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青又做了一个梦。
梦中,漫天梧桐叶飘零。
一地的落叶。
空青踏着一地的叶子向前走,梦里空茫茫的一片,他依稀认出来,这好像还是他们暂住的这一处院落。
一道纤细的白衣倩影坐在院门边,空青怔了怔,紧接着大步跑过去。
“寒烟师姐!!”
温寒烟坐在门边,雪色裙摆如水波曳地。
她闻言抬头,朝着空青勾唇微笑,手指勾着一抹灵力,扫动落叶。
眼下分明是初春,落叶却干枯发黄。
灵力如水波浮动,力道于落叶而言,却还是太重。干枯的落叶在灵风中碎裂,片片碎屑随风而起。
空青知道自己身处于梦境之中,正因如此,他更恐慌。
他已被累日的梦魇折磨得精神敏.感,看见这种不祥的断碎便浑身一震,连忙抬起头去看温寒烟。
许是他眼神太过灼灼,温寒烟若有所感地扬起脸看向他。
“怎么了?”
空青呼吸微颤:“寒烟师姐……你、你没事吗?”
温寒烟狐疑偏头:“我该有什么事?”
她起身,伸出一只手搭上空青额心。
空青身体一僵。
温热的触感自额心传来,轻轻柔柔的,像是拂过一片云。
须臾,温寒烟收回手,淡笑道:“没有发热,空青,你近日来怎么了,总是魂不守舍的。”
或许是她语气太柔和,又或者是她靠近的气息太温暖。
空青忍了又忍,实在忍不住,声音哽咽着上前,用力抱住近在咫尺的人。
他并非将她抱在怀里,尽管他的身量比起温寒烟而言高了不少,却还是像当年后山那个备受欺凌的瘦弱少年一般,用力地往她怀中钻。
一滴滚烫的泪落下来,烫在心口,温寒烟似是愣了一下,“空青?”
空青哭了。
他像个迷路了很久,终于找到家的孩子,明知眼前的家是假的,还是忍不住放声大哭。
“寒烟师姐,寒烟师姐……”他一边抽着鼻子,一边攥紧了她的衣袖,“这一次太好了,你什么事都没有……”
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他发顶。
“空青。”
温寒烟淡然的声音落在他发间,清清冷冷,“你说,如果人像落叶一般飘零,会怎么样?”
空青呼吸一滞。
一种不祥的预感在他心底攀爬而上。
他不敢抬头去看,自欺欺人地紧紧抱着眼前人,像个耍赖的孩子。
“寒烟师姐,你别说了……”
“落叶如此脆弱。”对于他的恳求,温寒烟置若罔闻。
那个清淡的声音依旧在继续,“如果人也像落叶一般脆弱……”
空青目眦欲裂。
他怀中空下来,温寒烟像是凭空消失的。
落空的手臂僵了僵,空青握紧了手指,麻木而绝望地抬起头。
他眼睁睁看着白衣女子像是落叶一般随风而起,紧接着,她的四肢、皮肉、头发、五官……
所有的一切,都像是那片碎裂的叶子一般,在蔓延的血腥气之中,一点一点地飘落下来。
“如果人像落叶一般脆弱……这倒是个有趣的设想。”
她的声音依旧在血色氤氲的空气中回荡,尾音逐渐变调,扭曲,化作诡异的音节,最后又缓和下来,变成另一个令空青熟悉至极的声音。
空青猛然回身,玄衣宽袖的人不知何时靠在树上,梧桐叶簌簌落下,他随意伸手拈了一片,屈指轻轻一弹。
梧桐叶碎作齑粉,随风扬起。
空青眼眶通红,拼了命一般冲过去,拔剑毫无章法地左劈右砍:“你到底要怎么样?!”
罡风扑面,裴烬却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
他漫不经心打了个响指,交织的剑光轰然破碎。
“我要做什么,难道还不够清晰么?”
他悠悠然一笑,用一种极深情款款的语气,缓缓吐出冰冷的字眼。
“我要骗了她的心,再狠狠地辜负她,最后在你们的注视之下,以最美好的方式杀了她,然后欣赏你们愤怒、却又无能为力的样子。”
裴烬薄唇微翘。
“这不是很有趣的一件事吗?”
*
叶含煜猛然自入定之中清醒过来。
他看见不远处安睡在床上的空青,突然朝着空气张牙舞爪地蹬腿挥手,狂乱挣扎,仿佛在梦中见到了什么极度可怖的事情,神情扭曲到近乎狰狞。
叶含煜连忙爬起来,三两步冲到床边。
“空青!”他用力推了推空青的肩膀,“空青你醒醒!你怎么了?!”
空青闭着眼睛,充耳不闻,整个人却猛然自床上挣扎而起,一下子跌落下来。
他仿佛不知疼痛一般,直接半梦半醒地直起身,往门外跌跌撞撞冲去。
“空青!”
空青力道太大,动作也快,看起来完全不像是深陷于梦魇之中的人。
情急之下,叶含煜只来得及抓住他衣摆,但很快便被挣脱。
这状况……
叶含煜心头一阵寒凉。
他脑海中莫名浮现起这些日子来,死相凄惨、死因成谜的即云寺弟子。
他条件反射要自芥子之中掏法器出来,又觉得空青此刻状况诡异,生怕伤到他。
眼下状况却实在容不得迟疑,眼见着空青便要撞上门板,直将门板撞碎冲出去。
叶含煜咬牙扑上前去,死死抱住空青的腰,以自身体重将他压制在地上。
“你清醒一点!”
空青砰一声砸在地上,他身上还负着另一个成年男子的重量,那坠地的声音叶含煜听着都感觉牙酸,空青却依旧没有从梦魇中清醒过来。
他反抗的力道极大,几乎称得上癫狂,仿佛叶含煜此刻扣住的不是他的手脚,而是他的性命。
叶含煜险些被他一把掀翻下去,他一只手拽住门框,这才翻了个身,勉强重新压制住空青。
一只手猛然扼住他咽喉。
叶含煜瞳孔骤缩,空青竟以被后被压制的姿势,艰难侧了身,宛若要将他置于死地一般,伸手想要掐死他。
这一瞬间,叶含煜忽地闻到空青身上传来一阵奇异的味道。
苦涩的,像是药香,又像是香灰烧尽了的味道。
细雨绵绵,窗外梧桐叶在夜色中飘零而落。
都不对。
好像是雨中落叶的味道。
叶含煜一个晃神,被反过来扼着喉咙按在地上,肺部氧气被极速抽离。
他视野朦胧,看着空青额角青筋凸起,死死闭着眼睛。
空青似乎真的发了狠要杀他,下手丝毫没有留情。
天快亮了。
叶含煜拼尽全力催动灵力,腕间流云纹闪烁。
“前辈……”
他自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不、咳,不太妙啊……”
*
天色将明。
窗外风急雨骤,满室成排的烛火不规则地摇曳,在墙面上拖拽出晃动的剪影。
几名即云寺弟子双眸轻阖,双手合十立于墙边。
正中央,冥慧住持盘膝而坐,菩提被搁置在一旁桌案上,他双手捧着一幅图。
这幅图比起先前温寒烟绘制的那一张更详细,山川连绵,水流蜿蜒,是即云寺真正的地形图。
其上以朱笔标注的位置也更鲜明清晰,翱翔的腾龙空洞的两只眼睛里,已经有一只留下血色的痕迹。
另一只,仍然空空如也。
像是一个摄人魂魄的黑洞。
“那时弟子强行冲破束缚,正要去救人,却被一股强横的力道逼退。”
闻思低头立在一边,双手紧握成拳,说到此处,声音陡然低下去。
“……只能在结界之外,眼睁睁看着那名弟子……”
在他身侧,地面上铺着一张染血的白布。
白布一角掀起,露出一截断肢。
“……看着他浑身,就像是熟透了的果子一般,全都掉了下来。”
哗啦啦的雨声蔓延向远方。
冥慧住持放下手中的地形图,朱红色的腾龙空洞的眼睛被烛火反照,漾着令人不安的诡异色泽。
“阿弥陀佛。”冥慧住持轻叹一声,长袖一扫,白布翘起的边缘轻轻落回去。
“即云寺久不过问俗世,不知究竟得罪了何方神圣,竟造次报复。”
他起身步向窗边,地平线处已有金光弥散而来,只是夜色太深太重,沉暗的色泽依旧霸占着苍穹,目之所及,一片苍茫。
冥慧住持望着空濛雨幕。
“万般皆不去,唯有业随身。”
他捻着白玉菩提。
“假使百千劫,所作业不亡,因缘会遇时,果报还自受。如此滥杀无辜,恐造顺后业,生生世世,穷之无尽也。”
冥慧住持双眸微阖。
“冤孽啊。”
*
温寒烟自空青房中缓步而出,叶含煜一脸菜色,脚步虚浮地跟在她身后。
裴烬倚在门框上,见她出来,懒洋洋站直身,抬了抬眉梢:“如何?”
“睡下了。”
温寒烟有点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接到叶含煜传讯之时,她和裴烬立即赶回院中,正看见空青神情扭曲地掐着叶含煜的脖颈,后者已是脸色惨白,出气多进气少了。
温寒烟上前试图将空青扯开,可他力气出乎她想象的大,比平日里要顽固许多,仿佛身体里所有的力量都在那一瞬间爆发出来,誓要将叶含煜撕成碎片。
她不得已之下,只得一道剑风刺出,生生将空青彻底劈晕过去。
温寒烟很难去想象,若是今天她并未安排叶含煜守在此处,说不定空青当真会冲出院落。
或许他真的会杀人。
到那时候,即云寺近日来频发的怪异之事,便真的再也说不清了。
温寒烟看着叶含煜颈部,青紫的扼痕触目惊心。
她以灵力探入,替他舒缓些许,让他回房休息。
温寒烟重新看向裴烬。
“眼下他看不得你,面对我时,状态也极为怪异。”
裴烬有一搭没一搭地抚着昆吾刀柄,若有所思。
温寒烟顿了顿,继续道:“我也查探过了,空青身上并无夺舍、亦或是受人迷惑心智的征兆。”
“受人迷惑心智?”裴烬松散转身往外走,顺带扔下一句,“阿烟,你又有没有想过,若是自始至终,他便并非被人蛊惑——”
他勾了下唇,回眸看向温寒烟时,眼神几分轻浮暧昧。
“而是当真如此恨我呢?”
温寒烟愣了愣。
“你的意思是——”
她看向裴烬,他却并未看她,而是看着另一个方向。
温寒烟顺着裴烬视线望过去。
高高低低的蓊郁树冠之间,灿金色的瓦片在阳光下反射着耀眼的光晕。
——千年前浮岚于即云寺讲学之处,浮岚瓦解之后,千年来又被用以作为一尘禅师的清修之地。
是予禧宝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