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混沌沌之间,温寒烟几乎辨不清天色。
天幕之上的漩涡似乎消解了,但又似乎更深邃地映入她眼底,倒吸而起的雨幕重新落下来,冰凉的雨珠落在身上,却驱不散那阵躁动的热意。
温寒烟本能地更贴近身边的人,他身上染着血腥气的冰冷气息似乎令她能够短暂平复下来,然而在哪一瞬之余,前所未有的愈发勾动她的心。
苍穹一片黯淡,层云卷过雨幕,摇曳的光影动荡开来,若隐若现的星星一时迷乱。
拂过掌心的衣料冰冰凉凉的,温寒烟条件反射地攥紧了,那人却微微用力将袖摆往回扯。
温寒烟觉得烦躁,顺应着身本能使了力气,一把将那凉凉的衣料连同着气息冷冽的人一起扯到怀里,抱紧了。
她像是在一片望不见尽头的熔浆之中抓住了一条鱼,可那条鱼却气性极大,刚入手就又游开了。
温寒烟猛然起身,将游开的鱼一把压在身下,张口咬住它,一边宛若藤蔓攀爬而上,再次用力将它缠紧了。
这样它就再也跑不开了。
几乎是瞬间,温寒烟便感觉到那条鱼乖顺下来,僵硬着身体,在她身下一动也不动了。
裴烬左手扶着温寒烟的腰,一边艰难将她扣在怀里,一边往外走。
感受到怀中越来越大的挣动力道,他叹息一声,觉得头痛。
眼下即云寺已是一片狼藉废墟,但无妄蛊发作,眼下以他们的状态,难以直接离开此地。
裴烬只得在无间堂前歪倒的梧桐木间,勉强寻得一片算得上完好的空地,将人放下来。
温寒烟破天荒主动了一回,但动作几乎已经不能用青涩来形容,简直是莽撞。
但他又能比她熟练到哪里去。
温寒烟这一咬似乎带着火气,顷刻间,唇齿间便蔓延开一阵淡淡的血腥气。
她手指紧拽着裴烬的衣襟,两人垂落的青丝和黑白分明的衣料纠缠在她掌心,在即将破晓的黎明下更显清晰。
温寒烟迷迷糊糊觉得脸侧很痒,那阵热意压下去又冒出来,她撑开眼睑,看见近在咫尺那张俊美无俦的脸。
她看不清裴烬的表情,但她认得出他的气息。
温寒烟宛若被烈火蒸发的理智瞬间回笼了几分。
“你不要……”不要靠近她。
她会让他受伤。
就将她一个人留在这里,她能扛过去的。
话音未落,温寒烟下颌便泛起微微的刺痛,她被一只手扣住,所有的话都被湮没在紧贴的唇齿间。
温寒烟闻见熟悉的凛冽乌木香,云桑的初春合该是寒凉的,而她身前这方寸大小的天地却融融。
恍惚中,她仿佛看见一支梨花自虚空中伸展出来,纯白若雪落下时纷扬的痕迹,笼罩了夜色。
那是一场很缥缈的梦。
梦中正如现实那般,落了一场淅淅沥沥的雨。
那株长在梢头的梨花,被绵绵的雨珠笼罩起来,纤薄的花蕊滑落下水滴来,微微震颤。
远远近近的风声忽地变了调,在摇曳的光影之中,拖拽出令人头晕目眩的光尾。
起初温寒烟死死压着那条鱼,但渐渐的,许是雨落,她身上的热意逐渐褪去。
她也有些累了,浑身发酸,双腿也没力气,她干脆收回手,想要就着这场雨安歇下去。
可那条鱼却又不肯放过她。
温寒烟感觉一道克制又放肆的气息包裹住她,将她一把从虚空里拽回地面,任凭她如何想要逃,都被牢牢禁锢着动弹不得。
温寒烟自认并不是个柔软的人,她性情冷,脾气倔,身体也硬邦邦的,像是一把宁折不弯的剑。
但是就在那起伏的混沌之中,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身体竟然柔软得像是一片云,能够在另一个人的引导下,变幻作任何不可思议的样子。
那场雨淅淅沥沥,不断往下坠。
不眠不休,无休无止。
不知过了多久,身体里那头叫嚣的恶兽总算偃旗息鼓,逐渐蛰伏回经脉丹田之中,又仿佛化作一道轻烟,被一股力量抽离出去。
细细密密的疲惫感涌上来,温寒烟半梦半醒,感觉额心微微一热。
一道气息一触即离,磁性慵懒的声音贴在她耳畔。
“好梦。”
温寒烟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一时间甚至分辨不清自己身在何处。
她揉着眉心,昏昏沉沉坐起身,浑身都像是被抽干了力气,每动一下都觉得累。
周遭星光闪跃,她低头一看,自己换了一身崭新的白色素衣,周遭环境也并不陌生,正是她先前在司星宫中暂住的洞府。
温寒烟抬起眼,一道身影不知何时斜倚在门边正盯着她看。
“醒了?”
裴烬脸色看不出异样,慢悠悠走到她身边坐下,伸手扶住她腰身。
“你若是再不睁开眼睛,恐怕等得我反过来快要睡过去了。”他懒懒挑起唇角,“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他掌心温度微烫,温寒烟有点不自在地想要避开。
但她静了静,还是没有拒绝。
“司小姐他们呢?”
“好端端在外面撒欢呢。”
温寒烟依稀能够听见风中送来的声音,司予栀似是正与叶含煜争执着什么,两人针锋相对,声音一声高过一声。
她突然回想起空青,不由得沉默了片刻。
“都结束了?”
“一尘禅师羽化,我在他识海中搜魂找到了无妄蛊的解法。”裴烬轻抚了下她后心。
温寒烟感受了一下,身体里那个墨色气海竟然当真消失不见了,唯一一个雪白的丹田无声运转着,灵力潺潺流淌过经脉的每一寸角落。
岁月静好,风平浪静。
温寒烟狐疑看了裴烬片刻,又看不出多少不对。
按照之前发生的一切,昨日若她体内无妄蛊未解,裴烬同她双修,此刻恐怕躺在床上爬不起来的人就变成他了。
可依一尘禅师所言,解蛊之后她寿元便已尽,除非找到与玄都印相齐的神器续命,外加同裴烬结三生契,分去他一半的寿元。
温寒烟凝神感知片刻,竟当真感受到灵台之中一抹陌生的气息。
“你同我结了三生契?”
裴烬没有直接回应,眉梢轻挑,“平白睡了我三次,我一身青白和修为皆被你占了,你当真不打算对我负责?”
他视线太直白热烈,温寒烟下意识撇开脸,瞥见不远处沉浮在空中的昆吾刀。
她注意力瞬间被转移:“那是……”
“最后一块昆吾残刀归位。”裴烬顺着她视线扫一眼,扬唇,“美人,你答应我的事情,算是做完了。”
这话落地,房间里莫名静了下来。
昭明剑被横放于桌案剑架之上,生烟玉垂落下来,在透过窗柩漏进来的日光掩映下,泛着澄莹的光泽。
温寒烟稍微有些出神。
当日寂烬渊前一诺,裴烬为她解决体内魔气,她助他寻昆吾刀,往事历历在目,恍若昨日。
眼下竟已尘埃落定。
那……之后呢。
那时温寒烟并未去想,今日她又有些不愿去想。
她转移话题:“那玉宫主借于我的那枚元羲骨——”
“她借出手那没什么用的东西,自然已经还回去了。”裴烬似笑非笑看着她,顿了顿,伸出一根修长骨感的手指,轻轻点了点唇角。
“若非是她,恐怕我昨夜不至于受那么猛烈的摧残。”
温寒烟下意识跟着他动作望过去,看见他唇畔一处还未好全的伤口。
看起来不像是刀剑兵刃所致,倒像是被什么咬破了。
她猛然从混沌的记忆之中找出几个碎片的画面,身体倏然一僵。
温寒烟猛地撇过脸,身后按住裴烬肩膀一把将他推开,“我分明让你离我远一些,你却偏偏不听劝,贼喊捉贼。”
她用力不算大,却也说不上小,裴烬猝不及防被她一掌推过去,身形竟当真晃了一下,向后退了几步。
温寒烟一愣,下意识收回手。
“怎么了?”她狐疑看向他,“你受伤了?”
裴烬“嘶”了一声,煞有介事伸手揉了揉肩膀,“原本没有,被你一推之下,也该受伤了。”
温寒烟瞥他一眼:“我根本没有上三成力道。”说完,她又靠近他,语气染上几分担忧,“让我看看。”
“逗你的。”裴烬大方松开手,双臂展开,任她上上下下打量。
良久,温寒烟也没能在他身上找到任何伤口。
心里彻底踏实下来,她更用力瞪了他一眼,“这不好笑。”
裴烬却忽地一笑,他懒洋洋收回手,脊背放松靠在床头,就这样半揽着她倚在她身侧。
窗柩微微敞开了一条小缝,日光清润,顺着缝隙大片地涌进来。
春天快要过去,初夏的日光已带上淡淡的热烈,洒落在他们身上。
“阿烟。”裴烬冷不丁开口。
阳光洒在他眉间,柔和了几分冷戾,他语气悠悠的,“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今日其实是我的生辰。”
温寒烟一怔,片刻又不知他说话究竟上了几分心。
裴烬说话向来半真半假,她曾经不敢信,现在分辨不清。
——他不是说自己生于盛夏,表字“长嬴”吗?
她下意识朝着窗外望一眼,远远近近的云层缭绕,日光闪跃着璀璨的金意在虚无中流淌。
的确是少有的艳阳天,但清风还是略微漾着冷意。
怎么也不像是她昏睡了数月,直接自初春睡到盛夏了。
另一个人却似是看懂了她沉默之下的深意,裴烬挑起单边眉梢:“不信?”
他笑了笑。
“陪我喝杯酒吧。”
司星宫中流光溢彩,洞府大多凭虚立于空中,两人落在屋顶,极目远眺,一览九州山河小。
宁江州已不再是从前的样子,远远望过去,依稀能辨出一大片无人的禁区,被烈火焚烧过的断壁残垣静静躺在那里,一千年来,无人问津,仅风过。
温寒烟指节扣在酒壶上。
第一次同裴烬喝酒,还是在兆宜府。
那个时候的心境,和现在已截然不同了。
即便并不认为今日当真是裴烬生辰,但他既然以此为借口邀请她同饮,温寒烟便也不打算拆穿。
她顺势顺着他的意思开口。
“先前我过生辰的时候,太匆忙,若非你提醒,恐怕来不及许下什么心愿。”
温寒烟转过头,“这一次,你也该许个愿望。”
她不经意投去一瞥,一时却顿住。
裴烬慵懒靠在她身侧,没骨头一般姿态懒散,眼睛却注视着她,已不知看了许久。
那种眼神太深,太重,不像他却又像他,一时间令人辨不清情绪。
温寒烟眉眼微动:“怎么了?”
“古人常言秀色可餐,果然不假。”裴烬掀了掀唇角,若无其事挪开视线。
他身形峻拔,笑起来时懒淡又漫不经心,眼下眼睫轻阖,任由日光落了满肩,浓密的睫羽也似流淌着鎏光,竟显出几分静谧柔和来。
温寒烟看了他片刻,见他当真不再开口,认认真真许愿。她原本不是好奇的人,但还是在裴烬睁开眼睛的时候问了一句。
“许了什么愿望?”
裴烬目光落在她脸上,似乎没有任何意味,却是笑。
“平时怎么都可以,但这一次不行。”他仰头抿了一口酒,撑着膝头倾身过来。
这一逼近,浓郁的酒气便扑面而来,几乎压住他身上清清淡淡的沉香。
裴烬垂眼看着她,嘴角轻轻勾起,“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美人。”
且说天道究竟能不能听见每一个人的愿望,还未可知,就只说不在生辰时许下的心愿,天道愿不愿意回应还是两说的事。
温寒烟不偏不倚回视他。
“真的不说?”
她原本觉得,这世上并无什么天意注定。
每个人的愿望,到头来,都该由自己去达成。
裴烬助她良多,她莫名提及这个话题,也是想借机打探几分他心中所愿。
若她力所能及,助他一臂之力又何尝不可。
这样微弱的勾连就像是将熄的火光,续起来仿佛还能映亮一点昏暗的将来。
裴烬盯着她看了片刻,见她神色不算自然,眉目间笑意渐深。
他不再逗她,懒懒靠回去。
“其实我想不到什么愿望。”裴烬看着她,“现在这样不是很好么?”
酒喝完了,他懒散把玩了下空荡的酒瓶,视线重新挪向远方。
“接下来想去哪?”
这几个字落地,似乎有什么风中不安定的东西落了下来。
“还得想想。”温寒烟晃了晃酒瓶,大半的酒液没有喝,醇香酒气顺着瓶口扑面而来。
她视线也落向远山。
“不过,不一定会再带着你了。”
裴烬似是并不意外,他抿唇笑出声来:“这就要甩掉我?”
他轻轻抛了一下酒瓶,又稳稳接在掌心,故作惆怅感慨,“果然女人越是皮相美丽,便越是蛇蝎心肠。”
温寒烟也笑一声,佯装不悦转身欲走,回过身时却感觉身后清风阵阵。
裴烬并未跟上来。
温寒烟停下脚步,转回头去看他:“不过是句玩笑话,你还真信了?”
司星宫居于高出,远处绵延的山川河流直蔓延向天际,天边流动的光影之中,裴烬靠在明媚的日光里,薄唇微翘着看着她。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像是叹息,又有点无奈。
“或许,真的不能跟你走了。”
温寒烟的目光陡然凝固住。
一片金金灿灿绿意成荫之间,裴烬唇畔逸出大片的血红。
刺目的,不祥的。
像是一块瑰靡又不祥的薄纱,兜头笼罩下来。
绞碎了一切平和却虚伪的假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