玄都印毁天灭地的灵力震荡之下,空青的身体早已化作绚烂的烟沙,消散在了虚空之中。
后来,叶含煜和司予栀返回去寻找,在一片断壁残垣之中,只勉强找到了一块巴掌大的鸿羽剑碎片。
空青不属于任何宗门,那时温寒烟静默良久,最终将这块碎剑留在司星宫。
空青性情直率单纯,与其按照凡人界亦或者是九州的规矩立衣冠冢,倒不如令他与星辰为伴,自由自在。
随着几人前行,光影轮转,虚空间敞开一道幽邃的通道,玉流月立在尽头,循声转过头来。
“你来了。”她牵起唇角,“听闻前几日,你突破了归仙境,恭喜。”
温寒烟微微颔首,唇角不自觉翘起,上前几步站到玉流月身边。
自从两百年前九州玄都印浩劫平复,她们两人虽并不经常见面往来,却已不约而同将对方当作自己此生挚友。
两百年于修仙界或许当真是弹指一挥间,这里与当年并无多少变化。
星辉闪跃,当年在这里,玉流月将元羲骨交予她压制无妄蛊。
两百年之后,那个位置的空气依旧如水波般流动,正中央静静躺着一片残缺的断剑。
叶含煜和司予栀跟在她身后,目光落在那块断剑上时,脸上的情绪也都收敛了。
几人沉默下来,一时间,空气里静得只剩下断剑被气流拂动,微微沉浮的动静。
温寒烟注视着鸿羽断剑。
好像是很多年前,久到她记不清究竟是什么时候,她似乎曾经许过一个愿望。
那时候她心里想,此生不必似飞瀑那般激流争先,她要做滔滔不绝的河流。
一把剑在手,身边有着亲近的人。
足矣。
眼下她做了天下第一,身边却少了一个空青。
似乎……还少了点别的什么。
温寒烟记得自己从来不是个会庆祝生辰的人,她也记不清自己究竟为何会许下这样的心愿。
只是每一次回想到这里,记忆便像是走到了一处断崖边,薄雾朦胧氤氲而开,无论她如何试图去翻越,都再也望不清前路。
祭拜完空青,温寒烟独自离开,在司星宫里随便走一走。
她离开之后,司予栀本想去追,却被玉流月拦下。
“让她一个人待一会吧。”玉流华目光落在温寒烟百年如一日的清冷背影上,良久,轻轻叹口气。
司予栀抿抿唇角,视线还落在温寒烟离开的方向,片刻才不甘不愿转回来。
“玉宫主,有关裴前辈的事,我们当真要一直隐瞒下去,再也不向温寒烟提及?”
玉流月眼睫微敛,辨不清眸底的情绪。
“这是他的选择,也是他们之间的因果。”
她松开司予栀,“司家主,你应当明白,旁人的因果,你我不该插手。”
司予栀张了张口,还想说什么,话却似乎堵在嗓子眼,须臾,再次沉默下来。
她也不知道应当说什么。
她只是觉得,温寒烟应该有权利知道。
但是那个人离开的方式太决然,离开的样子又太过残酷。
若是陡然知晓了一切真相,她只担心温寒烟脸上不显,却心生心魔,最终难以证道飞升。
那她才是真正辜负了死去的那个人,最后一刻都为温寒烟铺路的深沉的心意。
有时或许就像玉宫主所言。
人生在世,难得糊涂。
房间里再次安静下来,叶含煜靠在窗边,看着树影掩映下空无一人的凉亭。
他们一同在此处以灵力接龙,司予栀想要捏一只兔子,他却不解风情折腾出了一只四不像的老鼠。
一切仿佛还在昨日。
“算了,予栀。”叶含煜挪开目光。
“前辈已经失去了空青。”
顿了顿,他声音低下来。
“我们便不要再让前辈徒增伤感挂碍。”
“反正……”
“那个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
温寒烟并未走远。
司星宫她已不是第一次来,这两百年里,每一个今日,她都会来看望空青。
她回到当年暂住的房间,盘膝坐于榻上,心却无论如何都静不下来。
不知道为什么,每每来到司星宫,她心里总会感受到一种莫名的涩然感。
其实并非完全因为空青。
两百年前,她自云桑即云寺一战后昏迷不醒,苏醒过来的时候,人便在司星宫。
玉流月说,是她和冥慧住持救下她,又以搜魂之术于一尘禅师记忆里寻得无妄蛊的解法。
那时她头脑昏沉,顺着玉流月的话回想一番,的确在混沌凌乱的记忆中,找到了足以印证的支离破碎的几个画面。
一切似乎都很圆满。
但温寒烟解释不了,她睁开眼睛一瞬间,伴随着心脏紧缩而来的那种失落。
她似乎有什么东西丢在了这里。
也正因如此,最后她千思万想,决定将空青的鸿羽剑留在司星宫。
这样一来,每一年她都必须逼迫自己回到此地。
那么漫长的时间,她丢掉的东西,她总会慢慢找回来。
温寒烟将昭明剑横于膝头,目光落在剑穗生烟玉上。
许多事情看得习惯了,就少了些在意。
今日陡然认真去看,她冷不丁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
不止是这剑穗。
昭明剑是从何处而来的?
她最初的本命剑,不应当是流云剑吗?
一道声音从门前传来。
“别看啦,你那把流云剑早就断了。”
温寒烟收回思绪抬起头,司予栀不知何时坐在门前的躺椅上,支着下巴看着她。
她没忽略温寒烟眼睛里一闪即逝的情绪,轻咳一声接着道,“你这昭明剑,可是我们东幽剑冢的至宝。”
司予栀起身走过来,一屁股坐在温寒烟身边。
她用力一拍剑鞘,一副心疼的不行的模样,“喏,便宜你了。”
东幽剑冢……
她这么一说,温寒烟的确有了点印象。
当日司珏当众退婚,她与东幽几乎称得上势同水火,情急之下逃进了东幽剑冢,多亏有司予栀和叶含煜等人相助,九死一生才得以逃脱。
但这些记忆断断续续,不算连贯,具体的更多,她怎么都想不起来。
温寒烟轻抚了一把剑身。
“它……是我自己拿出来的?”
司予栀瞥她一眼。
“那什么……是我帮你的啊。”
她语气稍微快了点,“我那时候可是为了你和我父亲翻了脸,他还险些一掌拍死我——喂,别告诉我你不记得了?”
温寒烟摇摇头,不多说了。
她确实记不清了,但是这么重要的事情,她却忘记了司予栀,说出去怎么看都不太合适。
温寒烟又回想起方才在飞舟上看见的虚影。
“当年一尘禅师陨落,并非我一人居功。”她缓声道,“若天下人要铭记什么人,也自然不该只有我一人。”
司予栀身体稍稍一僵。
但当年真正参与了那场惊天动地的斗法的,眼下也的的确确只剩下了温寒烟一个人啊。
她和叶含煜当时被两道结界严丝合缝地保护在内,倒在地上睡大觉,这怎么好意思居功?
心绪百转千回,良久,司予栀才干笑一声,摆摆手:“我们不喜欢这些。”
说罢,不等温寒烟开口,司予栀生怕说多错多,直接转移了话题。
“说起来,你知道今日是什么日子吗?”司予栀眨眨眼睛,“今日可是正月的最后一日,怎么样,是不是很特别?”
说完这句话,司予栀便陷入了沉默。
这话题扯开得一点都不高明,她心里默默悻悻。
但她实在不想再继续刚才的话题,生怕自己说错了话,露了馅。
温寒烟却倏然一怔。
一道陌生的声音蓦地掠过脑海,漾着几分蛊惑人心的慵懒戏谑。
‘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值得永久纪念——’
‘美人竟然会主动担心我。’
一些破碎的画面来回闪跃,温寒烟仿佛听见自己的声音。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么?’
她似乎并不指望对方回答,停顿片刻后,便冷淡地吐出几个字。
‘正月三十,记住了。’
‘记得像你说的那样,明年好好纪念这一天。’
‘若你能活到那个时候的话。’
对面静默良久,迷雾之中,只露出一双狭长的黑眸。
半晌,那个人忽地笑开。
‘好。’
那双浓墨重彩的眉眼轻挑,语调漫不经心的。
‘那我便努力活得久一些。’
温寒烟心跳莫名空了一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