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烈的灵力震荡开来,将整片即云寺上空的佛光都震得摇曳散去。
闻禅长老出事,冥慧住持勒令所有内门弟子留在房中,即云寺弟子本便人心惶惶。
焦头烂额之下,眼下竟然连即云寺护寺大阵,都仿佛下一刻便要于风雨飘摇之中溃散。
即云寺弟子们惊惶探出身来,距离最近的望见门外一片如雪白衣,瞳孔猛然紧缩。
“潇湘剑宗的人怎么来了?”
“那最前方的……好像是——”
铛——
一阵钟声轰然荡来,冥慧住持手持禅杖缓步而出,脚下佛光蔓延,铭文闪跃。
“云风尊者远道而来,即云寺本该扫塌待承。”
他遥遥对上云风视线,眼神微转,扫过他身后浩浩汤汤的人群。
冥慧住持单手捻着白玉菩提,眼眸轻阖,“只是不知您如此兴师动众,所为何事?”
见冥慧住持现身,即云寺弟子长长舒了口气,找到了主心骨,安安静静退回房中。
流云纹蒲团悬于虚空之中,雪白的衣袂飘扬垂下,状若浮云。
“鹭洲路远,我闭关清修已久,身侧鲜有人声,便随意带了几名弟子路上解闷。”
云风把玩着折扇,扇骨碰撞出清脆的金鸣之声。
“不过几名随行弟子,冥慧住持何须在意。”
他淡笑,“我今日来,是为拜访故友。”
冥慧住持没有说话,只是脸色不算好看。
云风尊者是九州仅有的三位归仙境大能之一,方才甚至并未动手,不过靠近几分,通身威压便将整个即云寺佛光法阵震荡得紊乱。
能被他称作“故友”之人,放眼整个九州,恐怕唯独两人。
其一,便是他们即云寺的一尘师祖。
其二,便只有——
冥慧住持眉心微凝,脑海中浮现起一双冷而妩艳的眉眼。
——“若有朝一日,潇湘剑宗师祖云风尊者前来贵派拜访——”
——“请冥慧住持做主,即云寺会站在我这一边。”
冥慧住持那时还未将此事真正放在心上。
云风尊者避世已久,潇湘剑宗与即云寺又并无旧事纠缠,对方何必来此。
但没想到云风尊者不仅来了,还来得如此快。
原来这一切发展,温施主都早已算到。
同归仙境尊者匹敌,于他而言并非易事。
只是眼下既然已许下承诺,便一定要将人保下来。
“一尘师祖不知云风尊者前来拜访,如今正在予禧宝殿之中闭关禅修,若强行出关,恐损修为根基。”
冥慧住持并未提及裴烬,宛若寺中自始至终并无此人。
属于归仙境修士的威压铺天盖地而来,他就连动弹一下都困难。
冥慧住持面色岿然不动,一点点地合拢双臂。
分明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个动作,他却做得很慢,灵风拂动他宽大的袖摆和袈裟,露出青筋暴起的手臂。
云风看着他的动作,但笑不语。
良久,冥慧住持双手合十,行了个禅礼。
他唇畔逸出一抹血痕,面色却半分不动,步伐也半点未退。
“阿弥陀佛。”他淡淡道,“此次乃即云寺招待不周,云风尊者不若择日再来。”
云风唇角微勾,神情看不出多少不悦。
他还未开口,一名潇湘剑宗弟子二话不说便拔剑,朝着即云寺正门凌空劈下。
冥慧住持眉心微皱,捻着白玉菩提的手指猛然用力,菩提子应声自珠串上落下,铺天盖地散开,颗颗之间联结着淡淡金光,兜头将即云寺门楣笼罩在内。
与此同时,剑光斩落!
即云寺门扉之上金光闪跃,毫发无损。
几乎是同一时间,一阵沉闷的轰响自门前传来。
门前那棵参天的千年古树发出一声沉重的哀鸣,五人才能勉强环抱的粗壮树干之上,一道剑痕深深刻入其中。
巨树被拦腰斩断,繁茂的枝叶刺入金光之间,缓缓倒在门前阶上,落叶纷纷扬扬落下。
白衣弟子收剑落地,眉间搭着一缕削平的碎发,正是应光誉。
冥慧住持望着那棵被斩断的巨树,眸光沉冷。
此树虽并未生长于即云寺中,可这么多年过去,多少也沾染了几分佛缘。
潇湘剑宗此番伐树,是踩在即云寺的脸面上。
冥慧住持禅杖轻点,空气之中佛光暴涨,他自其中祭出一枚金如意,甩袖朝应光誉挥出一道劲风。
“不知施主此举何意?”
佛光瞬息而至,就在几乎碾至应光誉脊背时,一道剑光自上空落下来,将佛光猝然斩碎。
云风缓缓收回手,目光落在应光誉身上,神情微冷,似是不悦。
“潇湘剑宗来此拜访,你却如此无礼,将即云寺前千年古树斩断,岂非惹住持不快?”
应光誉低着头,抱剑行了一礼:“师祖恕罪,是弟子莽撞了。”
说完,无需云风再出声,他便自然转过身,朝着冥慧住持拱手,“晚辈向您赔罪,请住持切莫怪罪。”
虽是道歉,语气里却并无多少愧疚之意。
“如今这弟子已悔过自新,冥慧住持何必同一小辈计较。”
云风望着冥慧住持掌心禅杖,勾起唇角,“潇湘剑宗的弟子,暂且无需即云寺代为管教。”
“道歉便一定要原谅,哪里来的这种道理?!”
五名即云寺长老自门中走出来,为首出声那人正是闻思。
他脸色都被气得泛红,“他一剑斩断了即云寺前佛木,如今就连寺门都被树木拦住,难道只一句轻飘飘的‘抱歉’,此事便揭过不提了?!”
话音还未落地,折扇扇骨叮当作响飞掠而出,化作十八道飞剑,于半空中散作一道璀璨的弧线。
剑柄处拖拽出长长的流光,盘旋纠缠着,朝着闻思几位长老俯冲而下!
冥慧住持眉间紧皱,禅杖在他腕间化作一道金光,铺开一道光幕,轰然迎上如雨而落的飞剑。
喀嚓——
飞剑接二连三,以极其刁钻的角度刺穿光幕,几乎是瞬间,结界之上爬满了蛛网般的裂纹,护体金光轰然溃散。
五名长老喷出一口血来,不受控制倒飞而出,狠狠砸落在地,毫无还击之力。
“今日不巧,即云寺不待客,寺门受阻倒并不妨事。”
云风缓缓笑道,“若非如此,迢迢路远,这些弟子来一趟鹭洲并不容易。我倒不介意冥慧住持请他们入寺品一品佛茶。”
说到这里,他视线微转,不偏不倚望向无间堂前浓郁树荫。
“长嬴,寒烟仙子,看了这么久,还不愿现身一见吗?”
他气定神闲,声音并不大,却隐含着归仙境修士的威压灵力,瞬息间便似狂潮般朝着四面八方席卷而去。
无间堂梧桐木下,声音清晰可闻。
这声音里蕴着归仙境修士的威压,温寒烟被震得心口气血翻涌。
云风果然还活着。
她勉强压下去转回头,看见裴烬已云淡风轻靠回去睡了。
温寒烟:“你一早便知道他没死?”
裴烬眼也没抬,声音蕴着点困倦的沙哑:“唔。”
一个活到今日的人,总该有点保命的底牌。
温寒烟拧眉思索片刻:“是分身?”
归仙境修士可御分身,神识越强大的,便能够分神操控越多的分身。
只不过,分身越多,修为便被分散得越多。
那日于东幽露面的“云风”分明已有归仙境修为。
云风本体的修为,莫非已近乎证道飞升?
温寒烟心底划过一瞬即逝的微妙感。
她总觉得有何处不对。
温寒烟看向即云寺门。
“你当真不去?”
“为何要去?”
裴烬懒洋洋撑起半边眼睑。
“既然是前来拜访,难道不应当是他入内来寻我?”
他语气稀松平常,宛若即云寺门前的当真是千年旧友。
温寒烟一时寻不到反驳的理由,又向即云寺正门望去。
之间天幕低垂,浓云卷集。
高阶修士动辄可呼风唤雨引天地异象,俨然是大战一触即发的危局。
她心头微跳,又转回头来看向裴烬。
“若他当真出手,冥慧住持绝非他对手。”
温寒烟沉声道,“到时即云寺因你我而生灵涂炭,这样大宗大族的气运没落,如此沉重的因果,我们如何才能还得起?”
她字字句句皆言“我们”,裴烬睁开眼睛。
温寒烟被树影拢在其中,离他很近,在昏暗阴翳之间,那双眼睛显得愈发明亮。
她向来是这样一个人,爱恨喜恶都分明。
他有幸都都体会了一遍。
不远处灵风呼啸,灰云压境,远远近近皆是此起彼伏的轰鸣闷响。
而这片方寸大小的空间里,万籁俱寂。
温寒烟忍受不了这一刻的寂静,她虽事先请冥慧住持做主,却也从未想过躲在旁人身后,看别人为她厮杀,而她坐享其成。
她刚一起身,便被一只手扯了回去。
裴烬一把将她按在怀中。
“谁说即云寺会因我们生灵涂炭了?”
温寒烟眸光微凝,心念微微一动,小心将神识隐匿于风中,又向即云寺门前探查而去。
恰在这时,一道悠长的钟鸣声响起。
予禧宝殿之上佛光大盛,门窗被一股冲天而起的灵风震开。
与此同时,虚空之中灵光闪跃,巨大威严的法相凭虚而生,将冥慧住持包拢在内。
六臂法相一半金刚怒目,另一半慈悲含笑。
它一只手将闻思几人温和托起,微低下头来,那一半唇畔若有似无的弧度,似是悲悯。
下一瞬,它侧眸抬头,怒目金刚不偏不倚看向云风,五只手化而为掌,罡风拔地而起,飞剑被剧烈的气流桎梏钉在原地,寸步不得进。
云风似是一早便预料到,指尖一勾,飞剑化作数道流光,叮当作响重新拢回掌心。
他手腕翻转,“刷”一声展开扇面,动作行云流水。
“原来是一尘禅师。”云风笑道,“别来无恙。”
一人自上而下缓慢落于即云寺正门飞檐之上,身姿清俊挺拔,白衣外罩一件金色佛莲袈裟,眉心一点红痣,衬得肤色愈发冷白。
他双眸低垂,踏空御风而行,衣袂猎猎飞扬。
所过之处,即云寺弟子纷纷匍匐跪拜而下。
冥慧住持被法相轻柔放回地面,法相在一阵金光中破碎散入虚空。
他勉强平复了一下翻涌的血气,转过身来俯身行礼。
“多谢师祖救命之恩。”
一尘禅师长袖一扫,一道温柔的灵风托住冥慧住持的双膝,将他扶起。
“今日即云寺不暇见客。”一尘禅师缓声道,“云施主,请回吧。”
云风笑意未变,看向一尘禅师。他身周佛光波动,显然强行出关灵力激荡,修为不稳。
“我似乎从未说过,我要入寺。”
云风掀起唇角,“先前我已言明,今日来此,不过是顺道见一见老朋友。但既然无人得空,叙旧寒暄之事,还是留给下一次更好。”
说罢,他掐了个剑诀,扇骨破碎虚空。
他一卷袖摆,将一地“千里迢迢而来”的弟子卷起来,尽数送入裂缝之中。
云风身体沐浴于灵光之中,他看向冥慧住持,视线微转又看向一尘禅师,顿了顿,转向一片绿意葱郁的树影。
“择日再会。”
虚空之中的灵光猝然被挤压成一片薄薄的光带,下一刻,散入风中。
冥慧住持看向一尘禅师唇畔的血痕:“一尘师祖,您强行出关,又动了灵力,伤势恐怕……”
“无碍。”一尘禅师看一眼挣扎爬起的闻思五人,眸光微顿,又看向寺门前倾倒的古木。
他语气平静,“万物皆有灵,今日所造业,他日必受果,你们无需为此事介怀。”
下一刻他身形微动,散作万点金光。
温寒烟还未来得及收回神识,便望见一道身影陡然出现在身前。
一尘禅师肤色苍白,并非是冷玉般的白皙,反倒透着一种久未见光的惨白,眉心一点红痣被衬得愈发浓烈。
他的长相极俊美,双目是标准的丹凤眼,又因微垂而显得愈发上扬,眼睑很薄,垂下的眼神漾着一种堪破红尘的慈悲悯人。
温寒烟下意识同他对上视线。
只一瞬间,她浑身汗毛都似过电般立起。
她仿佛认识这双眼睛,这种眼神。
往事于她脑海中倏然挤压,又炸开,温寒烟霍然抬起眼。
她回想起来曾经在何处见到过此人了。
温寒烟抿抿唇角,将几乎脱口而出的话咽了回去。
她挪开视线。
一尘禅师却似是注意到她片刻的异样,目光依旧落在她身上,无悲无喜。
“施主可是有话想说?”
温寒烟静默片刻,摇头道:“只是久仰一尘禅师大名,今日得见,一时心绪激荡,让您见笑了。”
她话声刚落,一尘禅师还未开口,斜地里冷不丁传来一声冷嗤。
温寒烟转过头,对上裴烬似笑非笑的视线。
她脑海中瞬间回想起他半真半假那些揶揄,不由得沉默了片刻。
她并非对一尘禅师有何好感,只是有些话,她此刻绝不该说。
不只是温寒烟,一尘禅师也转开视线,循声望去。
“裴施主。”他单手行了个佛礼,只一声便不再开口。
裴烬依旧松散靠在树上,并无半点起身的意思,闻言只轻抬了下颌算作招呼。
他半边身体都陷在阴影之中,眸光更显深晦,分辨不清。
温寒烟不动声色打量着两人。
裴烬同一尘禅师并不热络,但她并不因此认为,他们一定并不熟识。
毕竟,云风同裴烬虽千年重逢之后彼此敬候多句,到头来也不过是血海深仇,杀的你死我活。
她将心思暂且压下,听见不远处匆匆而来的脚步声。
冥慧住持身后跟着重伤的五名长老,走到树下,目光掠过裴烬之时,皆有些欲言又止。
一尘禅师若有所感:“想说便说。”
闻思条件反射便要开口,只是他心脉受伤,刚一开口,吸入的空气便刺得他心口一阵刺痛,撕心裂肺咳了起来。
冥慧住持叹息一声,低声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近日寺中有一面鬼镜作乱,多亏有温施主从旁相助,才得以寻得元凶。但依据温施主所言,此事多半为归仙境修士所为。”
冥慧住持道,“依您所见,可否会是方才那位云风尊者所为?”
一尘禅师眼眸微阖,并未直接回应,静默片刻道,“知晓了。”
须臾,他语调平淡问起另一件事,“裴施主为何在寺中?”
一尘禅师语气太过无波无澜,令人摸不透喜怒。
冥慧住持停顿须臾:“此事是弟子自作主张,只是您曾教导过,受人之托,必终人之事。温施主相助良多,故弟子应允二位施主予以庇护,若您不允——”
一尘禅师抬手打断:“你行事并无错处。”
“他们一日留宿即云寺,便一日待他们如寺中人。”
不仅是冥慧住持和闻思几位长老,闻言,温寒烟也微有些讶然。
平心而论,裴烬和她眼下的名声都算不得好。
这样烫手山芋般的麻烦,一旦沾上了,便似是昭告整个九州,要与全天下为敌。
一尘禅师却竟丝毫并未犹豫,将他们收留下来。
温寒烟沉吟片刻,总觉得今日之事怪异至极。
就仿佛天崩地裂到了眼前,下一瞬却骤然烟消云散。
云风今日来的突然,走得更莫名。
他为何就这么轻易地离开了?
裴烬靠在树上支着额角,事不关己般懒淡望着这一幕。
千年前,也是在此处,梧桐木如绿涛翻涌。
他一脚踹散了浮岚中的流言蜚语,还了一份人情。
千年后,万佛林立,当年那个沉默寡言,只知默默隐在阴影角落之中忍耐的人,竟然反过来替他挡了一劫。
画面依旧是那个画面,只是高下似乎颠倒了。
裴烬忽地一笑。
真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