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温寒烟送离之后,玉流月勉强支撑着的无事彻底垮了下来。
她脸色苍白,扶着墙面又克制不住咳出一口血来。
“宫主!”
恭和恭顺刚赶至门边,听见动静,连忙夺门而入,一左一右将玉流月扶回蒲团上,飞快掐了灵诀,将灵力灌入她体内,助她调息。
不探不知道,只这么一探,两人才察觉玉流月体内不仅灵力虚空,经脉丹田更是隐隐有断碎之势。
恭和神情一片空白:“怎么会这样?”
恭顺皱了皱眉头,低头问:“宫主,您又替寒烟仙子卜了卦?”
玉流月阖眸调息,闻言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小幅度点了点头。
“什么?”恭和愕然抬眸,急声道,“宫主,这和您先前与我们计划好的不一样,我们不是说好了——”
他一哽,“不是说好了,只是将元羲骨借给寒烟仙子,不做其他事的吗?”
若只是少了元羲骨,宫主体内不至于如此千疮百孔。
眼下却像是破了个大窟窿的帆,呼啸灌着风,船也难行多远,不知何时便要沉没。
玉流月语气平静,比起恭和恭顺二人,情绪都要更淡:“我选择多替她占一卦,这也是命里须有的。”
她睁开眼睛,轻轻摸摸恭和恭顺的后脑,“无碍,如今我修为境界比起从前高了不少,即便是没有了元羲骨,暂且也不会有事。待寒烟仙子解无妄蛊,一切就都会回到原本的样子。”
当年玉流华陨落之后,仅剩下三个方能引气入体的孩子滞留于商州青阳。
于青阳久留并非上策,叶落也知要归根,那年她执意要将玉流华带回司星宫,妥帖安葬。
那一年的风很急很冷,千年过去,眼下再去回想其中细节,玉流月也记不清他们究竟是如何回到司星宫的。
但她记得,那一路很漫长,于流华而言御风踏空一日可至的路程,他们足足耗去了半年。
费尽千辛万苦,才得以自商州辗转返回宁江州。
逐天盟中人宛若手眼通天,玉流月那时时常感觉困惑,为何天地间发生的事情,他们一概知晓。
就仿佛一片叶落这样细微之事,于逐天盟而言,都在掌控之中。
每一次快要支撑不下去的时候,玉流月便抱紧了怀中那枚冷冰冰的灵卜。
它的温度已经变得冰凉,这或许是一件好事,这至少证明,她依旧存有体温,依旧保有一线生机。
玉流月努力地蜷缩起来,想要将灵卜捂热,这样一来,她就好像能够感受到流华的温度。
“流华,我好想你。”
被迫撑起一片天地的少女紧紧地攥着那枚灵卜,“流华,你能不能告诉我,我究竟应该怎么做?”
一片混沌间,玉流月仿佛真的听见玉流华的声音。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流月。”
不,还不够好。
流华从前总是笑话她。
她长高一寸兴冲冲跑去告诉流华,流华会将她按在怀里,用力压她的头,然后比到自己小腹的位置,喊她“小矮子”。
她引气入体,第一次在冬夜穿夏日的凉裙,流华会拿着绒毯把她里三层外三层地裹起来,然后把动弹不得的她翻过来,在床上滚来滚去。
流华那么坏,怎么会这么简单地承认她做得好?
夜幕星辰低垂,无声俯瞰着人间挣扎。
“流月,陨落没有什么可怕。”
“我们玉氏和天上的星辰有约定,这天上总有一颗星是属于我们的。活着的时候,我们作为星星的使者来到人间,死后,便会回到星星上去了。”
“流月……咳,即便我死了,我也会在属于我的那颗星星上看着你。”
“我会帮流月选一颗最漂亮的星星。”
“流月,别怕。”
玉流月闭上眼睛,两行清泪滑落。
她现在是司星宫宫主了。
她一定要将恭和恭顺带回去。
如果流华此刻真的回到了一颗星上去,她一定在看着自己。
玉流月不想让她将自己看扁。
她终归做到了,这一路上,她展现出了比玉流华更甚的天赋,自引灵至驭灵,又自驭灵至天灵。
司星宫和他们离开时,几乎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
除了空无一人,除了满地凌乱狼藉。
除了没有流华。
玉流月重伤昏厥,蜷缩在她曾经的床榻上,可她眼下已经长高了不少,躺在那张床上竟然感觉逼仄。
身边的位置空落落的,再也没有人会轻拍着她的背,唱着悠扬温柔的歌,陪着她安稳入眠了。
玉流月昏迷不醒,口中喃喃着玉流华的名字,恭和恭顺守在旁边,看着她神智愈发混沌,急的团团转。
偌大的司星宫,如今只剩下他们三个人。
即便只有他们两人,他们也要照顾好小宫主,否则流华宫主即便在天上,也会难过的。
两人思来想去,决定闯一闯司星宫禁地。
九州传言司星宫先祖玉氏,曾机缘巧合得了天道传承,此言并非完全空穴来风。
玉流华先前解开的那重重禁制,便是通向禁地的必经之路,每一道禁制皆是历任宫主以神魂之力加固,非玉氏子弟不得解。
但阴差阳错,机缘巧合,玉流华将裴烬隐蔽于禁地之外的最后一扇门中,这沿途的禁制,已被她悉数解开。
两个小豆丁站在那扇门前,望着被不知什么力量轰塌了一半的墙壁。
“我们真的要进去吗?”恭和轻声问。
恭顺没有说话,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上,尽是肃冷。
“宫主这一路救了我们无数次,她是为了我们才变成这样的,恭和,我们不能放弃她。”
他第一次说这么多话,恭和有些愣住了。
空旷的断壁残垣之中,只剩下两道男孩的声音回荡。
“可是恭顺,如果我们闯不过去,死在这里了呢?”
“没关系,恭和。”
恭顺认真地盯着他。
“那司星宫的这一夜,便是团圆的日子。”
恭和死死咬住唇瓣。
两道小身影牵紧了彼此的手,缓步向前,被阴翳彻底湮没。
玉流月依旧躺在床上,眼睫极速翕动,似是陷入了梦魇,对于方才发生的一切,全然不知。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突然被推开,一片死寂的殿中,传来黏糊糊的脚步声。
一股淡淡的血腥气氤氲开来。
两个血人轻轻托起玉流月的身体,将她连抱带背地向外带去。
每一步,都在地面上留下湿漉漉的血痕,两道身影颤抖摇晃着,却一步比一步坚定,穿过长长的甬道,穿过浮空的回廊,不偏不倚地走向那道暗门。
他们的动作很小心,没有太多地触碰到玉流月。
在满是血色的房间里,她像是唯一一片干净的雪。
房中灵光隔着一层薄薄的血色,忽明忽暗,宛若呼吸起伏。
就在玉流月的指尖触碰到那片光时,灵光陡然散开,在墙面上继续绵延成一条长长的光带,好似星河流淌。
最终,闪烁的光晕长明,远远望去,仿佛一个巨大的茧,将三个紧紧依偎在一起的身体包裹。
房间正中央扩散开水波般的灵光,有什么仿佛自水面之下浮上来。
玉流月紧皱的眉恰在这时松开了些许,她似是做了什么美梦,唇角缓缓扬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像是笑了。
恭和恭顺注视着这一幕,反过来落下泪来。
在那个风雨飘摇的夜里,司星宫得以星火延续。
终究存活了下来。
“宫主,您当年身受重伤,若非这些年有元羲骨续命,恐怕……”
恭和深吸一口气,用力捏住了袖摆,平复片刻才道,“如今没了元羲骨,您至少也该让寒烟仙子知晓,您究竟付出了多少。”
玉流月睁开眼睛:“若多言一句苦楚,便多一分可能使流华千年布局功亏一篑,我死后如何有颜面见她。”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那份苦,若肆意将这些苦四处倾倒,那么苦便汇成了更广辽深沉的湖泊。
但若是每个人都能守着自己的那一点苦,终有一日,墨色总会褪尽。
就像九州这如墨般深晦的浓云,终将散去。
“再者,为了走这条路,谁又牺牲的比谁更少。”玉流月道,“寒烟仙子已失去良多,也付出良多。每个人都在流华千年前留下的那一条生路里,尽其在我,眼下我所做这些,何须多言。”
寒烟仙子并不比她更容易。
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她们都该恪守己任,尽自己该尽之事。
一切终归为天命。
玉流月手臂搭上恭和恭顺肩头,轻轻抚了抚。
“我玉氏一脉,于此辈无子嗣传承,若我陨落,恐彻底断绝生息。”她浅笑道,“你们跟了我和流华许多年,也学了不少本事。”
玉流月话未说尽,言下之意却已凿凿。
恭和下意识不愿再去想太多,摇头道:“宫主,恭和才疏学浅,这千年来只知混吃等死,什么也没学会。”
恭顺只是沉默。
玉流月转头看看两人神情,良久,淡淡一笑。
“也罢。”她道,“还不到时候。”
一日前,她自东幽折返后,脑海中总回想着温寒烟决然而去的背影,心神不宁间,以无定轮又为她卜一卦。
卦象一出,她指尖的玲珑棋倏然散落一地。
玉流月不敢确信,又以星辰轨以佐,占了数遍,殿外自晦暗至初明。
卦象每一次皆不同。
天象竟在变化。
一日之前,于象征着裴烬那颗星辰之上笼罩的迷雾尽散。
千年困死之局,今日竟显露出一线生机。
玉流月从未想过,命数也是会变的。
她转身便往外走,她一定要在山门前等,等一个答案。
“宫主!”恭和拦住她,“这些事情,您不应该再插手了。”
说着,他声音愈发低下去,尾音染上几分哽咽,“不然,恐怕您也要像流华宫主那般,红颜薄命……”
玉流月坚定摇头:“流华的遗愿,我定要完成,这也是我这千年来苟活的唯一诉求。眼下,流华的占言已成真大半,既然我们已寻到出路,我决不能让她失望,更不能让我这么多年的等待落空。”
最终,她当真等到了山门下相携而来的两人。
如此,便足够了。
星月璃闪跃的光辉落在玉流月面上,她的视线漫无目的望着漫天星辰,仿佛看见了很久很久的将来。
“她必须要去即云寺看一看。”玉流月轻声道,“这是最后一步。”
自始至终并未开口的恭顺这时冷不丁出声。
“您为何不告知她云风的事?”
玉流月似乎并不意外他会有此一问,闻言轻笑,意味深长。
“天机不可泄露。”
她调息片刻,已恢复了不少气力,在恭和恭顺搀扶下起身。
还有一件事,等着她去做。
*
温寒烟自禁制间缓步而出,司星宫浮于天际之间,立于宫阙边缘,宛若置身云海。
属于羽化境修士的神识逸散而开,辽阔的空间瞬息映入眼底,枝叶的每一次摩挲,新叶的每一次破土,在她眼底皆清晰可见。
不多时,温寒烟便感知到空青几人所在的方位。
昭明剑自发出鞘,在她身侧盘旋一圈,悠悠然落在脚边。
温寒烟一跃而上,御剑破空飞掠而去。
她心下挂念空青几人的安危,心绪却在浮动的风间并不平静,宛若即将滚沸的水。
幕后之人究竟是何人。
是云风?
尽管看上去似乎已板上钉钉,证据确凿,可温寒烟心底总莫名感到几分怪异之处。
有些地方对不上。
巫阳舟临终之时,艰难挤出来的那个音节,分明同云风几乎并无半点联系。
亦或是说,她对云风的了解过少。
思绪陡然被猛然扑来的一道身影打断。
“温寒烟,你总算想起我们来了?”
司予栀整个人都挂在温寒烟身上,她身材纤细,本没多少分量,可惯性太强,温寒烟被她扑得向后一步,足尖一转稳住身形。
下一瞬,司予栀便被一只手从她身上撕下来。
温寒烟抬眸,红衣墨发的英俊青年一只手拎着司予栀后领,一边艰难地克制着她张牙舞爪的挣扎,一边朝她微微颔首:“前辈,事情处理完了?”
温寒烟点点头,在司予栀从“放开本小姐”发展到“我们东幽和你们兆宜府势不两立”的叫嚣声中开口:“我来看看你们。”
她转头四周扫视一圈,“叶家主已经离开了?”
“刚走不久。”
温寒烟停顿片刻,看向空青。
白衣俊秀的青年仗剑立在最后面,桑树的阴翳垂落下来,他半张脸都陷落在阴影里,阴晴难测。
温寒烟微微蹙眉。
叶含煜一只手拽着挣扎不止的司予栀,大步上前推了空青一把:“想什么心思呢?怎么魂不守舍的,看看是谁来了。”
他这一拍,像是将一个睁着眼睛沉睡的人拍醒了。
空青身体倏然一震,抬起头来看着温寒烟:“寒烟师姐。”
他只是唤了一声,声音不算大,也没多少亢奋的情绪,更是一步都没挪动。
见空青这副反应,司予栀一时间也停止了挣扎,就着这个挂在叶含煜手上的姿势,狐疑看过去:“你怎么回事?”
她半信半疑地问,“从前温寒烟一出现,你不是早就像兔子一样跳出去,恨不得跳到她脸上去,比谁都积极吗?”
这句话不知那一处说得不好,空青原本定定站在树下,闻言猛然转过身走了。
“哎,你——”司予栀一愣。
叶含煜走了一步,又停下来,把司予栀撒开准备重新追过去。
温寒烟拦住他。
“算了。”她看着空青离开的方向,“让他一个人静一静。”
温寒烟知道空青不喜裴烬,但在她起初将裴烬带离寂烬渊时,她也没有预想到,事情有朝一日会发展成如今这般模样。
她也有自己的难处。
如今无论是空青还是裴烬,于她而言都是重要的人,她不能为了谁而去舍弃另一个人。
便暂且让空青冷静一番,待他平静到足够听得进话,她自然会去找他把一切心结都说个明白。
空青沿着山间小径一路向前走。
他心底到底还是过不去,但并非怨恨寒烟师姐。
他只是觉得……
他只是跟自己过不去。
空青一路沉默,行至一处,脚步猛然一顿。
他冷冷抬起头。
山路尽头,一道锦衣华服,玉冠束发的青年凭风而立。
他袖摆被山风鼓动猎猎狂舞,金丝压的莲纹宛若活了过来,栩栩如生地动起来。
许是察觉到空青的视线,司召南慢慢转过头来,露出一抹斯文温和的笑容。
“空青?”
他满头墨发只以一根发带松松垮垮系于肩头,随着转身的动作被风吹得飞扬而起,“许久未见,别来无恙。”
“你怎么在这?”
空青脸色原本便不好看,闻言直截了当铿然拔剑,鸿羽剑撕裂空气,直指司召南心口。
“不对,应该是你竟然还敢来?!”
剑风呼啸而来,司召南笑意却变也未变。
就在鸿羽剑尖抵上他衣料,即将穿透华服刺穿他的身体时,他才不紧不慢伸出两根手指。
只是两指,便轻而易举地截断了鸿羽剑的攻势。
潇湘剑法灵动缥缈,讲究快而精准,空青一击未成,当即凌空旋身一扭,就着司召南这一动作暴露出的破绽,以一种极为刁钻诡异的角度再次刺出一剑!
司召南看似动作不疾不徐,速度却很快,并指化掌,手腕翻转,轻而易举再次拦住他的剑势。
“我以为,我们的关系应当还算不错。”司召南微笑道,“可你我阔别已久,今日难得重逢,为何你却不能听我多说几句,偏要同我大打出手?”
空青分毫不管他在说什么,一剑未中,便再来一剑,简直杀红了眼,虚空之间剑光交织成一张绵密的剑网,兜头朝着司召南笼罩而下。
“你居心叵测,恣意践踏旁人信任,此刻竟还拉的下脸面同我谈交情?就因为你那该死的香囊,险些害死我,更是险些害死寒烟师姐!”
空青双手握紧剑柄,自上而下刺出,“我同你没什么好说的!”
“你又何尝不知,我这样做,也都是为了你的‘寒烟师姐’着想?”
司召南眼神微淡,反手一掌拍出。
空青只觉得整个人像是被一阵狂风拔地而起,双脚完全无法沾地,再次落回实处之时,人已经被掌风击飞数丈开外。
他将鸿羽剑深深插入地面,勉强稳住身形,抬头眼也不眨地提着剑再次攻上来。
“你为寒烟师姐好,便是要将她害死?”剑风裹挟着空青的厉喝席卷而出,“你是不是当我蠢货?!”
司召南于剑风中抬起眼,向来伪装得极好的纯良面具荡然无存。
他长袖一扫,这一次没有留力,空青整个人仿佛被一道重锤砸落腹部,他呕出一口血,被掀得倒飞而出,狠狠撞在树上滚落在地,再也爬不起来了。
空青痛得眼前一片模糊,一双锦靴缓缓进入视野,停在他不远处的空地上。
他强撑着想要爬起来,身体却只能在地面上蠕动一下,又咳出一口血来。
一片衣摆坠地,似是司召南蹲了下来。
“本不想如此,想要同你好生说几句话。”他叹了一口气,“疼吗?忍一忍,你情绪太过激烈,我想,可能只有这样,你才能好好听我说话。”
空青啐出一口血沫:“滚。”
司召南充耳不闻,自顾自幽幽道:“我说这一切皆是为寒烟仙子着想,这并不是在搪塞你。你那时被蒙在鼓里,可想必现下你已经知道了,那个一直跟在你们身边的‘卫长嬴’究竟是何人。”
空青呼吸一沉,冷冷盯着他。
“我赠予你们的香囊之中,有能够置他于死地的东西,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提早替你们除掉他。”
司召南伸手去扶他,微笑道,“况且,寒烟仙子现在,不是毫发无损吗?”
“滚开!”空青一把将他推开。
他抹去唇畔血痕,支着鸿羽剑摇摇晃晃站起来。
“即便‘卫长嬴’就是‘裴烬’,可他从未害我,更从未伤害寒烟师姐,反倒是你——”
空青冷笑一声,眸底一片凛冽杀意,“我怎么可能会相信你的鬼话?即便我不是你对手,但我若今日破釜沉舟自爆元神,你当真有自信能够躲开吗?”
司召南眯了眯眼睛。
空青盯着他,一字一顿,“再靠近,我就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