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寒烟在原地站了片刻,瞬息间闪身赶过去。
她忘记了自己有没有催动踏云登仙步,但她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速度竟然可以这么快。
周遭风声呼啸,掠过她的长发衣袂,又若无其事地离开,她却觉得浑身仿佛有一个位置开始漏风。
好不容易填补好的地方,猝不及防再次倾頽下来,浑身的温度都被嚣张的风掠夺一空。
温寒烟用力地攥紧了裴烬的袖摆。
“我不是真的不愿带你走。”
她想要他继续陪着她走的。
她只是在等他一句话。
等他像从前那样戏谑笑着调侃她,硬凑上来,怎么甩都甩不走。
但为什么等着等着,到最后等到的,却是他要彻底离开她了。
温寒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表情,她只看见裴烬盯着她看了一会,抬手懒懒抹了一把血。
“别这样看着我——”
裴烬扬起唇角,露出一抹与平时无异的笑容,开口时声线略有些沙哑,染着很淡的血腥气,“若是再这么看下去,恐怕我要舍不得了。”
他开口时,又是一大片血洇开。
裴烬身上的衣服色泽沉郁,染上血后看不分明,只呈现出一种比夜色更深重的黑。
可她一身白衣却藏不住心事,大片的血花,像是雪原中一点点盛放的红梅。
温寒烟简直想要将他这张嘴捂住,但是目之所及全都是刺目的猩红,她不知道该从何下手。
“你先不要说话。”温寒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现在的状况,她大概能猜得到。
她猜得没错。
无论是无妄蛊,还是三生契,对于裴烬而言,都一定是有影响的。
但这不代表,无力回天。
她的吐息温热,蕴着很淡的梨花香。
裴烬微撑起眼皮,目光落在她近在咫尺的侧脸。
他从前觉得这张脸太古井无波,想要打碎这份平静的面具,想要看她慌乱的样子。
眼下看见了,却并不觉得畅快。
一种又酸又涩,却还微微漾着点甜的古怪情绪蔓延开来。
“别费力气了。”
裴烬伸手扣住温寒烟的手腕,微一用力,将她裹进一个漾满了血腥气的怀抱里。
只一个瞬间,温寒烟便感觉后心湿了一片,温热的血透过薄薄的布料。
她动了动,耳畔贴上裴烬的唇角,他声音低哑中带着点疲倦。
“别那么小气,让我抱一会。”
温寒烟不再挣扎。
但她不认命。
裴烬千年前堕魔,灵力与他体内魔气相克,温寒烟本不愿急病乱投医,但生死存亡的时刻,她还是狠心赌了一把。
温寒烟掌心按在裴烬搭在她腰间的手上,霎时间,汹涌的灵力顺着她的掌心源源不断地涌入裴烬的身体之中。
只短短瞬息间,那浩瀚的灵力便像是注入了一汪近乎干涸的泉眼之中。
温寒烟眼眸微亮。
她赌对了!
结了三生契之后,她和裴烬之间,灵力魔气不再冲突。
然而下一刻,她还未完全扬起的唇角便凝固在了原地。
若将裴烬此刻的身体比作一枚生机尽失近乎干涸枯竭的泉眼,那么她涌入他体内的灵力便像是一汪清泉落入其中。
只是她所有没入他体内的灵力,全都石沉大海,激不起半点涟漪。
——唯有将死之人才会如此。
温寒烟心口剧烈起伏了一下。
不会,一定还有办法。
她又将灵力收回来,催动【风花沐雨】。
【他说得对,别费力气了。】
龙傲天系统叹口气,忍不住提醒她,【他违抗天道意志,肆意妄为惯了,现在受了反噬,我们救不了他。】
【你快点收手吧,如果被天道察觉了我们的存在,可能还会殃及池鱼呢!】
【死了一个小弟,还会有千千万万个小弟站起来……】
温寒烟摇头:【不行。】
她从未把任何一个人当作“小弟”看待。
更何况,裴烬是不一样的。
温寒烟指节一点点收紧,捏紧了裴烬被鲜血浸透的衣料。
他怎么会有那么多血可以流,可到底他也只是肉.体凡胎,又有多少血可以继这样流下去?
“你不是一向说要迷住我么?”温寒烟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她声音略微有点不稳,却还是勉强笑了一下,“我承认,你这下的狼狈样子的确令我刮目相看。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现在这场戏可以结束了。”
她说完,身后抵着的胸腔微震,裴烬似乎在笑。
“迷不住你也没关系……”他声线微哑,却听不出多少痛苦,依旧懒洋洋的,就像是搂着她小憩一般。
“现在我们结了三生契,无论你如何不情愿,如何抵赖,你都要对我负责。”
揽在她腰间的手臂微紧,裴烬的吐息落在她发间。
“无论往后斗转星移,沧海桑田,你永远都是我这个魔头此生唯一的道侣了。”
“你要我做你这魔头的夫人,就没有想过天下人会如何看待我?”
温寒烟深吸一口气,沾染着血痕的手指用力扣紧了他的,“裴长嬴,难道你不应该陪着我一起面对么?”
裴烬就着这个姿势环抱着她,眼底倒映出苍穹之上流转的云雾,久久没有出声。
他是个说谎成瘾的骗子,有时候,就连他自己都分不清,口中说的话究竟是真还是假。
可想要多陪陪她是真的。
放心不下她,也是真的。
今日是他的生辰,是真的。
想要她做他的夫人,也是真的。
唯独说他想不到任何愿望,是假的。
他其实许了很多愿望。
裴烬想她好好照顾自己。
想她能够实现心愿,做世间最强横的剑修,飞升得道。
他也想,她最好不要爱上别的男人。
毕竟到头来,他也是个普通人,他也有私心。
但是这样似乎太贪心,他许了这么多冤枉,不知道能否一一实现。
不过,看在他很多很多年都没有许过愿望的份上,满足他吧。
裴烬没有意识到,那一个瞬间那样短,他在心里默念过那么多,字字句句全都是温寒烟,没有分毫与自己有关。
最后一刻,他回想起自己来,却又觉得再多说下去,显得太贪婪。
天道又向来不喜他,万一不乐意,前面的愿望岂不是都前功尽弃了。
算了。
良久,裴烬只是闭上眼睛,轻轻笑道:“或许你还不知道,今日正巧是是八月的第八日。”
温妩闻言一愣。
在即云寺同一尘禅师交手时,分明是冬日将近,初春到来的时候。
一转眼,竟然当真已经过去了这么长时间?!
“阿烟,你太懒了,睡得太久。”
身后人高挺的鼻梁紧贴上她的后颈,很快便传来一阵染着铁锈气息的湿意。
裴烬垂下眼睫,用力将她抱紧了。
“也是时候换我睡了。”
……
半年前,宁江州司星宫。
司星宫向来谢绝外人来往,这一日却灯火通明。
白衣女子在软塌上沉睡,众人离开时,她似是感受到什么,指节不自觉勾住了一截玄色的衣料。
这力道微弱得几乎能够忽略,却令起身离去的人登时停在了原地。
裴烬脸色白得像雪,衬得那双眼眸愈发黑沉。
他视线顺着身后力道,落在温寒烟无意识搭在他袖间的手指上,不知在想什么。
玉流月眉间微蹙,转眸示意恭和恭顺。
双生子对视一眼,齐齐上前走到裴烬身侧,视线在他和温寒烟之间挪动片刻,有点迟疑。
“那个,还是我们帮你……”
恭和出声,恭顺已倾身欲将温寒烟的手拿开。
漆黑如墨的袖摆不偏不倚挡开他的手。
裴烬没有说话,垂眼轻轻将搭在袖间的手放回被子里,倾身替温寒烟将稍有些凌乱的衣袖整理抚平。
他重新直起身,嗓音微哑。
“出去说。”
房门重新阖拢,一直守在门外的人抬起眼来,浅金袈裟,手持禅杖,正是冥慧住持。
“二位施主状况如何?”
玉流月冷冷扫一眼裴烬,到底没说什么。
“因缘扣如何了?”
冥慧住持双手掐诀,袖摆翻飞,于虚空之中祭出一枚滚动沉浮的白玉扣。
在它旁边,昆吾刀安静地悬浮着。
“玄都印与阴阳扣气息相融,眼下,两枚至宝皆已平复下来。”
冥慧住持看向裴烬,“此番即云寺未落得沦陷的境地,多亏裴施主和温施主出手。这枚因缘扣,无论二位施主何时需要取用,皆可随意拿去。”
玉流月沉吟片刻:“寒烟仙子体内已受玄都印之力相融多年,无妄蛊也沾染了玄都印的气息,正如一尘禅师所言,贸然剥离出来,只会受玄都印之力反伤。”
“唯一的方式,便是与受无妄蛊所制的另一人结三生契,将你所剩寿元分享给她,再辅以因缘扣的力量,化解玄都印的狂乱之力。时间长了,慢慢调养便可以恢复如初。”
说到这里,玉流月顿了顿,也看向裴烬。
“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裴烬原本低敛着眉眼,不知道在想什么,闻言撩起眼睫,看了她一眼。
两人对视片刻,转身走向门外。
“同寒烟仙子结三生契,需要你一滴心头血。”
玉流月望着流转的星辉月华,头也没回,“若我没有看错,眼下这一滴心头血,足够要了你的命。”
裴烬环臂靠在门边,没有说话,脸上没什么情绪。
玉流月拧眉道,“流华千年前观星便已知晓,你命数将尽,你却肆意妄为屡次与天道作对强行改命。眼下这一次,你真的是走到穷途末路了,就你那点不够看的寿元,即便是分给了寒烟仙子一半,恐怕也救不了任何人,甚至根本来不及等待因缘扣续上她的命,你们就会一起立刻陨落。”
裴烬听了,静默片刻,像是在谈论今日天气如何一般,用一种没什么所谓的语气道:“全部留给她,就足够了。”
玉流月眼眸微微睁大:“你——”
她拧眉平复下来,掐指算了片刻,冷声道,“寒烟仙子眼下已是羽化境修士,无妄蛊对她的寿元影响至多也就止步于此,只要她能够在寿元将尽前踏入归仙境,便能打破这种平衡。”
“但羽化境修士晋阶归仙境,即便是天纵奇才,至少也需要两三百年。你将心头血给予她之后,仅剩的寿元恐怕充其量也就只有两百年——”
玉流月抬起眼,“你最多也只剩下半年的时间了。”
裴烬倒是没有多少不悦的情绪,反倒笑了一声。
“比我想象中多了不少。”
他算了算,失去了这一滴心头血,这么多年来,他和天道间勉强维系的平衡就会顷刻间被打破。
结果,便是他承受不住天道反噬而死。
既然横竖都是死,何必浪费那么些年的寿元。
玉流月眼神复杂,先是看了一眼裴烬,目光又落向紧闭的房门。
“我一早便说过,你们之间……”
她话还未说完,裴烬似是对她所说的话兴致缺缺,干脆利落转身离开。
“来吧。”
冥慧住持并不知他状况,伸手便要取血,恭和恭顺沉默良久,多问了一句:“你确定?”
几乎是同时,裴烬识海里一道声音响起。
[你真的决定了?]
裴烬随意应了一声。
他什么时候后悔过。
但事已至此,他突然有点好奇:[我若是死了,你会怎样?]
[当然是回到我该去的地方了!]绿江虐文系统静了静,慢慢道,[原本这些话是不该对你说的,但既然你已经要死了,那告诉你也无妨。]
[我原本便是借由玄都印的力量,在天道默许下应运而生的产物,也在三千小世界之中沾染了几分灵智,而你是这世上唯一一个同我有因果牵连的人。]
[既然你要死了,我该做的事情也做完了,当然是回归天道之中了……]
绿江虐文系统吸了吸鼻子,鼓起勇气:[我就舍命陪君子了!]
但是这样没关系,反正它的存在,原本就是拨乱反正,让真正的天命之女白月光收获她应该得到的幸福。
只要白月光能活下来就够了。
[一开始真看不出来。]绿江虐文系统啧啧称奇,[你倒是个真情种。]
裴烬扯了扯唇角:[多谢夸奖。]
那时他在漫天星玉之下,只说了两个字。
“救她。”
裴烬以为自己不会后悔,可好像错了。
但说是后悔,倒也不像。
只是可惜。
可惜时间为何不能过得再慢一点,拉得再长一些。
好让他再多看她一眼。
他们之间错过了太久。
温寒烟唇角倏然一热。
也直到这个时候,她才意识到,她嘴角是不自觉绷紧的,走势略微向下。
搭在她唇角的手指染着些微的热度,淡淡的血腥气缭绕而来,他用很轻的力道将她的唇角向上推,就像是很久之前,在倾頽的浮屠塔中那样。
恍若隔世。
温寒烟微微一怔,看见裴烬眉眼含笑,似是满意。
“嗯,还是这样更美。”
下一瞬,一道浩瀚的灵压顺着指腹席卷而来,温寒烟感觉识海中像是被一阵狂风席卷而过,灵台之中,象征着乾元裴氏中人一生唯一的印迹疯狂闪烁起来。
许多庞大的、不属于她的记忆化作破碎的画面,如风吹卷在她识海之中飞掠,那些裴烬曾经言说过的,未曾言说过的属于他的过往,在这一瞬间尽数纳入她眼底。
以至于,温寒烟瞬间便明白他在做什么。
裴氏秘术的最后一式,无杳书眠。
这是乾元裴氏为数不多,并无任何攻击性的秘术。
它只用在道侣身上,用在裴氏子弟自知时日无多之时,用于献祭。
将他所剩的全部修为,全部阅历,一切的一切,尽数交给她。
再封存住所有与他有关的记忆。
从此,他在她身边如影随形,常伴身侧,再也不会离开。
只是她不会再看见他,甚至不会再记起。
“不可以——住手!你在做什么?!”温寒烟猛然抬眸。
她死死扣住裴烬的衣领,却又怕自己太过用力,指节松了又紧,紧了又松,不多时便沾满了刺目的血。
“裴烬,你连问都没有问过我,凭什么自作主张替我决定我的余生?”
她咬牙道,“我不打算忘记一切,更不打算忘记你。”
她这般反应,裴烬似乎丝毫不意外。
他畅快笑了出来。
“就当作是我欠了你的。让你彻底忘了我,好像也有些不甘心。”
裴烬翘起唇角,“你那么记仇,若以后在阎罗殿里遇上了,记得叫我下辈子为你移山倒海,千倍万倍地还。”
温寒烟用力攥紧了他衣领。
“谁想要你的下辈子?若你转世轮回做了畜生,莫非我还要去找你当牛做马不成?”
温寒烟指尖微凝,声音低下来。
“长嬴,你难道真的不明白么?”
她缓缓道。
“我要的,从来都只有此生。”
许是天道感应到了什么,放晴了的宁江州,竟又开始飘飘悠悠地落雪。
一片片雪落下来,宛若梨花纷飞,不多时便落了他们满肩。
没有人再开口。
裴烬沉默下来,只是目光却极尽克制地落在温寒烟脸上。
他什么都不说,只是看着她,像是想要将她的模样深深刻在灵魂之中,又似是只是单纯地想要再看她一眼。
良久,他冷不丁一笑。
“真想多活几日。”
裴烬一边咳血一边望着温寒烟的眼睛,那双眼睛里的迷雾彻底散去,清澈而清晰地倒映出一个小小的她。
“留你这样的绝色美人一人在世,当真令人放心不下啊……”
年少时轻狂,只求无愧于心,可今日他却觉得,不够,怎么都不够。
“往后没有我这个魔头缠着你。”
他指腹摩挲了下温寒烟唇角,淡淡的热度掠过,转瞬随风逝。
“好好活。”
下一瞬,漫天的光羽飞扬,散入司星宫明明灭灭的星光之中。
羽化境修士陨落羽化,就像是温寒烟曾经见过的无数次那样。
但或许是因为裴烬的修为更高,能同天道针锋相对这么多年,几乎半步飞升成神,他羽化起来的样子,更盛大,更缥缈,更空灵。
也更震撼。
温寒烟怔在原地,目之所及,是他一点点消失的样子。
她身体里的力量在不断地翻涌,那些太过繁复的记忆令她头痛,但很快,还未完全清晰的记忆便开始缓慢地褪色。
与此同时,心里那个漏风的地方更冰冷了。
温寒烟缓缓意识到,这种情绪,应该是叫作伤心的。
但是她很少会难过,更不善于表达,望着漫天飞扬的光羽,她张了张口,伸手想要触碰,最后嗓子里却只勉强吐出四个字。
“长嬴……”
“别走。”
归仙境修士陨落,动静不可谓不大。
玉流月和冥慧住持,带着司予栀和叶含煜循着动静找过来的时候,便看见温寒烟一身白衣染血,独自坐于雪中,青丝一瞬被飞雪覆满霜华。
在她身后,大雪纷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