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小道上缓步行来一人,身披繁复袈裟,面白眸深,左手捻佛珠,右手持着法杖。
正是闻禅。
温寒烟收敛气息,隐在枝叶间并未出声。
闻禅经过树下,并未察觉她和裴烬的气息,若无其事转过身,往无间堂中走去。
温寒烟若有所思。
先前即云寺中出事的,皆是修为尚浅、身份也并不起眼的外门弟子。
温寒烟蹙眉看向裴烬,传音问他:“你认为此次出事的,是闻禅长老?”
裴烬姿态松散倚于荫蔽之间,指节轻勾。
一抹淡淡的绯色虹光于闻禅后心闪烁了下,很快又熄灭。
裴烬懒洋洋勾唇,尾音绵长:“一定是他。”
温寒烟抬起眼,稀薄的日光穿透叶片的缝隙,投下斑驳的剪影。
“眼下天色尚明。”她想了想,“先前出事时,应当全都是子时前后。”
“只剩下最后一颗龙目,今日本该死去的,是最后一个人。”
裴烬俯身欺近,他们的距离很近,他的声音仿佛贴在她耳边,吐息拂过发间,微痒。
“你不知道么?最后一个厉鬼,怨气总是最重的。”
他故意压低声音,语气幽然,“只有正午的烈阳,才能镇得住。”
温寒烟:“……”
她安静片刻,懒得反驳他,“既如此,为何偏偏是闻禅长老?”
这一次,裴烬没有回答。
他气定神闲斜倚在原处,笑而不语。
两人传音简单交谈几句的功夫,闻禅已走入无间堂中。
无间堂是即云寺内诵经之处,万佛金身林立,又有先祖护佑,此处获得灵犀的可能性比起其他地方要大得多。
眼下,无间堂内已有不少弟子入定禅修,最外面一处圆台后坐着一名小和尚,桌案上摆着一排灵牌,在他身前半空之中,也漂浮着数十块灵牌。
另一名小和尚立于圆台前,双眸轻阖,口中默念灵诀,不多时,虚空之中灵牌缓慢移动,一块灵牌上包裹的光晕闪烁了下,落入他掌心。
小和尚捧着灵牌,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脚步定定往一处佛像前走去。
温寒烟看了片刻,看样子此处是登记入内弟子名册、凭佛缘领取灵牌,寻得更有缘分的金佛前修炼的地方。
平日里,无间堂虽来往人数繁多,但鲜少会有长老来此。
小和尚见闻禅靠近,身体下意识坐正了,随即又觉得不对,一下子跳起来,恭恭敬敬行礼。
“闻禅长老……”
“不必多礼。”闻禅伸手一摆,直接打断了小和尚。
他似是目的明确,也赶时间,转头环视一圈,“今日来了多少弟子?”
小和尚拿出名册玉简看一眼,认认真真道:“已有三百八十七人。”
闻禅随意点点头,“让他们全都出去。”
“啊?”
“‘啊’什么?”
见小和尚愣在原地,半天还没有动作,闻禅不耐重新转过头来看他。
“从现在起,无间堂不得使用,严禁即云寺中弟子出入。”
虽然有三百多名弟子,但无间堂内每一处金佛都有阵法护佑,平日里用以助弟子调息禅定,特殊时候,也可将弟子自禅修中唤醒。
不多时,三百多名即云寺弟子便呼啦啦聚集过来,井然有序排成好几队。
清一色全都是内门弟子。
无间堂内并无身份高低,外门弟子也可入内。
但自从寺中出了这些事,温寒烟又预测此地必然会死人,外门弟子只把这里当作漂亮点的鬼门关,早就不敢靠近了。
内门弟子却觉得自己不会出事。
“闻禅长老,我们一定要离开吗?”
“是啊闻禅长老!近日正是我突破的瓶颈期,只需再静修几日,必能晋阶,但若此刻中断,那便要功亏一篑了,届时还得从头再来过。”
“先前出事的皆是外门弟子,那人说不定不敢对我们动手……”
“噤声!”闻禅一杵法杖,一道灵风轰然散开,将弟子们尽数逼退数步。
站在最边缘的,甚至一只脚都被逼出了无间堂外。
一名弟子趔趄了下,好不容易站直身,哭丧着脸看向闻禅。
“闻禅长老,弟子入即云寺十年有余,平日里只见周围师兄弟们频繁来此,这还是头一次找到机会来无间堂寻觅灵犀机缘。向上之心难得,您就别赶我走了。”
闻禅冷笑一声:“入门十年,却一次都没踏足过此地,无间堂也不需要你这样的懒惰之人。”
“出去!”
弟子像落叶一样被扫出去,他又顽强地回来,话锋一转。
“闻禅长老,实不相瞒,其实那些师兄弟的灵牌也是取回来给弟子用的。”
“弟子只想偷偷努力,然后……”
“闭嘴。”
闻禅冷冷扫这群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弟子一眼。
“寺中出了这么多事,还不懂事?温施主有没有提点过,接下来要死人的就是无间堂?都赶着入六道轮回?”
众弟子们面色一白,都不说话了。
他们暂时还不想受六道轮回之苦,不想变成畜生。
不知是谁开了头,弟子们安静得像鹌鹑一样,默默地向外移动。
他们不说话,速度却很快,短短十息之内,便全都涌了出去。
闻禅脸色不算好看,不是不悦的那种,倒像是许久没有休息好,眼底乌青,面部神情僵硬。
不能再死人了。
昨夜闻思和温施主各守一处,去时底气十足,回时愁云惨淡,这样多的人,却到底还是连一名弟子都救不下。
那他们为何还要放任即云寺弟子,肆意出入这等危险至极之地?
若此处无人,便不会再有人死去。
闻禅曾不敢多想,他刻意忽略那些诡异的细节,想要说服自己,这一切都是意外。
可温寒烟的到来,却狠狠将他的自欺欺人撕碎。
闻禅自认自己并非勇武之人,却也并非怕事之人。
他身为即云寺中六大长老之一,如何能在心知肚明的情况下,还眼睁睁看着那些无辜弟子送死?
若是可以的话——
若是这厄运降临在他身上……
即云寺弟子都沉默着往外走,恰在此时,一道阴冷的气息轰然散开。
这气息,比起方才闻禅震开的灵力强横千百倍不止。
只一个瞬间,像是雷霆闪电一般霎时即逝,整片空间却仿佛被凝固住,寒意的余韵将所有人钉在原地,就连呼吸都做不到。
不知道过了多久,又仿佛不过是一刹那,一名弟子猛然惊醒过来。
他肺部一阵刺痛,窒息许久的晕眩铺天盖地而来。
他张开嘴大口吸入几口空气,冷不丁听见身后传来古怪的“咯咯”声。
弟子僵硬转过身,看见闻禅仰面倒在地上,手指关节诡异地僵直着,浑身不受控制地四处翻滚。
轰——
在弟子们的惊呼声中,他快速撞上无间堂正门,力道极大,半个门楣都被撞得坍塌下来。
他却似是不知疼痛,仿佛正极力躲避着什么,又反身向下砸去。
“闻禅长老!”
有弟子反应过来,见闻禅化作一道残影,掠向万佛金象,眼见着便要撞上去。
他们飞身而起,想冲上去将闻禅拦下来,却在几乎已经触碰靠近他之时,透明的空气陡然震荡起来,一层薄薄的结界灵光倏然亮起。
“啊——”
几名弟子猝不及防,被反震回来,重重砸落在地,甚至砸出了好几个深坑来。
碎石飞溅,几名弟子登时被结界反震得吐血倒地,人事不省。
闻禅依旧在四处冲撞,惊天动地的动静此起彼伏,仿佛地面都在震颤。
离得近的弟子被震荡和灵力波动震得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稳,修为高些的勉强上前,将重伤昏迷的弟子拖回安全的位置。
“快!快去请冥慧住持和诸位长老来!”
“怎么请?根本来不及!”
“再这么下去,整个无间堂都要塌了……”
众弟子六神无主,正不知所措之时,一道猩红的虹光倏然从天而降,将闻禅笼罩在内。
弟子们一愣,余光中陡然一道雪白残影掠过。
下一瞬,一道凌厉剑光当空斩下!
温寒烟身形迅疾如电,在虹光将闻禅包裹住的最后一瞬闪身入内。
昭明剑勾动树影清风,她自上俯冲而下,出手极快。
众弟子之间那道璀璨剑光不断涨大,几乎将天地融作一片灵光,紧接着,那灵光倏然散作千万道,交织成一张绵密剑网。
只听“喀嚓”几声脆响,那道方才将弟子震得重伤昏迷的结界瞬间溃散。
闻禅身形一僵,温寒烟脚步极速调转,绕至他身后。
昭明剑在她掌心绕了个剑花,她反手一劈,剑柄重重砸落在闻禅后脑。
闻禅身体瞬间僵直,随即,软软地倒了下去。
扑通。
身体坠地的沉闷声响不大不小,却令在场每一个弟子清晰可闻。
猩红的屏障化作万千光点散去。
一串动作行云流水,只发生在一瞬间。
方才令他们感觉简直是灭顶之灾的困境,竟被这样轻轻松松地解决了。
众弟子怔怔望着这个方向,一时间根本意识不到发生了什么。
看得呆了。
……
檀香袅袅的房中,闻禅指节颤了颤。
他猛然睁开眼睛。
那双眼睛里的惊惧还未完全散去。
闻禅感觉视野一片朦胧,依稀有人影攒动,忽远忽近,忽胖忽瘦,像是儿时住在村野之中,漆黑的夜里窗柩上映出的鬼影。
“啊——”
温寒烟几人守在闻禅床边,见他睁开眼睛之后,双目呆滞盯着天花板看了片刻,便猛然挣扎惨叫起来。
闻思一把将他按住,低声吼道:“闻禅!你清醒一点,认得出我是谁吗?!”
闻禅又挣扎了一会,失焦的眼睛恢复了些许。
他的动作缓缓停了下来,不确定道,“……闻思?”
闻思松了一口气,既然还能认出他来,应当没有太大的问题。
“温施主。”他转过身,深吸一口气,看向裴烬,“还有……裴施主。”
“此番闻禅得以逃脱,多亏二位及时出手相救。”
裴烬扯了下唇角,便算是应下了。
温寒烟摇头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她视线向下,看向闻禅。
他脸上的神情依旧残存着惊恐不安,虽然身上只受了轻伤,却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阿弥陀佛。”
自始至终坐在窗边的人缓缓动了动,闻思听见动静,连忙转过身去行礼。
“冥慧住持。”
冥慧住持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
他缓步走到床边,单手结了个佛印,一道温和的灵力没入闻禅眉心,他浑身紧绷的肌肉不自觉放松下来。
方才,也是凭借这一道佛印,闻禅才得以自昏迷之中苏醒过来。
冥慧住持收回手,声音不疾不徐:“闻禅,你看到了什么?”
闻禅原本已平静许多,闻言,身体再次下意识地挣动起来。
闻思咬牙将他按回去,用力之大,额角已青筋毕露。
冥慧住持垂眸看他片刻,叹口气,转身回到窗边。
“闻禅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存活之人。”
他捻着白玉菩提,闭上眼睛,“他是‘死’字的最后一撇。”
“但与此同时,也是即云寺的‘生’。”
可眼下,闻禅惊魂未定。
他所经历的一切,分毫无法诉说出口。
那颗空洞的龙目,尚未被血色填满。
无人知晓它是否还会被填满,也无人知晓死亡会在何时降临。
唯一的生机却被困于死处。
天色降暗,沉重的云层倾轧而下,掩住薄薄的月色。
“冥慧住持。”
一道清淡女声冷不丁打破死寂,“我有办法知道闻禅长老先前经历了什么。”
冥慧住持睁开眼睛,循声望过去。
“温施主?”
裴烬靠在墙边,视线漫无目的落在地面上。
光线透过香鼎的镂空花纹,在地面上拖拽出一片移动的阴翳。
随着光影挪动,那片阴翳便缓缓挪动一分,他的目光也随着挪动一分。
温寒烟此话一出,裴烬皱了下眉头撩起眼皮。
温寒烟感受到他的不悦,却并未回头。
她脸上看不出多少情绪,只是直直望着冥慧住持的眼睛,“今日我舍身犯险,只求冥慧住持日后做一件事。”
冥慧住持沉吟片刻:“施主请讲。”
“若有朝一日,潇湘剑宗师祖云风尊者前来贵派拜访——”
温寒烟一字一顿道,“请冥慧住持做主,即云寺会站在我这一边。”
冥慧住持指腹抚了抚法杖,片刻才道:“一切众生,从无始来,互为眷属六亲。施主为即云寺破一劫难,此恩厚重,即云寺自当报答。”
温寒烟得了他承诺,转身走回床边。
斜地里冷不丁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扣住她手腕。
裴烬依旧靠在墙边,表情却收了几分懒散。
自从于寂烬渊初遇起,裴烬说话时,大多时候总会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意味。这一路来,无论发生什么,也从未改变过。
但这一瞬间,他的神情陡然沉冷下来,仿佛泛着几分凛冬腊月般料峭的寒。
他力道不算轻,温寒烟甚至能够感受到轻微的疼痛。
“想什么呢?”
裴烬眉眼压下来。
他指节用力,“你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今日若非你我出手,躺着的这个也保不住性命。它有能耐害死这么多人,即便你以神识探入,性命无虞,也极有可能染上心魔。”
若此物当真同他心中所想无差,她就绝对不能去。
裴烬鲜少用这样冷冽的语气说话,他态度虽并无强迫之意,却极为强势,似是对她即将面对之物早有预料。
温寒烟没有甩开他,她静静将他每个字听进去,抬起头。
“先前你说他不会死,我信你。”
温寒烟道,“这一次,换你信我。”
“——我不会出事。”
裴烬看了她片刻,修如梅骨的指节不自觉用力。
温寒烟被他捏得腕骨生疼,她却并未开口,也并未挣扎,只是就着这个姿势看着他。
良久,裴烬率先挪开视线。
他吐出一口浊气。
“拿着。”裴烬将墨玉腰牌接下来,随手一扬,扔到她怀中。
“待会若遇上什么事情,拿着它唤我名字。”
他轻掸袖摆收回手,嗓音淡淡,“我带你出来。”
墨玉腰牌落入掌心,微凉。
却仿佛有什么滚烫的温度透过掌心,恰到好处地传递到心底去。
温寒烟攥紧了它,没有拒绝。
她点点头,重新转回身,催动【形神和】。
意识瞬间沉入一片黑暗。
随即,视野陡然摇晃起来。
温寒烟看见自己走在路上,一片开阔坦途。
那是闻禅眼中所见。
就在他再次迈出一步之时,地面猝然龟裂。
一道宽约三丈,深不见底的沟壑自他脚下蔓延开来。
闻禅身形一晃,毫无防备顺着裂缝跌落下去,阴冷的风自下而上吹拂上来,宛若地狱之中的森冷鬼气。
那裂缝像是蕴着一股力量,将他不断向下拖拽。
他挣扎,他反抗,他运起全身灵力,将毕生所学招式毫无章法地用出去。
他什么都尝试了一遍,可到头来,身体依旧在不断不断地下坠。
温寒烟感受到一阵恐惧绝望,那是闻禅当即心底产生的情绪。
但就在这时候,下坠的趋势陡然一停。
被撕裂出不规则裂口的袈裟挂在一处石壁上,脚下是万丈深渊,向上是望不见顶部的出口。
闻禅最终一身狼狈地爬了上去。
周遭空旷,无间堂内金佛无声注视着这一幕,恢弘的大门上,牌匾以金粉绘制,在日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晕。
围拢在一边的弟子不知何时消失了。
闻禅行至无间堂门下,单手撑着金漆彩绘的门板休息。
他太累了。
一声诡异的闷响自头顶传来,他愣了愣,可那声音却丝毫没有给他喘息之机,一道阴影瞬间笼罩下来。
上一刻还完好无损的大门,此刻莫名倾頽,沉重的金石不偏不倚,正好朝着他头顶砸落下来。
接下来,温寒烟见识到了什么叫作真正的“倒霉”。
不光是走在路中央,被突然出现的裂缝吸进去,走到完好无损的门边,险些被砸得脑袋开花。
他走到树边,会被莫名伸出的尖利树枝刺穿衣服,这世间的一切,仿佛都在这一瞬间,和他过不去。
闻禅慌乱跑到无间堂内,林立的金佛也无声动起来,灿金色的海浪追逐在他身后,张牙舞爪要将他掐死。
但无论是哪一次,闻禅都会凑巧躲过一劫。
无论是挂在峭壁上的袈裟,莫名而起吹歪了巨石的狂风……
温寒烟脑海中陡然掠过什么。
她觉得,她大概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温寒烟正欲抽离元神,恰在此时,她看见一闪而过的光。
很冰冷。
很刺目。
那是一种很难用语言来形容的气息,它很平常,就像是随意拂过的一阵空气。
但这阵空气,却让人发自内心地胆怯。
就像是在那一个瞬间,整个人都完全臣服于另一个无法抗拒的力量。
她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
温寒烟心头狂跳起来。
她想她找到了。
这道气息,定然是关键所在。
温寒烟牙关紧咬,她感觉自己的视线越发向下,这是闻禅的本能,他几乎没有任何还击之力地屈从于这种力量。
几乎是一瞬间,那抹光便几乎消失在余光之中。
不可以。
温寒烟不自觉攥紧了掌心的墨玉牌。
她已经记不清那是什么,只是条件反射地用力,再用力。
像是要通过这个动作和淡淡的钝痛,强迫自己抬起头来。
就在这时,一抹凛冽气息奔涌而来,顺着掌心灌入经脉,瞬息之间直直涌入灵台之中。
这气息极其霸道,却并不迫人,冥冥之间,似乎与她早已千百次地相遇,被她本能地包容接纳。
温寒烟只停顿了一下,便毫不犹豫敞开灵台,任凭那抹气息如狂风过境般,轰然将那股令她浑身僵硬的桎梏撞得支离破碎。
温寒烟顺势咬牙抬起眼,极力朝着余光中那最后一抹寒芒望过去。
空气漾起波纹般的涟漪,一面平滑如水的镜面隐在阴翳之中。
温寒烟心头一喜,下一瞬,眸光蓦地凝固。
她看见镜身上一瞬即逝的纹路。
张扬的腾龙傲然昂首,翼若垂天之云,凛然欲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