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青浑浑噩噩,他感觉自己的脑袋里仿佛装着两个灵魂,时而撕扯,时而融合,他浑身也时冷时热,像是发了热。
可他是修士,怎么会发热呢。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你要做她的英雄,将她解救出来。’
‘你忍心就这样眼睁睁看她深陷泥淖,却因胆怯而袖手旁观吗?’
‘杀不了那个人?没关系。’
‘那你便试一试,将她带出来……’
空青脑海里全都是似是而非的字眼,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不知道怎么回事,莫名其妙已经回到了院门边。
“空青!”
他听见司予栀和叶含煜的声音,很急切,“快过来!”
脑海中的声音似乎在这一刻全部沉寂了下去,静得令他不习惯,仿佛每一片叶子摩擦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空青有点迟钝地抬起头,失神的眼神陡然一凛。
“寒烟师姐!”
整个院落之中血色淋漓,白衣女子宛若血色中的唯一一片纯净的雪,盘膝端坐于蒲团之上。
可这片雪,很快也被血色侵染。
在她身侧,围拢着密密麻麻的狰狞恶鬼,它们狞笑着,缠绕着,勾着她的头发,趴在她肩膀上,朝着他投来阴冷而嘲弄的一瞥,像是无声炫耀着,下一瞬便要将她吞吃入腹。
叶含煜和司予栀眼前一花,身前便掠过一阵风。
两人回过头去时,空青已夺门而入,三两步冲到温寒烟身前,一把扣住她手腕要将她扯起来。
“寒烟师姐,你快跟我走!”
他像是见到了什么难以名状的可怖之物,整个身体都绷得紧紧的,宛若一张即将绷断的弓。
那双昔日清澈的眼眸,此刻血丝密布,映着他急迫到几乎扭曲的神情,竟显出几分癫狂来。
空青用力极大,温寒烟却端坐原地,动也未动。
她缓缓睁开眼睛,皱眉抬起头,视线先是落在腕间青筋暴起的手背上,随即慢慢向上,看向空青僵硬的脸。
这会叶含煜和司予栀也凑过来,一人一边架着空青双臂,作势要将他扯开。
“空青,你先冷静下来,坐下休息一会。”
“是啊是啊,大晚上的,你要带温寒烟上哪去呢?”
“说起来,你方才到底去哪了?”
“闭嘴!”空青猛然用力挣开,“你们都住口!”
他双目赤红,反手按上剑柄,铿然一声,鸿羽剑出鞘,剑芒霜寒,反照上他那双疯狂的眼眸。
“今日谁拦我,我便杀了谁!”
剑风荡开,结界之上虹光流淌,将剑意一点点吞噬进去,重新恢复了平静。
叶含煜和司予栀却平静不下来。
被曾经并肩作战的朋友拔剑相对,两人皆是一愣。
“你……”司予栀站在右侧,距离鸿羽剑更近,脸侧被剑风划开一处浅浅的破口。
她素来臭美,眼下却顾不得脸上的伤口,有点怔愣地望着空青。
“空青!”叶含煜拧眉猛然将她推到身后,正面迎上鸿羽剑。
“不管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今日你都做得太过了!”
他伸手便要去夺剑,空青眉宇一沉,只当他是来阻拦自己带寒烟师姐离开,眼也不眨地挥出一剑。
恰在这时,一只手从身后伸出,按在他腕间。
力道不轻不重,却轻而易举将凛冽剑意化开,散作清淡灵风。
温寒烟单手按在叶含煜肩上,单手扣住空青手腕。
她朝叶含煜摇摇头,松开他,却并未放开空青。
一道灵光自她掌心似梨花般绽放开来,柔和穿过一层薄薄的衣料,没入空青体内。
空青眼神陡然一松,他倏然低头按着太阳穴,牙关紧咬似是在忍耐着什么。
片刻,他余光一扫,望见自己手中的鸿羽剑,又看见面带怒容的叶含煜。
还有司予栀脸上新鲜的伤口。
“你们……”空青难以置信,他脑海中一团乱麻,“我……”
见他总算恢复了几分往日模样,司予栀松了口气。
她方才精神太过紧绷,这时候放松下来,才后知后觉感觉脸颊一阵刺痛。
该死。
她这张倾国倾城、如花似玉的脸,都被这个愣头青给毁了!
“你若是今日再不认真给个答案,说明白你究竟遇到了什么,本小姐绝对和你没完!”
司予栀指腹抹了一把脸上的血痕,故意恶狠狠道,“还不快如实招来?!”
“我……”
空青回想了一下,只这么一回想,脑海中陡然涌出无数杂乱的声音。
那声音像是生锈的铁锯,反反复复在他脑仁上切割,他突然捂住脑袋蹲下来,一声惨叫。
“喂,你怎么了?!”
“空青……”
一切的声音都被那来回拉扯的尖利刺耳声湮没了。
空青看见自己浑身都爬满了狰狞恶鬼。
不远处,紧闭的窗柩在墙边拖拽出一片深刻的阴翳。
一道高大颀长的身影立在其中,通身玄衣融于夜色,衬得肤色愈发冷白,神情冷寂得漠然。
裴烬看着他的方向扬唇,狷介张狂,又残忍至极。
“你坏了本座的好事,本座自然要取了你性命。”
他伸出一根手指,缓慢地在颈侧虚划而过,唇角弧度渐深。
“没有任何人能救得了你,你也救不了任何人。你们彼此,只能在恐惧和绝望之中,眼睁睁见证着对方的死亡。”
他饶有兴味地笑了一声,“是不是很有意思?”
力道猛然自后领传来,司予栀和叶含煜被扯了个趔趄,向后倒退数步。
两人勉强站直身,抬起头便震惊地看着空青神情狞恶,宛若对上血海深仇之人般执着鸿羽剑,在空气中毫无章法地左劈右砍。
轰然几声巨响,房中角落里的墙面和窗柩被剑气震得倾頽碎裂,他却还嫌不够,三两步上前继续对着空气出剑,一剑比一剑狠厉。
“他……”司予栀目瞪口呆,转过身。
温寒烟看着空青的眼神辨不清喜怒。
方才变故突如其来,叶含煜和司予栀距离太近,一时间反应不及,温寒烟一手抓着一人衣领将二人扯开。
温寒烟松开手,若有所思。
她方才催动【风花沐雨】,却没想到仅仅生效了片刻,空青的意识便再次陷入混沌。
究竟是什么东西,竟然能够抵抗来自系统的技能心法?
温寒烟眸光微沉,身前叶含煜和司予栀又是一声惊呼。
整个房间都被剑风搅得支离破碎,空青却似是在这一片狼藉之中牢牢追着什么不放,一剑收势,又紧接着飞身而出,毫不犹豫跨出结界,瞬息间便没入夜色之中,寻不见身影了。
两人毫不犹豫抬步跟上去,追到结界边缘又回想起裴烬离开前所说过的话,脚步猛然一顿。
迟疑片刻,二人正要冲出去,温寒烟将昭明剑重新挂回腰间,缓步上前。
她拦下两人,淡淡道:“我去。”
“可是那个谁说了,今夜不能出去。”司予栀指了指血色结界,又指了指天花板。
“他布下结界的时候,眼睛一直看着你,这结界就是他留下来保护你的。本小姐只不过是个沾光的,现在就算出去,他也不在乎。”
叶含煜抿抿唇,摇头道,“前辈,让我去吧。”
温寒烟语气很冷静:“你们都留在这里,我如今境界已至羽化境,无论外面发生什么,都足够应变。”
她没有给二人反驳的机会,一边说一边面不改色地跨出结界。
“温寒烟!”司予栀紧贴在结节边缘,脸上急得都快皱起来,“你疯了?快点回来!”
“待会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得离开结界范围之内。”
温寒烟屈指弹出两道灵光,分别没入司予栀和叶含煜腕间。
她又反手将结界加固一分,司予栀倏然一怔,她发现自己从原本的随意出入,变成了被困在结界之内。
她试探着伸手推了推,掌心覆上莹润的灵光,仿佛触到了一片云。
没有压迫感,却令她无法离开。
“你这是做什么,你走了却把我们两个留在这里,万一出了什么事——”
司予栀话没说完,又被叶含煜捂了回去,“呸呸,司小姐,现在是什么时候?少说这些话。”
司予栀乖乖闭嘴了,叶含煜这才抬起头来:“前辈,你至少让我们跟您一起去。”
温寒烟摇摇头。
“若遇上生死险境,立即唤我。”
她转身出了门。
夜色完全笼罩下来,整个即云寺在黑暗中沉默,今夜所有弟子皆守在房中,惶恐不安,等待着氤氲着死亡气息的黑暗被黎明驱散。
温寒烟并不打算在外久留。
这显然是个陷阱,并不高明,却令她没有办法拒绝。
却有另一个声音听起来很开心,半点紧迫感也没有。
【这样才对!】
龙傲天系统心满意足道,【宝贝,你才是真正的最强龙傲天!那个裴烬再厉害,也不过是个反派。】
【反派有什么作用?不是被打脸,就是收归麾下做小弟,他显然是第二种,那你怎么能反过来听小弟的安排,他不让你出去你就不出去?】
【你必须拿出做大姐大的威严,偏要出去!】
一片死寂的黑夜之中,只剩下偶尔几盏挂在梧桐木上的灵灯,闪跃着幽然的火光。
周遭什么声音都没有,只有龙傲天系统振振有词的自言自语声。
【不过,倒是还有另一种情况——】
【如果这个小弟决定为你献出生命,那这段剧情就是合理的,你依旧是那个屹立不倒的最强龙傲天。】
【这样一来,他现在一定会遇到危险,而你,才是真正的底牌。】
【是救世主一般的存在!】
温寒烟脚步微顿。
【裴烬会有危险?】
龙傲天系统想了想:【通常来说,剧情都是这么发展的。毕竟,你才是真正的龙傲天,哪有小弟能抢龙傲天的风头呢?】
夜色凄冷,树影幢幢似森森鬼影。
温寒烟轻轻一笑,没有说话。
所谓剧情,不过是既定之物,好似天命。
可她不信命。
温寒烟并无依附心,却也并非何事都要争先。
这一刻她才突然间意识到,曾经她也拼命去争。
哪怕争得遍体鳞伤、头破血流,也一定要做最优秀、最引人称道的那个唯一。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她好像慢慢变了。
她的坚硬和倔强好像被什么无声融化,一点一点地,悄无声息。
直到这一刻,她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原来她已经许久没有争过。
她似乎已经不再需要了。
总有一个位置是留给她的。
也总有一些人,等着她回来。
那种拼劲却并未消失,而是在她身体里化作另一种灼热的力量,不断地推着她向前走。
所以,她更不会放弃任何一个人。
温寒烟神识铺展开来,羽化境修士的修为悄无声息蔓延至整个即云寺。
空青的气息并不难找,但却并未移动,久久停留在一个位置。
温寒烟催动灵力,调转起踏云登仙步,眼下她虽并非归仙境修士,可羽化境的修为再加上系统辅以的技能心法,速度远非寻常羽化境修士可比。
几乎只是瞬间,她便赶至空青身侧。
此处并不陌生,正是无间堂。
苍茫夜色之中,万佛金身黯淡无光,衬得空青一身白衣格外显眼。
他孤零零倒在草地上,就连温寒烟靠近也并未动弹,整张脸被埋在凌乱的墨发里,人事不省。
温寒烟眉心微蹙,正欲将他带走,心头在这时仿佛失了序。
在一阵冰凉的寒意之中,倏然狂跳起来。
一阵熟悉而阴冷的压迫感紧随而来。
比借着闻禅身体感受到过的更强烈千万倍的威压,在这一刻铺天盖地将她包拢在内。
温寒烟浑身僵硬,但她一早便预料到这一刻。
昭明剑早已便被她攥在掌心,半寸出鞘,只待此时!
铿然一声清越剑鸣,昭明撕裂夜色,凌然剑光猛然撞上一片更加刺目的强光。
剑风撞上鬼镜,一道剧烈的震颤嗡鸣响起,一道气浪自昭明剑和鬼镜相接之处,朝着四周辐散而去。
昭明剑铮铮而鸣,被反震逼退半寸,鬼镜平滑如水,竟未留下半点痕迹。
下一瞬,温寒烟脑海中轰一声炸开。
无数画面如风吹卷,纷至沓来。
温寒烟看见她六岁那年冲天的火光,哀嚎着被烧焦的人群,充斥着焦炭和死亡气息的那个寂静的夜。
她看见五百年前疮痍满目的寂烬渊,尸横遍野,而她在风中坠落,感受不到自己的意识,也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体,随着消散的兑泽书一同融化在血色未干的封印大阵之上。
她看见不久的未来,她体内两枚气海纠缠撕扯,汹涌的灵力和魔气纠缠着撕裂她的每一寸丹田经脉,最终逸散于天地之间。
她仿佛看见一片晦暗的夜色之中,走来一个与她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只是那人浑身浴血,僵滞而艰难地一步一步走过来,走得近了,温寒烟才看见她心口处插着一把猩红弯刀,鲜红的血汩汩自刀口处涌出,染红了半身的白衣。
“是他杀了我。”那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缓缓扯起唇角,露出一抹诡异的微笑。
“他也会杀了你——”
温寒烟静静看着另一个自己,半晌,倏地笑了。
“只是这样而已么?”她问。
温寒烟原本好奇,她想知道自己究竟会因何而恐惧。
但可惜,即便是鬼镜也给不了她答案。
往事已矣,她绝不会回首驻足。
至于未来,她要亲自活给自己看。
幻象轰然破碎,温寒烟倏然睁开眼。
一面光滑的水镜赫然悬浮于眼前。
与闻禅识海中那一幕不同,这一眼更清晰,她甚至能够看见近在咫尺的腾龙纹上,栩栩如生的每一片鳞。
但许是这一次距离实在太近,放置鬼镜之人,也并未事先预想到她会破象而出,到头来,竟让她如此清晰地看见鬼镜之上雕镂的纹路。
——拨云欲飞的腾龙之上,竟压着一片莲纹。
莲纹压得很低,低到几乎绕在腾龙周围。
但莲纹与龙纹之间,不仅并无半点相映成趣的美感,反倒隐含着凌压之意。
温寒烟一愣,一片昏沉混沌间,依稀听到一人“咦”了一声,似是讶然。
她克制着思绪被扰乱的晕眩感,咬紧牙关抬起头。
鬼镜反照出她的脸,精致而苍白,眉眼压着一股凌厉。
在她身后,一道剪影无声靠近过来。
……
温寒烟再次恢复意识,眼睑像是黏在一起,沉重得令她无论如何都睁不开。
她干脆放弃,闭着眼睛感受周身。
不出所料,不知那人用了什么法子,她眼下灵力被封,浑身绵软无力,整个人似乎靠坐在何处,动弹不得。
温寒烟感受片刻,并未惊惶。
她安静自袖间捏着一张灵符,一股灵气钻入体内,催动【风花沐雨】。
不出片刻,她浑身滞涩的灵力便缓缓流转起来。
待彻底恢复了力气,温寒烟才佯装清醒不久的模样,缓缓睁开眼睛。
此处看起来是一间废弃的庙宇,正对着她的是正中央一尊巨大的佛像。
这佛像看上去极其特别,盘膝而坐,六臂伸展,半面怒目金刚,半面慈悲悯人,一侧墙面上挂着一盏灵灯,灯火却只能照亮半张脸。
火光闪跃,映着那半张微笑的脸,在周遭老旧的佛宝掩映下,不仅并无半分亲切庄严之意,看起来反倒极其诡异。
温寒烟盯着佛像看了片刻,又转头去打量四周。
她被安置在蒲团上,前面是一张老旧掉漆的香案,香案上并无贡品,摆着几瓣白玉佛莲。
右侧是一座梵钟,梵钟旁被随手扔着引磐,空青倒在引磐旁边,还没醒过来。
这间破败的庙宇之中,除了他们以外,并无第三个人。
温寒烟收回视线,闭上眼睛默默沉吟。
她望见那枚鬼镜之时,便改了主意,事先为自己留了一道灵符,再佯装受制被抓到此处。
空青是饵,对方的目的显然是她,眼下她在何处,何处便是危险的。
若她离开院中,裴烬结下的血阵,定能保叶含煜和司予栀安全无虞。
而对方费尽心思将她抓至此处,一时片刻多半不会要她性命。
这样的机会,温寒烟如何能放过。
她闭着眼睛装睡,浑身血液却几乎沸腾而起。
杀她血亲,种下无妄蛊,引她以身炼器加固寂烬渊封印,将她做鱼肉般任其宰割摆布——
她早便想亲眼看一看,这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幕后之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恰在这时,紧闭的门扉传来一声轻响。
一道脚步声缓慢靠近,不疾不徐,先是停在空青身侧,片刻,又一点点地靠近过来。
一只温热的手探过来,随着他的动作,一阵很淡的草药香气氤氲而来。
温寒烟隐在袖摆下的指节微蜷,虽然闭着眼睛,可她的五感灵敏,直觉那人要去抓她的脉门。
她眉心微皱,佯装刚清醒过来的模样,睁开眼睛。
来人见她醒过来,避开他动作,稍微怔愣了一下,却并不动怒。
他干脆收回手,不仅未为难她,反倒规矩而客气地行了一礼。
一如当日初见之时。
浅金色的衣摆在火光下泛着莹润的色泽。
司召南微微笑道:“许久不见,寒烟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