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寒烟对上一双冷冽的黑眸。
那双眼眸又黑又沉,仿佛能够将世间一切最沉郁的色泽尽数吸入其中。
分明依旧是那狭长上扬的弧度,笑起来时,显得戏谑又慵懒,玩世不恭又极不正经。
偏偏此刻眸底却压着一抹浓郁的凶戾。
这双眼睛一瞬间变得极其陌生。
温寒烟猛然闭上眼睛。
她不知道自己眼下看见的究竟是什么,她唯一能够确认的,便是这正是一尘禅师想让她看到的。
裴烬是她身边的人。
她不需要任何人伪善的提醒。
与他相遇,同他相知。
她只靠自己一双眼睛。
幻象之中,玄衣墨发的青年神情冰冷得近乎冷漠,缓步碾过尸山血海。
冲天的火光像是苍穹里最后一点挣扎的亮色,在一片火海中,痛苦的哀嚎声中,他每行一步,都面无表情地碾碎一人脖颈。
温热的鲜血飞溅至面容,他自始至终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温寒烟感受到鼻腔里钻入浓郁的血气。
灵力汹涌而起,神识宛若被卷入无边的漩涡之中,【形神和】在技能栏里狂闪。
在这一瞬间,温寒烟看见截然不同的画面。
周遭火海绵延,倾頽的屋脊之上,黏连着沉重的墨色。
那色泽仿佛比黯淡的苍穹还要更厚重,染着不祥的死气,一点点地侵吞着这座荣华不再的府邸。
啪嗒,啪嗒。
黏腻的血肉撕扯声忽远忽近,像是有什么噬人恶兽正在啃噬着活人的身体,哀鸣声越来越低。
那种浓郁的血腥味又来了。
是它们来了。
温寒烟感觉视野晃动得更厉害,耳畔只能听见沉重的喘息声,是裴烬的脚步变得更快。
地面上横七竖八皆是尸身,但身体上的伤口却并不规则,不像是刀剑所致命,倒更像是被野兽活生生撕扯开来,大多腹部都被粗暴地撕扯开,内脏流了一地,上面还依稀残存着被撕咬过的痕迹。
黏腻的撕扯声越来越近了。
温寒烟顺着裴烬视野抬起头,看见地面上挣扎的人影。
他浑身浴血,只剩下半个身体露在外面,腰部以下都被一团浓郁的墨色蚕食,咀嚼撕咬的动静声声入耳。
“少、少主……”那个人在刺目的猩红里看见极速而来的身影,眼底先是一喜,紧接着,浓重的绝望之色湮没了他。
他张开口像是想说点什么,但是开口时先是一大口黏连着内脏残片的血水呕出来,断断续续的惨叫声中,他艰难地请求,“求求您,杀了我……”
清醒地感受着自己被吞噬,这该是一种怎样的绝望?
温寒烟感受到一种强烈的愠意,而这愠意背后,一种前所未有的无能为力之感席卷而来。
她感受到“自己”的身体里仿佛燃着一团烈火,而那烈火愈演愈烈,就在即将迸射爆裂开来之时,陡然熄灭。
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双拳紧攥,指甲深深刺入掌心,不知是刺痛还是别的什么缘故,微微泛着轻颤。
下一瞬,眼前这惨绝人寰的画面,连带着血肉翻搅的声响,惨叫声,痛呼声。
一切都静止下来。
啃食着乾元裴氏弟子的粘稠墨色被虹光撕碎。
那浑身浴血到近乎看不出原本模样的人微微一愣,紧接着,染血的嘴角扯出一抹释然的微笑,整个人不受控制地跌落下来。
温寒烟感觉“自己”的身体瞬间动了,飞溅的血雾宛若倾盆暴雨落在衣摆上,“她”的手一把扶住他。
她低下头,这样简单的一个动作,在这个时候做起来却那样艰难。
——那人的下半身就像是被一点一点剜下皮肉来,又像是被缓慢地品尝,眼下已千疮百孔,小腿之下几乎完全消失了,未被吃掉的血肉滴滴答答落着血,欲坠不坠地粘附在边缘,露出森森断骨。
“我没有救了,少主。”那人痛得面目扭曲,心态倒是坦然。
“接下来那一程,属下自己走。您快去找家主和夫人,他们就在前面……”
温寒烟借着裴烬的眼睛,借着他的五感,在一片血海中疾行。
她眼睛里仿佛也染上血色,视野里尽是或昏厥,或清醒,被那些影子一般驱不散的浓墨啃噬的人。
“少主,救命啊少主……”
“啊……好痛!”
“让我死了吧,这到底是什么怪物?!”
“是玄都印——”
耳畔声音嘈杂,烈火燃烧的噼啪声,飞檐倾頽而下的轰鸣声,虚弱痛苦的惨叫声,血珠滴落血肉撕扯的黏腻声……
她只能感受到自己的灵魂被禁锢在裴烬的身体里,见他所见,感他所感,他们仿佛在这一刻合二为一。
她感觉到“自己”不知疲倦地出手,右手很快便似万箭穿,万蚁噬,再也用不上力气了。
她没有剑,只能全凭着一种近乎癫狂的本能。
杀戮。
杀戮。
杀戮。
终于,所有的声音都静止了。
温寒烟只能听见裴烬的呼吸声,她眼前一阵刺痛,不知是汗珠还是飞溅而上的血,刺得她眼睛生疼。
可那些影子一般的怪物并无实体,它们被撕碎,为何会有血珠飞溅?
那一瞬,她清楚地感受到“自己”血液浑身骤然冷却,仿佛寸寸冰封,浑身都仿佛在这一刻失去了知觉。
温寒烟顺着裴烬的视线,一点点地、缓慢而僵硬地抬起头。
那些比夜色还浓郁的墨色不知何时,宛若退潮的海浪,消失得无影无踪。
尸横遍野。
她感觉到“自己”呼吸一滞,心口的血气还没有完全平复下来。
是裴烬透支了灵力的反噬,这么一滞,他登时惊天动地地呛咳起来。
撕心裂肺的咳声在火海之中回荡,再无人能回应他。
不知道过了多久,身体才仿佛自冷冻的坚冰之中恢复几分知觉。
温寒烟跟随着裴烬的动作,僵硬地向前挪动,所过之处,狼藉残垣之中,血河漂杵之间,那是很多张于她而言极为陌生,却又莫名因感知到裴烬心绪而熟悉的脸。
“阿全叔?”
“桂生?”
“阿毅?”
“……”
一时间空气中静得只剩下他们合二为一的、独属于千年前那一个人的心跳声。
所有的邪祟都消失了。
所有人都死了。
是他杀的。
裴烬抬头望天,今夜注定不祥,连那轮弯月都是猩红色的。
玄都印已与他融为一体,他不惧这种不祥的血月,成了唯一一个清醒着活下来的人。
只是这清醒来得太迟。
裴烬也已是强弩之末,他自逐天盟牢狱中受的重伤还未好全,巫阳舟今夜去替他寻药,不在府中。
裴珩和卫卿仪或许也不在,自他从逐天盟中被救回,便再也没见过他们。
他们或许也不想再见他。
他闯了大祸。
但裴烬到底还是想错了。
裴珩和卫卿仪的尸体就在不远处,他们倒在血泊之中,双手依旧紧紧牵着彼此的,脸上没有多少痛苦恐惧,竟然漾着点浅浅的笑意。
就像曾经无数个他不在意的平常。
裴烬盯着一地狼藉看了片刻,血液汇聚成河,覆盖了他的靴面,浸透了飘动的衣袂。
转身往回走时,身体支撑不住摇晃了下,他单膝跪地以手撑地,突然觉得茫然。
浓郁的血腥气冲得他头晕目眩,舌根发苦,想要呕吐,却什么都吐不出来。
他浑浑噩噩,随便从地上捡了一把剑,上面都是血,不知道属于谁。
剑刃架在脖子上无数次,又放下来。
他脑海里全都是他最后一次见到裴珩和卫卿仪时的样子。
那时玄都印出世,裴珩将消息瞒的密不透风,却不知为何一夜之间,九州人尽皆知。
那时裴珩脸上破天荒没有多少笑意,裴烬知道他压力如岳,主动说要替他分忧。
裴珩说你年纪尚浅,你懂什么。
他不服气,他说他天资卓绝,自降生时便已引灵入体,七岁驭灵,十二岁晋阶天灵境结金丹,十六岁晋阶悟道境结元婴,十八岁习遍裴氏三十六秘术,二十岁及冠礼时便已晋阶合道境。
他怎么就什么都不能做?
裴珩那时的眼神很深,裴烬辨不清,卫卿仪风风火火一巴掌拍在他发顶,让他少逞强,少争先。
她说这不过是修仙界动荡中再寻常不过的一个插曲,即便他什么都不做,裴氏和卫氏也足够养着他一辈子。
他心中本就压着一口气,闻言直说他不需要她管,以后他们彼此间,再也别过问对方的事。
卫卿仪似是也没想到,她一番好心,他竟能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来,被气得一哽,一时间没说出话来。
片刻,她才反手一推他,让他滚。
她说不管就不管,她说到做到。
他那时年少轻狂,听了这话只是冷笑,顺着她推开他的力道,转身就走。
卫卿仪在他身后喊他的名字,又被裴珩拦下来。
裴珩叹口气,劝她说,让他去。
那时候他只知道往前走,这时候回想起来,裴烬才明白,听见这句话的时候,他已经没那么想离开了。
可那时他还是走了,行至门边的时候,他听见裴珩喊了他一声。
他以为是挽留,脚步一顿,心里想着,即便只是裴珩留他,只要卫卿仪不说话,他也不跟她一般计较,留下就是。
他转过头,看见裴珩揽着卫卿仪站在八角亭中,身后是竹影摇曳,身前案上茶香袅袅。
裴珩看着他,露出一抹很淡的笑。
“一路小心。”
凄风萧瑟,浓郁的血腥气无声穿行。
火海燎原、断壁残垣之中,裴烬攥着剑柄的手陡然用力,跪在依偎着的两具尸体旁。
不争了,他不争了。
最后一次将剑刃压上咽喉,他想着一了百了。
一道人影却陡然踏着血泊而来,一道灵风悍然而至,打落他掌心的剑。
“裴烬,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玉流华一路疾行,向来体面精致的衣裙上染着斑驳血色,冰清玉洁的神女不再,她脸上情绪前所未有的浓烈。
裴烬看也没看她一眼,眼神直直盯着那把被打飞出去的长剑。
太远了。
他又转头,随手抄起一把距离更近些的长剑,往喉咙间压。
再次被一把夺下来。
心口压着的暴戾在这一刻倏然爆发,裴烬猛然抬起眼。
他嗓音嘶哑不成人声,却字字句句,掷地有声,“我当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玉流华怔住了。
她从前和裴烬接触并不多,但并不妨碍她耳朵里总是听见他的名声。
他是他们这一辈中最惊才绝艳的那一个,无论行到何处,向来众星捧月,不知道多少人整日围在浮岚讲学传道之地,只为了能见他一面,同他说一句话。
但这位少爷倨傲狂妄,目中无人,并非是瞧不起人,而是瞧不上人。
他的眼睛里只能看见自己的剑。
可从未变过的是他灿若骄阳的风发意气。
眼下,那种眼神消失了。
只余一片沉沉死寂。
对上这样的视线,玉流华下意识收了灵力。
裴烬夺剑用力太盛,失了玉流华同他争夺的力道,反过来一头倒在血泊里。
他冷不丁笑起来,笑到最后,声带撕裂,眼尾不只是血痕还是血泪。
“为什么要让我活?”
一切都是他的错。
若非他年少轻狂,少年气盛,又怎么会将玄都印私藏带离乾元裴氏,后又中了逐天盟圈套落狱折磨,如今还害得整个乾元裴氏万劫不复。
最该死的那个人,难道不正是他吗?
而自从他狠心赴死,将玄都印与自己融为一体的那一刻起。
他便再也没有一了百了的资格了。
素来气定神闲、游刃有余,剑落惊风雨的黑衣青年,此刻伤势重到浑身玄衣都被血液浸透,不知究竟是他自己的血,还是别人的,可以说是前所未有的狼狈不堪。
玉流华眼眶红了。
她跪坐在一片血污之中,注视着眼前人意识已混沌,浑身浴血的模样。
这道身影,逐渐同记忆中另一道身影重合。
玉流华心口剧烈起伏几下,她别开脸。
“裴烬,你不能就这样死了。”她勉强维持着声线平稳,尾音散在风中,依旧克制不住地发颤,“你若是死了,云风他就白白丧命了!”
一滴晶莹的水珠落入风中,被浓烈的血腥气吞噬。
“我前日为乾元裴氏卜了一卦,逆太岁,灵灼言凶,星卜不吉,为灾,但若风变,行东南,尚有一线生机。”
玉流华望着狂乱摇曳的树影和火光,那是呼啸的风。
风行东南,是商州青阳的方向。
“你若是死了,一切都没有意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