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夜色尚未降临,尽管被死亡的阴霾笼罩,即云寺中的一切依旧如常。
内门弟子尚且觉得灾祸殃及不到己身,外门弟子却人人自危,头顶高悬着一把刀,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它会落下来,又会落到谁身上。
温寒烟和裴烬并肩而行,走至予禧宝殿前,裴烬目不斜视抬步便略过去,温寒烟眼神却微微顿了顿。
她脚步一停,转头望过去。
予禧宝殿建于莲池中央,琉璃瓦重檐,尖顶出檐高翘状若飞天,墙身金红交映,宛若水面上盛放的另一朵盛放的红莲,水中倒映清澈。
大殿外嵌着一尊巨大的金佛像,顶天立地自屋檐纵横联结至地面,佛像之上刻镂着精细的吉祥纹,还有繁复古朴的铭文梵咒。
路过的即云寺弟子见温寒烟盯着予禧宝殿看,双手合十躬身行一礼,以为她是好奇,主动解释道:“温施主,这是一尘师祖闭关清修之处。”
温寒烟点点头收回视线,裴烬已立在不远处等她。
两人又向前缓步而行,初春的风还染着些料峭,刺骨的寒凉却消散了许多,拂过衣摆时,黑白分明的色彩无声交叠在一起。
温寒烟忽地出声:“你同一尘禅师也是旧识?”
“几面之缘罢了。”裴烬没什么所谓应了一声,片刻,冷不丁故作讶然垂眼。
他突然俯身欺近,悠悠翘起薄唇,盯着温寒烟上上下下地看。
温寒烟被他这视线看得浑身不自在,眼尾一跳:“怎么了?”
裴烬站直身,语气几分不正经,“我不过是在想,莫非你口味如此独特,放着我这仪表堂堂、玉树临风之人在身旁不闻不问,反倒对出家人感兴趣?”
温寒烟瞥他一眼,懒得搭理他。
裴烬眉眼稍扬,忍不住笑。
两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不知不觉走过风中,穿过佛廊。
静思堂中白塔丛丛,埋葬着历代即云寺住持的金身舍利。
其间万佛金象,于日光之下反射着灿金色的光晕。
静思堂前梧桐成荫,温寒烟和裴烬随便寻了一处树荫,她正欲盘膝坐下,另一人动作却更快。
温寒烟指腹触到微凉的玄色衣摆,她讶然抬起头,裴烬手臂微抬震了震衣袖,半边宽袖此刻都被她坐在身下,身体不自觉朝着她的方向倾斜。
她指腹按在那质感极佳的法衣上,须臾,无言抬眸看他一眼:“这又是做什么?”
裴烬单手撑在她身后,懒散顺势向后一靠,“自然是在保护仙子。”
温寒烟头痛,裴烬时常思维跳脱,令她一时间摸不清头脑:“什么仙子?”
裴烬轻“啧”一声,眉目间流露出浮夸的讶然:“你难道没有看过?”
“看什么?”
“话本里的仙子向来白衣胜雪,仙气飘飘。”
裴烬挑眉示意她一身白衣。
“我的仙子这身白衣,自然要由我来保护好。”
温寒烟指尖蜷了蜷,抿唇没说话。
她从来没看过话本。
还未拜入潇湘剑宗时,她只是个连冬衣都穿不暖的村中贫女。
拜入潇湘剑宗后,她整日不是练剑,便是纵览剑谱,更没有其他事情可做。
那种平凡的、于旁人而言或许稀松平常的闲暇乐趣,她从未体验过。
以至于,温寒烟并不知道,话本是不是真的像裴烬说的那样,有许多仙子,身着白衣,衣袂翩跹。
她只知道,在她永远地失去她的娘亲之后。
有人在意她的修为境界,有人在意她身份名声。
但再也没有人在意,她的衣服会不会被弄脏。
薄薄的一层衣料,没有多少分量,更没有多少存在感。
温寒烟却感觉身下好像托着一层柔软的云。
她垂下眼睫。
“多谢。”
裴烬盯着她看了片刻,看见她一瞬间本能的瑟缩。
像是初生的雏鸟破壳而出,向外探了探,却又不安全地缩回去。
他面上没什么多余的情绪,半晌才扯起唇角,慢悠悠回话,“那你打算怎么谢我?”
他这么一问,温寒烟心底那些说不清的情绪陡然一散。
她反问:“话本里是怎么谢的?”
裴烬似是听见什么有趣的话,忽地一笑:“你真的想知道?”
温寒烟突然就不想知道了。
她虽然没看过话本,但也并不难猜测,无外乎不过是什么“以身相许”之类的。
“太过俗套的谢法,我不感兴趣。”裴烬挑着唇角看她,“不如换你替我做一件事。”
温寒烟想了想:“什么事?”
“——不知道。”裴烬尾音略微拖长,闲散支着额角掀起眼皮,“先欠着,敢不敢?”
“有何不可?”温寒烟没什么犹豫。
不只是条件反射的信任。
裴烬身负道心誓,她信他不会害她。
“一片衣袖换羽化境剑修一诺。”裴烬活动了一下肩膀,轻笑,“怎么看,都是我赚了。”
温寒烟视线落在他垂落的袖摆上,宽袖落下一片阴翳,掩住他的右手。
“抱歉。”她忽地出声。
裴烬一听,怔了一下:“怎么了?”
温寒烟手指收拢,扣住昭明剑柄垂下的生烟玉。
裴烬为她牺牲良多,她本想拼尽了全力去还。
可眼下,天不遂人愿。
她还不起。
“我来即云寺的初衷,想必你也知晓一二。”
说到此处,温寒烟抿抿唇角,错开视线。
她语速稍微快了点,“昨日我随闻思、闻禅两位长老去了大觉殿。只是,记载荒神印的玉简——”
话音微顿,温寒烟轻声道,“总之,帮不到你,很抱歉。”
裴烬支着额角,盯着她看了片刻。
“为何道歉?”他一笑,“难道不该是我愉悦得合不拢嘴?”
温寒烟有点意外:“你不失望?”
“这有什么值得失望。”裴烬语气没什么所谓。
他懒懒靠在枝头,“原本我也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你却如此在意。”
裴烬稍低头欺近她,树影斑驳投射在他俊美立体的面容上,眸底情绪明明灭灭。
他支着下颌微笑,“那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在意的是我。”
这样近的距离,温寒烟避不开他的目光。
那眼神并不过分迫人,却隐隐压着强势,极具存在感。
温寒烟唇瓣动了动,什么也没有说。
清脆一声轻响,额心蓦地一痛。
温寒烟皱眉抚了抚眉心,抬起头:“你若是再一言不合便动手,我可就不再这样客气了。”
裴烬噙着笑意收回手,指尖一点自己眉心,紧接着张开双臂,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
“我让你弹回来。”
温寒烟睨他一眼,没有动作。
如此幼稚,她没兴趣。
裴烬却似乎早已预料到她反应,温寒烟眉心倏然一热,干燥温热的指腹轻轻拂过方才被轻弹过的位置。
低淡磁性的声音落下来。
“那你为何,什么都要还。”
温寒烟愣住了。
“想要如何对待你,是我自己的选择,暂时还轮不到美人你来为我负责。否则,裴珩定要笑话我了。”
裴烬扬唇,尾音微微拖长,“但你白白要了我的清白,又要了我的修为,这么大的便宜都被你占了。若是你想得到其他的‘负责’方式,我倒是不介意你好好考虑考虑。”
温寒烟心底有一个位置好像突然松快了。
就像是一根紧绷的弓弦,被人满不经意地松解下来。
放松的位置绷了太久,一种另类的空洞感包裹而来,但紧随而来的,有其他的东西缓慢地填满了这里。
“那我要慢慢考虑。”
她的影子无声倾斜,与身下玄色的袖摆上更多地融为一体。
裴烬胸腔一震,像是笑了下。
“我如今孑然一身,别的没有,唯独时间足够多。”他悠悠然道,“有你这一句话,那我便静候佳音了。”
“还有——”
裴烬低眼,看着右侧宽大的袖摆。
“你愿为我来即云寺——”他支肘偏头,淡笑着说,“我很开心。”
生烟玉在空气中微微摇曳。
温寒烟看着流苏划过的剪影。
“这一路有你陪在身边——”她挪开视线,声音很轻,却掷地有声,“我也很开心。”
[啧啧啧。]
沉默已久的绿江虐文系统实在憋不住,[真肉麻。]
这些天它觉得自己越来越没有存在感了。
主要是它的宿主该死地越来越上道了。
放在之前,难道这不该是它布置下去的任务吗?
但现在倒好,它的动作远远没有宿主快,这边大数据刚检测到剧情,那面剧情已经结束了。
绿江虐文系统除了干瞪眼,没有任何能做的事。
[没想到你是这样的魔头!]
它声泪俱下地控诉,[我当初真是看错你了,亏我信奉“上帝给你关上一扇门,就会给你打开一扇窗”。我是你的上帝,我心疼你不开窍,偷偷给你开了那么多后门!]
绿江虐文系统感觉自己快要失业了。
但这是一种痛并快乐着的感受。
绿江虐文系统默默哭泣,泪眼朦胧地看着近在咫尺的温寒烟。
它心爱的白月光,呜呜呜。
能看到她获得幸福,虽然她的幸福和它越来越无关,但是它还是老母亲欣慰的!
识海之中一片躁动,裴烬剑眉微蹙,压着不悦闭目养神。
他没搭理识海里那个又哭又笑,不断发疯的东西,思绪掠向方才经过不久的予禧宝殿。
如今的即云寺禁地,千年前却广邀各宗各派。
浮岚曾至即云寺传道讲学,但起初,裴烬对一尘禅师并无印象。
他只依稀记得有这么一个人,终日笑眯眯的,与人为善,并没有太多世家大族子弟的倨傲。
“明日便是浮岚大比了,好紧张。”
“你紧张什么?一轮游而已,真正该紧张的,得是那些眼高于顶的天之骄子。”
“呵,他们才不会紧张——你会因为明天要吃饭而紧张吗?”
起初说话那人摆摆手,打断其他人。
“我紧张的不是这些,是博揜啊!你们难道没参与吗?”
“我全注押了裴烬。”
“我选司少主。”
“要我说啊,今年的魁首,司槐序和裴烬或许哪个都不是,说不定就落在一尘禅师头上了。”
“也对,他一个乞儿,运气好被即云寺住持收养,没想到竟然二十年结了金丹晋阶天灵境,天资根骨比起司槐序和裴烬都不遑多让。”
“我看也不然,一尘禅师虽然天资高了些,但毕竟不如司少主和裴少主那般心无旁骛。”
“你是说‘明珠夫人’的事?”
“嘿嘿嘿……”
“出家人不是不得同旁人结为道侣吗?”
“……”
一批弟子讲学结束,结伴闲谈着往外走。
风将话语声送回讲堂之内,金佛像无声俯瞰下来,裴烬撑着头忍不住打了个盹。
“裴烬!”
一道灵力轰然砸落下来,裴烬睡眼惺忪撑开眼皮,对上观空住持沉沉的眼神。
“昨夜没睡好?”
他捻着佛珠,皮笑肉不笑。
“出去站一站,吹吹风,醒醒困。”
裴烬在予禧宝殿墙边站了一会,身形从笔直到懒洋洋靠在巨佛之上借力,就这么晒着太阳,靠着巨佛一脚又昏昏沉沉睡过去了。
半梦半醒了一会,他才冷不丁发现,自己腰间空空如也。
腰牌丢了。
裴烬瞬间清醒过来,正要起身去找,殿内猛然传出一声冷喝:“回来!你打算去哪?要不要直接送你回乾元睡个彻底?”
“追加一个时辰!”
不知过了多久,殿内声响嘈杂起来,紧接着,弟子鱼贯而出。
司槐序众星捧月被拢在正中央,浩浩汤汤一队人往外走,路过时鼻腔中逸出一声冷哼,几分不屑,连一点眼神都没分过来,快步离开。
围在他身边的弟子却没这么好的定力,纷纷好奇看裴烬一眼,脚步却不停,快步走远了。
玉流华缓步经过,淡淡看裴烬一眼,便面无表情地离开了。
云风紧随其后,下意识追着玉流华的脚步要走,片刻又纠结走到裴烬身边。
“观空那老古板的性情,你还不知道吗?”他低声道,“你方才同他犟什么,白白多罚一个时辰。”
裴烬抿唇道:“我没同他置气,是腰牌没了。”
云风讶然看他一眼,果然,他平日悬着腰牌的位置空下来。
他一会看他,一会去看玉流华越来越小的背影,满脸迟疑纠结。
须臾,云风下定决心,坚定地选择了放弃自己的好兄弟。
他快步朝着玉流华的方向追过去,一边走一边回头冲裴烬喊。
“你待会自己去找找吧,那么大一块腰牌,怎么可能凭空消失?你还记得今日去过哪里吧,顺着那个轨迹去找,肯定找得到!”
越说声音越小,最后被吞噬在遥远的风里。
人影则是早已看不见了。
裴烬:“……”
他了然冷笑一声。
就知道会是这样。
他一早也没指望云风。
一个时辰须臾而过,裴烬重获自由身,一个人顺着来时路寸寸找过去。
暮色四合,日落西沉,巨佛像陷落在霞光之中,重檐尖顶反射着刺目的光泽。
倏然和一人狭路相逢,裴烬拧眉抬头,看见一张有点眼熟的脸。
青年身姿挺拔如松,身披金白交织的华贵袈裟,手持一串白玉菩提,他肤色极白,丹凤眼,殷红的唇色和眉间一点朱砂相映。
“阿弥陀佛。”一尘禅师双手合十,眉目微敛,“裴施主,需要帮助吗?”
他注视着裴烬的神情,“你看上去很着急。”
“不必了。”裴烬只看他一眼便挪开视线,直接往另一个方向走,随口道,“一块腰牌而已,不需要麻烦你。”
他态度冷淡,一尘禅师并不在意。
一尘禅师淡淡跟上他:“贫僧是即云寺弟子,对此地更为熟悉。”
裴烬脚步一停。
他原本并未打算让任何人帮忙,但一尘禅师此言一出,他也觉得自己没什么理由拒绝。
“那便提前谢过。”
“无碍。”
两人在岔路口分开,裴烬沿着印象中的来路细细探过,一无所获。
暮色缓慢沉入云层之间。
天快黑了。
裴烬不打算继续将时间耗在这里。
他转身往回走。
横竖裴珩近日来没什么事情做,整日清闲在院中烹茶煮雪。
他可以回家之后,让裴珩再替他做一个一模一样的。
大不了,便是挨上卫卿仪一通冷嘲热讽的数落。
走到岔路口时,裴烬朝着另一个方向看了一眼。
既然对方是帮他的忙,他眼下离开,理应向一尘禅师打一声招呼。
他耐着性子抱剑在原地等了一会,小径中却迟迟未有人影。
就在耐心即将告罄之时,一尘禅师踏着斜阳余晖缓步而来。
裴烬微微一愣。
他手中持着一块手掌大小的墨玉牌,腾龙纹在霞光之下泛着莹润的色泽,“长嬴”二字于龙纹间熠熠生辉。
“裴施主,这是你要找的东西吗?”
一尘禅师将腰牌递过来。
裴烬点点头,伸手去接,另一只捏在玉牌上的手却并未松开。
他垂眼一看,一尘禅师搭在腰牌之上的指尖泛白,用力极大。
裴烬拧眉抬眸。
一尘禅师面色不变,他松开手,沉甸甸的墨玉落回裴烬掌心。
“你们乾元裴氏的家纹,很好看。”他感慨一声,语气却平淡,似是在解释方才的失神。
裴烬没在意,他将腰牌翻来覆去检查一遍,重新系回腰间。
“这是裴珩亲手做的。”
“裴珩?”一尘禅师笑了笑,“于尊长直呼其名,九州鲜有所闻。施主与裴家主之间关系,着实令人艳羡。”
墨玉腰牌重新悬垂而下,裴珩屈指弹了一下,流苏摇曳,没入玄色衣料之间。
他随性笑了声:“还行。”
一尘禅师也顺着裴烬动作看一眼腰牌:“每一位裴氏中人的腰牌,都是裴家主亲手所刻吗?”
裴烬原本敛着眉眼整理这块失而复得的腰牌,听了这话,他眼尾微挑,多看了一尘禅师一眼。
他先前对此人印象不深,以为对方是个话少的,没想到本人竟好奇心如此重。
但这也并非什么不能回答的问题,裴烬“嗯”了声。
他指腹轻抚墨玉上深深浅浅的刻痕。
“裴氏每一人,皆被裴珩视作家人。”
一尘禅师有些出神。
良久,他才轻声道:“真好。”
裴烬自芥子中祭出几件极品法器:“今日多谢你替我寻回腰牌,否则,我免不了一顿责骂。一点心意,这些你若是喜欢,大可尽数拿去。”
虹光闪跃,映在一尘禅师白皙的面容上。
他盯着那些法器看了许久,缓缓摇了摇头。
“举手之劳罢了。”
晚风浮动高大的梧桐木,枝叶簌簌作响。
记忆中遥远的暮色,近在眼前。
裴烬眼也不抬将温寒烟向身侧一扯。
温寒烟并未防备他,猝不及防之下,整个人几乎都落入他怀中。
巨大的隐蔽将两人的身形完全掩藏。
她皱眉挣了挣,正欲直起身,裴烬反手按住她肩头,嗓音低沉:“别动。”
他缓缓睁开眼睛。
“有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