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裴氏中人命格至刚纯阳,玄都印至邪至阴。”
“既然玄都印由裴家主而起,又因你而终——”
“裴烬,就当作为了裴氏,为了云风,为了整个九州。你要将玄都印中的凶邪之性压制下来。”
乾元裴氏中人命格纯阳。
用来镇压邪性再合适不过。
裴烬从前不信命,但他恍然觉得,在他身上发生的这一切,仿佛真的是一场天意。
“天下人……”他单手搭在额间,眸中倒映出被烈焰染红的苍穹,“天下人与我何干?”
他为何要救天下人。
他连身边最重要的人都救不了。
而就在这时,一抹猩红的虹光自他袖间蔓延而出,在一片黯淡死寂的夜色之中,逐渐凝结成一柄三指宽的血色弯刀,于他身前的空气之中沉浮。
紧接着,无名的邺火凭空而起,轰然笼罩了整片天地,唯独掠过裴烬衣摆之时片叶不沾,只不远不近地围拢着他,像是亲近,又像是眷恋的别离。
浓郁的血气交织成一团暗红色的血雾,缭绕缠绕于刀身之上,腥风中鬼影幢幢,于邺火之中被不断撕裂又凝集,周而复始。
眼见着裴珩和卫卿仪的尸首被邺火吞噬,浑身骨血几乎融化在火海之中,裴烬眼神倏然凝固。
原本已经透支的身体不知从哪里爆发出的力气,他一把撑起身体直冲向火海之中,衣摆却被玉流华死死攥住。
“是他们听见了——裴家主和夫人,是他们已经告诉了你他们的选择!”玉流华一字一顿道,“如今九州大乱,皆因玄都印而起。若你当真执迷不悟偏要以死谢罪,我不拦你。”
说完,她指尖用力紧攥了下,然后一点点缓慢地松开。
千疮百孔的玄色衣摆从她掌心滑落下来,紧随其后的,是一声沉闷的坠地声。
面容俊美的黑衣青年跪在火海中央,良久,缓缓闭上眼睛。
这是一场针对他而生的诅咒。
云风是他的挚友,所以他死了。
乾元裴氏是他的家。
所以他们都死了。
他却成了唯独留下的那个人。
“祸害遗千年。”裴烬笑一声,“你说得对,像我这样的罪人,怎么能就这样简单地死在这里。”
祭刀之痛,用言语根本无法形容,这简直是世间最残忍的酷刑。
凡受祭刀之用的神魂,皆不入轮回,永生永世受邺火炙烤折磨,不得超生。
耳侧风声呼啸,血腥气一阵一阵地随着邺火灼痛的炽热送入鼻腔,几乎烧得他肺腑都在刺痛。
火海之中无数道神魂翻滚着,被邺火灼烧神魂的痛楚无异于清醒着被抽骨扒筋,眼睁睁看着自己最后一滴血流干净,痛苦却依旧如影随形。
裴珩的神魂融于一片烈火之中,静静地注视着近在咫尺的裴烬。
良久轻轻叹一口气,想要伸出手来像往常那样摸一摸他的头。
然而伸出手却只剩下一阵风。
一股染着邺火炽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却并不那么灼人,像是一个无言的拥抱。
裴烬视野中一片模糊,不知是受邺火高温影响还是别的什么缘故,除了一片令人窒息的火海之外,他什么都看不清。
但他还是直直注视着火海。
往后天高海阔,只剩下他一个人,岁月悠悠,时间如白驹过隙。
万一这一眼看得不够真,他那么没心没肺,日后忘记了所有人的样子该怎么办。
“少主,不必顾及我们!”
又有几抹神魂咬着牙从邺火中传出声音来,“大胆些,做您该做的事!阿全叔受得住,我们不怕!”
“是啊少主,桂生也不怕!”
“阿毅也不怕,少主,往后我们便在这刀中,再陪你一起切磋斗法。”
不只是谁开了这个头,微弱的歌声在幽风烈火中蔓延开来。
“批铁甲兮,挎长刀。与子征战兮,路漫长……”
越来越多的声音重叠在一起,血河白骨之上响起嘹亮的歌声,字字铿锵,掷地有声。
“同敌忾兮,共死生。与子征战兮,心不怠……”
无穷无尽的邺火舔舐着每一个脆弱的神魂,周遭的一切仿佛都融化在火海中归于死寂,只有无尽的疼痛萦绕着他们。
“我们乾元裴氏中人,从不贪生怕死。”
“不入轮回,神魂被用来祭刀有什么不好?修士寿元有限,可神兵与天齐寿,想活到什么时候就是什么时候。”
“与子征战兮,歌无畏……”
汹涌的邺火伴随着无数神魂的融尽而越烧越烈,火光几乎映亮了整片无垠的黑夜。
“往后我们无法守在您身边,但哪怕是化作幽魂鬼影,也一定在这昆吾刀中护着您。”
“您永远不会是孤身一人。”
歌声越来越小,裴珩的声音被翻涌的烈火湮没下去。
“裴家男儿流血不流泪。”
裴珩声音温和,“长嬴,别怕。”
裴烬呼吸微顿,开口却是嗤笑:“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在怕?”
邺火烈焰摇曳了一下,似乎有人在笑,勾动气流凌乱。
裴珩的声音也越来越小。
“长嬴,从今往后,一路小心。”
一切声音消失,天地间一片寂静。
裴烬沉默地跪在原地,邺火灼烧他玄色宽袖,微小的灰尘在他身侧漫天飞舞。
空中悬浮的昆吾刀幽然落下来,坠在他身后,轻轻蹭了蹭他的脊背。
此地不宜久留,乾元裴氏满门尽灭,要不了多久,逐天盟便会找过来,玉流华修为境界不高,早已离开。
裴烬一人一刀静立于残破的风中,他就这么注视着一片不复往昔辉煌的狼藉,许久,抬手抽刀在掌心划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鲜血瞬间奔涌而出,他却像是感受不到疼痛,就这么轻轻扬起下颌,将沾满了鲜血的掌心贴在眼睑上。
血珠顺着他苍白的侧脸不断向下滑落,红的愈红,衬得白的愈白,看上去格外触目惊心。
在蜿蜒而下的鲜血之中,几滴失去色泽的水珠无声没入血液里,悄然滚落下来。
裴珩说,裴氏男儿流血不流泪。
那若是他流了血,这点小错是不是就没那么容易被察觉,卫卿仪也不会像是终于抓住机会,兴冲冲过来戏耍折磨他。
等了很久,除了染着灰烬味道的穿行的风,没有任何动静。
没有裴珩无奈叹息的劝解,也没有卫卿仪落在他身上不轻不重的巴掌。
“是我错了。”裴烬轻声道,“我什么都承认,是我错了。”
都是他的错。
他错在不该在最后一次同裴珩和卫卿仪离别的时候,口出狂言,连转身看他们一眼都吝啬。
错在不该私取玄都印,将原本便岌岌可危的乾元裴氏置于更两难的境地。
错在不该随巫阳舟一同回来,不该相信自己这样似人非人怪物的眼睛,更不该流泪。
为何他话都说到这个地步,还是没有人笑骂他,笑意盈盈地幸灾乐祸,看他的笑话?
裴烬指尖颤抖着握住昆吾刀柄,指腹在光滑的刀柄上用力攥紧。
右手一用力就会疼,他疼得发抖,却还是舍不得放开手,惩罚着自己一般更用力地攥紧了。
身后裴氏府邸正门之上高悬的牌匾承受不住重量,轰然砸落在地,碎石纷飞被火舌瞬息间吞噬。
天地浩大,那么宽阔,那么广辽。
但他再也没有家了。
后颈微微一凉。
有什么融化在他颈间,冷却了还未干涸的热血。
裴烬抬起眼,看见漫天飘扬的大雪。
周遭景致在他余光之中扭曲畸变,火海仿佛在这一刻褪去,却有比火光更耀眼的光芒闪跃起来。
整个宅邸之中张灯结彩,竹海碧波于红彤彤的灯盏下摇曳,远山被皑皑白雪覆盖,在黯淡的苍穹之下呈现出一种灰白的色泽。
裴珩甩袖挥出一道灵气扫落八角亭中的积雪,卫卿仪怀中抱着两坛酒快步走进去,丝毫不客气地霸占了最舒服的软椅。
巫阳舟抱剑立在卫卿仪身后的阴影之中,像是这世上最忠诚的影子。
他斜倚在飞檐之上,檐下悬垂的腾龙铃在风中叮当作响。
“光喝酒有什么意思?”卫卿仪在亭中冷不丁抬起头,“裴烬,刚突破的剑法舞一遍,来给你娘亲助助兴!”
那时他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她:“没见过像你这么老套的人,还让人表演这种节目。”
巫阳舟默默上前一步:“那我来。”
“算啦。”卫卿仪哼了一声,“没听见吗?这小子说我老套呢。”
她怨气冲天地跟裴珩碰了一下酒坛,仰头灌了一大口泄愤。
“我还不是看在这是我们一起过的第一个春节,需要好好纪念一下吗?”
卫卿仪朝着裴珩语气浮夸地哭诉,“你看看这个臭小子!真是伤透了我的心……”
“全都是长嬴的不对。”裴珩揽着她肩头轻拍,另一只手配合地倒了四杯酒,递给她一杯,自己拿了一杯,又抬眸去看一左一右两尊门神一般愣着的少年,“愣着干什么?你们也来。”
巫阳舟一言不发地端起一杯,桌上只剩下最后一杯酒孤零零躺在那。
裴烬不情不愿翻身跃下飞檐,随手抄起酒杯来,敷衍地跟他们碰了一下。
卫卿仪脸上立马重新带起笑意,“新春快乐。”
“快乐。”巫阳舟应了一句。
裴烬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把酒杯按在桌上。
一片雪划过他眉间,落入空杯中,倒映出另一轮模糊的月亮。
“真老套。”
……
血快流干了,干涸的血痂紧绷在眼角,扯得皮肤发痛。
裴烬垂着眼睫,一笔一划在光滑的刀柄上刻着字。
三百五十八条生魂,每一个名字他都刻在刀柄上。
他记性不好,生怕自己忘了。
最后一个名字是最亲的人,刻完“裴珩”二字之后,他指腹已一片血肉模糊。
要不要刻上卫卿仪呢。
她那么讨厌,总是折磨他。
裴烬捻了捻指尖。
算了,他不跟她一般见识。
最后刻下“卫卿仪”三字,刀柄上已没有任何地方能落笔。
深深浅浅的刻痕硌得他掌心伤口一阵生疼,裴烬松开手。
昆吾刀自发浮于他身侧虚空,顿了顿,又小心翼翼地凑近他,刀柄轻轻划过他眼尾的血痕。
像是在替他擦干最后一滴泪。
从那个时候开始,他仿佛真的成了天煞孤星,走到哪里,哪里便尸横遍野。
裴烬守了承诺,离开司星宫后,却也并不打算再去寻玉流华和她身边那些拖油瓶。
他们之间因果已了。
逐天盟就像是苍蝇,驱不散,赶不走,一路追杀从未停止。
即便是归仙境修士,也到底扛不住这轮番斗法,裴烬许多次身受重伤。
玄都印已被他从体内剥离出来,半数炼作昆吾刀,半数交给了玉流华,他终于不再是那个不会死的怪物。
奄奄一息倒在血泊之中的时候,裴烬望着天空里变幻的云,没多少不甘,反倒快意,以为自己总算要死了。
但天道似是打定了主意要同他作对,总不遂他的愿。
一场最冰冷的雨落下来,几乎将一切温度和生机都带走,裴烬心满意足闭上眼睛,再睁开的时候,看见了一个许久未见过的人。
洞中生着火堆,摇曳的火光驱散了潮湿凉意,裴烬一愣,正欲起身,那人转回身来递给他一枚玉瓶。
巫阳舟很久没有露面,两人曾经虽算不上朋友,却也一同生活了十余年,眼下气氛却莫名沉默而压抑。
巫阳舟看着他,眼睛里的情绪不明,少了卫卿仪从中调和,他的眼神变得更冷,宛若一把出鞘的利刃。
虽然乾元裴氏不再,但巫阳舟仍是裴氏的人。
他还是有家人的。
他们二人相护扶持,他负责冲锋陷阵,巫阳舟负责为他招揽人手。
他们杀光了逐天盟的走狗余孽,最终被五大仙门仅剩的人马合力围困于寂烬渊。
巫阳舟在他最狼狈的时候收留他,也在他最狼狈的时候,在他身后最信任也最安全的位置,取走了他的心头血。
被封印大阵中数条灵锁束缚,裴烬力竭单膝跪在地上,粘稠的血水浸透了他的衣摆。
狂风扑面,他在风中抬眸,唇畔染血。
被取心头血的时候,他没什么表情,似乎并不感觉到疼痛,也并不会因背叛而伤。
但眼下目之所及,他这个魔头终于伏诛,却无人在意。
所有人都在争夺虚空中那柄猩红弯刀。
“裴烬先前即便天资再高,也不过是个炼虚境,短短数月便晋阶归仙境,难说不是这邪兵作祟!”
“百岁不到的归仙境,简直闻所未闻,定是这刀有什么名堂——”
“此乃邪兵,万万碰不得啊!”
“邪兵?是正是邪,还不是取决于刀主的一念之间。你我又不似裴烬那般嗜杀如命,何惧之有?!”
“杀了魔头,抹去它认主的印迹,眼下逐天盟已经尽数覆灭于那魔头手里,他一死,这刀不就归我们所有?”
“我们……当真能够杀得了他?”
“心头血已被巫阳舟夺走——心头血于乾元裴氏的人来说,无异于半条命!魔头平日里再嚣张,此刻也不过是强弩之末!杀了他!”
“杀了他——”
罡风扑面,青天在上,断崖在下,裴烬意识越发模糊。
寒芒交织着刺痛,阵法虹光明灭,他的眼睛里只剩下一把刀,血色几乎漫过整个寂烬渊的黄昏。
冬日将尽。
他伸出手,不顾右手疼得发颤,也牢牢攥紧了。腕间伤口瞬间崩裂,血流出来,伤势深可见骨。
昆吾刀挣扎着朝着裴烬的方向飞掠而来,在虚空中爆发出一道尖利的嗡鸣刀啸,却被身后几乎此起彼伏的虹光生生禁锢在原地。
只咫尺间的距离,昆吾刀柄上密密麻麻的刻痕在裴烬掌心用力摩挲而过,最终落了空。
裴烬眸底倒映出它震颤着荡开的刀光,还有它愈发远去的残影。
他乌浓鸦羽般的眼睫扫下来,一声轻笑,眼睑太过于沉重了,最后一点模糊的视野间,昆吾刀在无数道纠缠的虹光之中,支离破碎。
在愈发混乱的争抢中,一抹猩红的刀光却生生撕裂虚空冲出桎梏,不偏不倚朝着他的方向激射而来,轰然一声,没入他眉心沉入识海之中。
在那一瞬间,裴烬仿佛听见很多熟悉的,却因为很久没有听见过而显得陌生失真的声音。
“誓死追随少主——”
“誓死追随少主!!”
一抹稀薄的玄都印气息入体,这一次,或许他会死,或许不会。
但若是当真就这么死了,似乎破天荒的——
没有那么甘心。
天旋地转的风中,温寒烟神识陡然感觉一烫,她从那阵无边的黑暗之中挣扎而出,重新感知自己的身体。
幻象之中时间流速很快,却不知外面过了多久。
温寒烟回过神来之时,感觉自己双手被反压在身后,一人扣着她肩膀将她擒住。
一尘禅师的声音断断续续,飘飘悠悠,似从天边而来。
“浮屠塔中‘只得进不得出’的禁制,是贫僧教会巫阳舟的,你应当对此很是熟悉吧?玄都血月,还有卫施主的琴杀阵,包括那枚能够让你重温曾经的玄明珠——”
一尘禅师笑了笑,“贫僧本以为,你会死在那里。”
她又听见裴烬的声音,很淡。
“你想要什么。”
这个问题,温寒烟先前也问过。
那时一尘禅师于佛像下供香,袅袅轻烟中回应她。
他想要裴烬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