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月华如练。
两名即云寺外门弟子结伴而行,缓缓从夜色间走来。
自从近日怪事频发,外门弟子人人自危,再也不敢夜间独行。就算是睡了一半要起夜,也一定要把身边人摇起来,晕乎乎地陪着一起去。
两人匆匆披衣而起,经过那条暗无天光的小道时,呼吸都不自觉放轻了。
一股淡淡的血腥气掠过鼻尖。
两人都不自觉回想起,那具尸体被发现时,是何等的惨状。
墙面上到处都是四溅的血迹,仿佛无论掐多少个清净诀,都无法洗净那一片不祥的暗红色。
“走快些。”
“……知道了。”
两人加快脚步,并肩屏息穿过那条狭窄的通道,月色如银倾落下来。
他们不约而同地松出一口气。
“上吧。”
“就在这?”
“好了,周围又没人,讲究什么?再说,都是大男人,看一眼怎么了,别再走远了,就在这吧。”
“哦哦。”
一阵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传来,紧接着,淅淅沥沥的水声响起。
在扩散开来的水声中,一人畅快地喟叹一声。
精神一放松,便多说了几句话。
“是我的错觉吗?总觉得最近即云寺怪怪的,有点阴森森的。”
另一人搓着手臂,在夜风中来回无聊地踱着步,闻言不耐烦催促道:“少自己吓自己,完事了没?完事了就快走。”
“……好了好了,这就来。”
他简单抖了抖,合衣快步跟上来,一边再次走近那条满是黑暗和血腥的小巷,一边双手合十。
“阿弥陀佛,冥慧住持定会将此事妥帖处置。”他将眉心抵在指尖,轻声对自己道,“再者,还有一尘禅师坐镇,即云寺万邪不侵。”
另一人看他一眼,“啧”一声:“……你洗手了吗?刚那什么完,就往脸上放?”
“……”
先前那名弟子默默掐了个清净诀,心思却还在近日来频发的血腥怪事上。
他一边走一边低声问:“你说,此事会不会压根并非鬼怪所为,而是人为?”
“不然呢?”
“阿弥陀佛。”先前出声那人放心了许多。
说着,两人便再次走回小巷子里。
路过这充盈着血腥气的黑暗角落,一时间,无论心底到底怎么想,二人皆默契地不再出声,闷着头加快了脚步冲出去。
风平浪静。
从巷子里钻出来,不远处弟子寝舍燃着幽然火光。
虽然并不过分明亮,却极有人气,仿佛驱散了些许心底蔓延出的寒凉。
另一人突然觉得胆量全都回来了,身上尽是使不完的力量,嘲笑先前那人:“老鼠胆子,真没出息。你若是真害怕,那就钻到被窝里去躲着,我娘说了,被窝里百鬼不侵。”
先前那人不甘示弱,也壮着胆子调笑道:“那若是掀开被窝,会不会有艳鬼?”
“你可别做梦了。”另一人锤了他肩膀一下,“出家人戒色,说不定掀开被窝是厉鬼呢。”
两人一边聊一边进了寝舍,重新缩回了床上,被褥里还残存着余温。
但许是他们在外面太久,身上染了夜间寒霜,甫一躺进去,竟然感觉到一阵刺骨的凉意,贴着皮肤,从脚底钻上来。
就像是有一双冰冷的手,顺着脚踝,一点点地、缓慢地攀上来。
两人身体骤然一僵,一些方才被寒风吹散的只言片语,在这一刻陡然重新攫住了他们。
“回来了?”
外门弟子寝舍是大通铺,两人爬上床来,周围的弟子难免被这阵动静弄醒了。
一人翻身咕哝了一声,迷迷糊糊起身吹熄了蜡烛。
暖融的火光登时消散,寒意愈发汹涌地涌上来。两人死死掖着被角,温暖的被子里面却像是捂着一层霜,那霜又结成了冰,无声覆盖在他们身上。
那冰仿佛是活的,他们几乎像是被尖利而冰冷的指甲来回刮擦着,下半身甚至快要失去知觉。
两人蜷缩在被褥里瑟瑟发抖。
他们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里看见难以置信的神色。
莫非……
不,不可能,这世间怎么会有鬼?
更何况,鬼怎么会能听得懂他们方才说了什么,如此巧合地正好钻到他们的被窝里去?
两人心一横,一鼓作气掀开被子,低头向内看去。
被子里真的有东西。
一人看见一张面若桃花的脸,鲜红饱满的唇,媚眼如丝。
她指尖染着朱红的丹蔻,在一阵香风之中缓缓向他探过来。
另一人看见一张难以言喻的脸。
这世间任何的言辞都无法形容出那张脸的可怖,所有的词汇都显得苍白。
他眼睛一翻,直接吓得昏了过去。
但还没昏多久,他就又被痛得醒了过来。
深夜的房间里,大多弟子早已陷入沉睡,鼾声此起彼伏。
两声诡异的惨叫并不能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这两道声音像是被什么死死扼在了喉咙里,又像是含着水,听上去极其怪异,但只短促的一声,很快便没了声息。
滴答,滴答。
旁边的弟子睡熟了,朦胧间仿佛听见水声。
下雨了?
他挠了挠头皮,闭着眼睛翻了个身。
窗外月光如水。
*
翌日寅时,温寒烟缓缓睁开眼睛。
她眼睛里没有半分睡意,即云寺之事,她昨夜反复琢磨了许久,眼下多少有了点眉目。
温寒烟起身推开门,叶含煜一身红衣猎猎,正巧走到她房门前,一只欲叩门的手正伸过来。
见她冷不丁从里面推门而出,他愣了愣,这手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收。
“什么事?”温寒烟适时问他。
“啊?哦。”叶含煜顺势收回手。
他侧了侧头示意院门外,“即云寺派了位长老来,说是要来协同我们一同追查此事。”
在他身后,司予栀也靠近过来,脸色不好看。
她一早就醒了,只是躺在床上不想起来罢了。
但刚才外面乱糟糟的,该听的不该听的,她全听见了。
“坏消息是——”司予栀扁了下嘴,“来的是那个讨厌的长老。”
温寒烟若有所思抬起头,正看见闻禅领着两队弟子走进来。
司予栀的声音并未收敛,在场的又都是修仙中人,闻禅也听见她方才别出心裁的“介绍”了。
“狂妄小儿。”他气得胡子都吹起来,瞪大了眼睛,“你方才说什么?!”
司予栀这时候才发现,闻禅的嗓门一点也不比闻思小。
她轻飘飘转过身来,做无辜状:“我说什么了?”
闻禅:“你说我——”
司予栀眨眨眼,一脸的“愿闻其详”。
闻禅几乎被她气得一口血吐出来,他总不能自己说自己是个“讨厌的长老”。
“……”他沉默片刻,一脸阴郁地转向温寒烟,直接当作司予栀不存在。
“请吧,温施主。”
闻禅话音落地便直接转身往外走,似是一瞬都不愿在此多待。
温寒烟却八风不动立在原地,一个步子都没有挪动。
她没有选择直接跟着闻禅一同离开,而是看向斜侧。
“你怎么了?”
温寒烟这话一出,司予栀和叶含煜才意识到,原来这院落之中,竟然还悄无声息地站着一个人。
空青一言不发地立于梧桐木下,树荫洒落在他脸上,许是光线问题,他的脸色显得极其难看。
一夜之间,简直比先前那阵子半死不活的时候,还要不如了。
司予栀对上他那双阴沉沉的眼神,也吓了一跳。
她心直口快:“你看起来,简直比鬼还吓人。”
空青扯了扯唇角。
“是吗。”
他虽然应了一声司予栀的话,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一个方向。
温寒烟顺着他目光看过去,玄衣宽袖的人正打着呵欠,懒洋洋从角落里的房中走出来。
裴烬也感受到这一道不加掩饰的视线。
他状似无意掀起眼皮,正对上空青那张惨白的脸。
这样的脸色,就算是现在倒在地上装成尸体,恐怕根本没有人能看得出破绽来,也难怪司予栀说他比鬼还要吓人。
再加上这样的肤色,反倒衬得他那双眼睛黑得更浓郁,这样直直盯着一个人看的时候,就像是两个深不见底的漩涡。
裴烬微微皱眉。
就在这个时候,空青冷不丁挪开视线。
“我没事,寒烟师姐。”他仿佛突然清醒过来,挪动步子,就像往常一般走到温寒烟身侧。
“今日我陪你去便好。”空青盯着温寒烟的眼睛,“我们这一路鲜少有机会休息,想必大家也疲惫得很。除我之外,其他人可以留在房中休憩,或者是兵分几路,去其他的地方查探些蛛丝马迹。”
温寒烟注视他片刻,想了想:“也好。”
司予栀正好不想去那个死了人的地方。
昨天她看见那具惨死的尸首,吓得半宿都没睡好,闭上眼睛之后,眼前都是那张血肉模糊的脸,来回来去地晃。
她直接用行动代替答案,三两步冲回了自己房间里。
叶含煜立在原地,犹豫片刻:“我都听前辈安排。”
温寒烟应了一声,抬眸去看裴烬。
两人四目相对,她并未留意,空青的眼神陡然在这一刻变得极其恐怖。
但他很快就低下头来,掩住自己的神情。
闻禅被孤零零晾在院门口,看着他们在里面磨磨唧唧,只觉得他们根本没什么本事,不过是在拖时间。
“准备好了?”他不耐地出声,“准备好就走吧。”
温寒烟并未随他一同离开,她走到裴烬身侧:“今日你便留在此地,我去看看。”
玄都印千年前被裴烬一分为二,至纯之力此刻正被封印在她体内,而至邪之力则被他炼成昆吾刀。
即云寺中那能惑人心智的东西,多半和剩下还未寻回的昆吾残刀有关。
裴烬昨夜虽未明说,但千年前乾元裴氏惨案,多半便是因玄都印而起。
既然他当年便曾经被影响至此,眼下他修为并未完全恢复成千年前巅峰之时的状态,如今会不会再次受惑也未可知。
况且,幕后之人显然对裴烬恨之入骨。
他们方才抵达即云寺不久,寺中弟子便接二连三出事陨落,说不定便是刻意设计,引他入局。
但她却有至纯的一半玄都印在体内,即便当真遇上了什么状况,也未必当真会出事。
虽然只是可能,但是一丝一毫的那些过往和痛苦,她都不想让他再次承受了。
裴烬垂眼好整以暇睨着她,细碎额发之下,那双狭长眼眸仿佛漾着很淡的笑意:“真的不需要我陪你?”
他开口说话时,很淡的吐息浮动温寒烟耳边细软的碎发,落在脸侧,那触感却仿佛一路痒到心里去。
温寒烟撇开脸,斩钉截铁:“不需要。”
裴烬似笑非笑看着她,须臾,故意看向不远处等得七窍生烟、正一言难尽望着这边的闻禅。
“女子果然无情。”他叹口气,“刚有新人作陪,便这么快就忘了旧人。”
什么新人旧人。
温寒烟抬手便是一掌,力道却不大,轻轻拍在裴烬胸口:“等我回来。”
裴烬忍不住笑出声,伸手接住她的手。
他修如梅骨的指节弯起,轻拢住她的手背,指尖偶然穿过几缕发丝,不知究竟属于谁。
裴烬稍一用力将温寒烟拉到怀中,俯身欺近,声音落在她耳畔。
“遵命。”
……
温寒烟看着墙面上干涸的血迹。
空气里的气息很干净,纯粹到只有一缕稀薄的气息,以它留存至今的浓度来判断,灵力波动的主人修为境界应当是驭灵初期左右。
这样的修为,在寻常小宗小派里或许算得上不错,但在五大仙门之中,充其量只能做外门弟子。
——更是很难以这样的修为,将另一名外门弟子残忍虐杀至此的。
“这道气息,便是那名陨落的外门弟子本人所有。”
闻禅捻着佛珠,见温寒烟神情沉凝,便知道她压根什么也没查出来,冷笑着奚落道,“贫僧早就说了,这里什么都没有。他除了撞死在这里,还有什么别的可能性?”
温寒烟没有理会他,就在闻禅一刻不停的说话声中,催动技能栏。
【姓名:温寒烟
称号:最强龙傲天
身份:潇湘剑宗内门弟子(已失效),东幽少主未婚妻(已失效),乾元裴氏家主的道侣
修为:羽化境初期
技能心法:芳华生烟(新获得),风花沐雨(永久),形神和(永久),莫辨楮叶(永久),剑覆河山(永久),踏云登仙步(永久)
法宝兵器:昭明剑,伏天坠,流云剑(破损)】
另一边,闻禅仍在滔滔不绝地说话。
“闻思偏偏不相信我说的话,这里我早就来过不知道多少遍了,你们当真以为自己来得这么巧吗?昨日根本并非头一次发生这种事……”
闻禅见温寒烟视线定定地落在虚空之中,仿佛只盯着那处血痕看,无论如何都不搭腔,一鼓作气越说越多,越说越动了真情。
他也难做,“你说这样的事情,若非自己撞出来的,还能是怎么来的?什么人能悄无声息地潜入即云寺,在不惊动冥慧住持和一尘师祖的前提下,三天两头肆意屠杀外门弟子?”
“温施主,你来说,他图什么?!”
温寒烟看着【芳华生烟】四个字。
这些天来她心神不定,还未来得及检查新获得的技能心法。
这【芳华生烟】应当是他们离开九玄时获得的。
龙傲天系统慷慨激昂地讲解道:【俗话说,只要曾经来过,就一定会留下痕迹,只不过有的时候,它被掩藏得太好。但是别担心,只要有了[芳华生烟],保管什么样的蛛丝马迹,都绝对逃不过你的眼睛!】
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温寒烟眼尾微挑。
闻禅说到真心之处,长吁短叹,滔滔不绝,“既然查不到,你们就趁早离开,这对你们也好……”
就在这时,他声音戛然而止。
一道璀璨的灵光陡然自温寒烟掌心爆发而出,在虚空之中缭绕化作缕缕轻烟,钻入墙面之中。
下一瞬,空气陡然波动起来,宛若水波散开。
一抹很淡的气息无声逸散而出,那气息虽淡,却像是在这袅娜轻烟之中被无限地激发放大,直到深刻到能够令在场众人全都察觉。
在这血痕之上,除了惨死的外门弟子所拥有的气息之外,还深深掩藏着另一抹极淡的气息。
闻禅瞬间噤声,愕然盯着虚空之中氤氲开来的烟雾,表情精彩纷呈,煞是好看。
“闻禅长老,我以为即云寺中人,不谈别的,耐性定比寻常修士好上不少。”
空青转过脸,似笑非笑看着闻禅,“您感知不到的,不代表寒烟师姐也做不到。”
他这话说的丝毫不客气,不只是闻禅,跟在闻禅身后的即云寺弟子也听不过去,纷纷上前对他怒目而视。
“施主说什么?”
“竟敢对闻禅长老不敬——”
出乎意料的,反倒是闻禅摆了摆手,示意所有人退下。
闻禅拧眉看着空青,觉得他有点怪。
脑子这方面有问题。
他并非心怀怨怼,而是这晚辈的状况,像极了走火入魔的前兆。
就像是一棵树,外面看上去毫发无损,里面却被虫蛀得千疮百孔,内里全都被啃噬一空,只剩下一片光秃秃的树皮。
闻禅盯着空青看了片刻,又看一眼温寒烟,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
但这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这青年又不是他的随从,也不是即云寺弟子。眼下即云寺尚且自顾不暇,他分不出精力再去管别人的闲事。
这修仙界,向来是爱管闲事的人死得更快些。
温寒烟察觉到闻禅一瞬间的异样,却也只当他是受了冒犯,心绪不悦。
她皱眉望着飘散的雾气。
即便她以【芳华生烟】探查到了那一抹微末的灵力,但事情并没有朝着终点推进。
她依旧一筹莫展。
这抹灵力波动极其诡异刁钻,寻常灵力波动皆有轨迹,毕竟修士出手之时,即便是归仙境修士踏碎虚空,灵力也定然不可能凭空而生。
可这抹灵力就像是被人一早便安置在了此处一般。
“不对。”温寒烟抬起头。
闻禅见她露了这么一手,眼下心里最后一点不信任也烟消云散了。
他可是在这里反反复复查探了数十次也一无所获,这寒烟仙子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难不成,此事当真有蹊跷。
而她又恰巧当真能解决?
这时听温寒烟开口,闻禅态度截然反转,忙不迭问:“温施主,你有何高见?”
温寒烟转过头来:“方才听闻禅长老所说,昨日陨落的弟子,已不是第一位?”
闻禅神情严肃几分:“的确不是。在这之前,即云寺中已有三名弟子先后陨落。但他们死状皆不尽相同,起先也并不似昨日那样惨烈,所以起初,贫僧只当作是寻常意外,并未放在心上。”
温寒烟沉吟片刻,问他:“即云寺中第一名外门弟子意外陨落,是从何时开始的?”
“大约是——”闻禅想了想,不知想到什么,脸色稍微有点微妙。
他看着温寒烟,“是温施主你……还有司珏少主……”
温寒烟听明白了:“东幽宴席那段时间?”
闻禅捻着佛珠笑了笑,点头道:“正是。”
温寒烟最后看一眼染血的墙面,此处她能查探到的气息只有那两抹。
她抬起头:“先前弟子应当并非陨落在此处,可否带我去先前出事的地方看看?”
温寒烟面不改色说出这句话,闻禅心头一跳。
他分明并未提及先前出事的位置并不在此处,这寒烟仙子竟然能分毫不差地猜出来。
他眼神变得愈发正色,甚至隐隐带着点恭敬。
晚辈前辈又如何?修仙界本便是强者为尊。
“并非贫僧并不信任温施主。”闻禅道,“只是实在是时间过去了太久,这气息又太过细微,想必现在早就散了。”
“没关系。”温寒烟摇摇头,“我愿意一试。”
两人相视一眼,闻禅心底陡然涌起一抹莫名的热意来。
“好。”他答应下来,“那贫僧便带施主前去瞧一瞧。”
两人正欲离开,一道脚步声急促传来。
一名外门弟子匆匆而来,衣服穿得不算规整,不知是不是腿软,还没完全靠近,便“扑通”一声跪下来。
“不好了!闻禅长老,温施主!”
闻禅皱眉,心头生出几分不太美妙的预感。
他身后一名弟子登时跨出一步,将瘫软在地的弟子扶起来。
“出什么事了?你好生说。”
地上那名弟子颤巍巍抬起头来,声音颤抖。
“又、又有人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