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年前。
宁江州,司星宫。
更深露重,无定轮在夜色之中转动,发出沉闷的声响。
一名身披薄纱的女子盘膝坐于桌边,双手掐诀又向无定轮中灌入一道灵力。
不及成年人腰高的小男孩守在无定轮旁边,见灵光没入,无定轮极速旋转起来,他的目光瞬间投过去。
可他身高实在太矮,只能一蹦一跳着往里看。
“成了!是不是成了?肯定成了!我们在这里守了一天一夜了,之前没有转得这么快过。”
在他身侧,另一名和他几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男孩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片刻,无定轮旋转的轰鸣声逐渐变缓。
没有人开口。
又失败了。
自从乾元裴氏出事以来,司星宫不止一次为玄都印之事起卦,然而无一例外,皆为疑卦。
此事仿佛蒙着一层迷雾,拨不开,辨不清,更看不见方向和尘埃落定的结果。
殿中气氛沉凝,就在这时,一道懵懵懂懂的声音从门边传来。
“流华?”
“流华,你在干什么呢?”
玉流华猛然抬起头,只见一名粉雕玉琢的小姑娘赤着脚站在门边,一只手撑着门板,另一只手揉着眼睛看她。
“流月?”玉流华缓缓吐出一口气,她起身走过去,将玉流月抱起来,若无其事地微笑着哄她,“怎么了,睡不着?”
玉流月摇摇头,“睡了一觉了,可是突然醒过来了。”
“怎么会突然醒过来?我吵到你了吗?”
“没有,只是……”玉流月撇了下唇角,“身边空空的,没有流华,没有抱抱。”
玉流华唇瓣动了动,慢慢露出一个笑。
“现在补上给你,好不好?”
她更用力地将小姑娘抱在怀里,怀中的小姑娘却只是扁扁嘴。
“流华,你是不是不开心?”
玉流月躺在姐姐不算宽阔的怀抱里,眼睛直直地盯着她。
姐姐分明是笑着的,可是她感觉得到,姐姐现在很悲伤。
是有人欺负了她吗?
玉流月捏着下巴,冥思苦想,半晌才小心翼翼问:“是不是潇湘剑宗那个云风,又来惹你心烦了?”
玉流华记得很清楚,姐姐虽然每次面上不显,但是每一次旁人提起“云风”二字的时候,她的眼睛都是笑着的。
她还太小,什么都不懂。
她只想让姐姐开心。
然而这一次,姐姐眼睛里还是没有笑意。
仿佛……更悲伤了。
“流华……”
“嘘。”一只柔软的手捏住她的小嘴巴,玉流华屈指弹了一下她的小鼻子,眯起眼睛笑道,“被你猜中了。”
玉流华故作严肃道,“偷窥到了我的秘密,要是你说出去,我一定会生气的哦。”
玉流月双手握住玉流华的手腕,把自己的嘴巴解救出来:“流华,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好呀,可是流月,你要怎么保证呢?”
“唔……”玉流月想了很久,她又无法将自己的心剖出来,姐姐怎么能知道她在想什么?
“你可以算一算,我会不会告诉别人。”良久,她郑重道。
玉流华忍不住笑:“不用那么麻烦。流月,你现在还没有睡醒,乖乖回去继续睡觉,第二天醒过来,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到那个时候,我就相信你。”
玉流月盯着她,仿佛明白过来了,小大人一般深沉:“是不是他发现了你的真面目,知道你真实的模样,根本不像他心目中的神女那般冰清玉洁,清冷出尘,所以不喜欢你了?”
这是她第二次提到“云风”。
玉流华突然沉默下来,静静地看着玉流月。
玉流月看见姐姐近在咫尺的表情,很平淡,却又好像有很多很多的眼泪掩在那一层薄薄的皮相之下。
她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想安慰,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好故意缠着玉流华,拽着她的手腕不撒手。
“流华……我睡不着,要流华陪着才能睡着。”
玉流华将她抱回床上,用薄如云雾的锦被将她裹得严严实实,自己合衣躺在一边。
玉流月挣扎着从裹成蚕蛹一般的被子里挣脱出来,伸出一只手掀开被角,按到玉流华身上。
“流华,你也要睡。”
玉流华叹口气,翻身钻进被窝里。
她刚一动作,玉流月便自发凑近,将整个人都蜷缩到她怀里,紧紧地搂着她的脖子。
星河流转的司星宫里,两个人挤在一起。
玉流华一边轻拍着玉流月的后背,一边给她唱歌哄睡。
有玉流华在身边,玉流月乖巧许多,闭着眼睛安安静静躺在她怀里。
玉流华睡不着。
如今九州动荡,风雨飘摇,五大仙门四大世家被裴烬一人闹得鸡犬不宁。裴氏卫氏尽灭,叶氏死伤惨重,眼下几乎整个逐天盟都在找他。
然而那样狂乱的疾风骤雨,仿佛和司星宫之间隔着一层薄薄的膜。
外面风驰雨骤,里面安宁平静。
司星宫弟子修为太弱,逐天盟虽未明说,实则嫌弃。此刻外界震荡于司星宫而言,就像是隔着水面看一场烈火。
真实,却毫发无损。
可这样诡异的安宁,又能持续多久呢。
逐天盟无意同司星宫交涉,更没有想到,她这样修为平平之人,竟然真的有胆子把裴烬带回来。
但纸是永远包不住火的。
玉流月的呼吸很快便变得绵长深沉,玉流华小心翼翼翻身下床,将锦被重新严严实实塞好,转身向外走。
她一路向内行,步速很快,轻纱青丝翻飞,她只顾双手掐诀,解开重重禁制。
恭和恭顺见状,连忙从无定轮旁边走开,倒腾着两条小短腿,艰难地跟在后面。
周遭墙面随着她灵诀逐渐崩碎,玉流华沿着星阶一路向下,不知行了多久,终于停在一扇门前。
就在她出手解开最后一道禁制之前,天崩地裂般的轰鸣声骤然而起,紧接着,一道磁性微哑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别进来。”
玉流华听到他的声音,动作一顿:“你事情办得如何了?”
门内静默片刻,裴烬才低咳了两声:“你们司星宫着实太破。我不过随意翻了个身,此处便塌了一半。”
玉流华还未开口,恭和率先跳起来怒道:“你胡说什么?司星宫才不破!我们司星宫一砖一瓦,可都是星……星……”
“星”了半天,他实在想不起来,咬牙道,“反正是很厉害的东西做的!”
恭顺也点头,一本正经道:“弄坏了要赔钱的。”
裴烬笑了声:“小豆丁,我没钱。”
恭顺没想过这个可能性,他听说了,裴氏少主是很有钱的,冷不丁听见这句话,他直接被说蒙了:“那怎么办?”
恭和想了想:“玉冰烧很值钱,让他把喝下去的玉冰烧全都吐出来?”
恭顺沉默片刻:“好恶心,我不要。”
“那你说怎么办?”
“别闹了。”玉流华按了按眉心。
她今夜总有些心神不宁。
下一句话还未说出口,猛然间,比方才更加剧烈的动静自远方传来,天摇地动。
身后的门突然被推开。
玉流华回头一看,玉流月孤零零站在那,小小的身影几乎没入阴影里。
“……流月?”
“流华。”玉流月那张巴掌大的小脸上极其清醒,没有丝毫睡意,“有人杀上来了,是逐天盟的人。”
玉流华抱住她:“回去睡觉。”
她直接跨步向外走,“不是什么大事,我会处理的。”
“真的吗?”玉流月睁大眼睛死死盯着她。
玉流华面容一静,下意识侧了侧身,将身后被轰塌了一半的洞府遮掩住,语气放的更轻,却听不出半点放松:“自然是真的。”
“流华。”玉流月唇角勾了勾,“这是你第一次骗我。”
玉流华一怔,“我——”
但尾音散在愈演愈烈的轰鸣声中,她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都听见了。”玉流月死死抿着唇角,心口剧烈地起伏着。
她的语气很平静,似乎想要竭力地收敛克制情绪,但是伴随着地动山摇的动静,她失败了。
玉流月倏地伸出一根手指点向紧闭的门扉,“我方才都听见了,你明明把裴烬带回来了!说不定,今夜便是司星宫覆灭之日!”
夜空中陡然划过一道闪电,雷鸣紧随而至。
剧烈的闷响声中,电光映亮了玉流华的面容。
恭和恭顺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恭顺,我们会死吗?”
“不知道。”恭顺摇头,“但我会保护你们的。”
两个小豆丁紧紧抱在一起。
砰——
紧闭的门陡然被人从内一脚踹开。
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自黑暗中走出来,通身玄衣几乎融于夜色。
裴烬拎着一把猩红弯刀跨步而出,殿外火光冲天,冲杀声阵阵不绝于耳。他向外睨了一眼,脸色自始至终都是淡淡的,只依稀漾着几分嘲弄。
然而那情绪消失得太快,玉流月再一眨眼,便见他恢复了衣服懒懒散散的模样,甚至睡眼惺忪伸了个懒腰。
“连一个好觉都不让人谁。”他轻嗤一声,“逐天盟,还真是霸道。”
旁人尚且没什么反应,玉流月蓦地挣扎起来。
“我们司星宫为了你,如今蒙受灭顶之灾,流华又何尝睡过一个好觉?”
晶莹的泪珠自眼尾滑落,无声地往下坠,玉流月咬着牙,“你这个灾星,一切都是因为你!”
又是一声雷鸣。
雷光将这方寸大小的天地映得亮如白昼,裴烬脸色很白,眼神很冷。
他左手提刀而立,只这样转眸望来一眼,对上那双乌沉狭长的眼睛,玉流月倏然什么都不敢说了。
可是凭什么?
司星宫哪里是逐天盟的对手。
她和姐姐可能今夜便要因他而死了。
他凭什么?
一道雪亮的灵光撕裂黑暗,玉流月下意识闭上眼睛。
“接着。”
片刻,玉流月没有感受到丝毫疼痛,狐疑睁开眼睛,看见玉流华掌心捧着一块残缺不堪的方印。
她只来得及瞥上一眼,玉流华已迅速将它纳入芥子之中,似乎极其忌惮。
玉流华眉心紧蹙:“这是?”
“玄都印并非至邪之物,而是至阴之气与至纯之气相融而成,只是这‘纯’压不住‘阴’,故而显得阴邪。”
裴烬淡淡道,“现在,至纯之物是你的了。”
又是一声惊雷,雷光映亮了裴烬左侧袖摆间闪烁的寒芒。
玉流华视线落在出袖半寸的昆吾刀上:“那至阴之气……”
剩下的话被愈发惊天动地的轰响声湮没。
也不必多说了。
有人已心存死志。
裴烬打断她,下颌稍扬,示意玉流月,“带她。”他又一瞥紧紧抱在一起的恭和恭顺,“还有这两个小豆丁,走吧。”
玉流月愣住。
玉流华久久没有回应,眼底闪过狂乱挣扎。
她用力闭了闭眼,“我乃司星宫一宫之主,若我走了,此处恐怕——”
“我会守住这里。”裴烬轻抚昆吾刀柄,“你先前不计后果收留我,我不胜感激,司星宫也不该因我而覆灭。我向天道欠下的因果,我自会偿还。”
他冷然抬眸,“但一人的命换不了一宗的命,今日我代你守住司星宫气运,剩下的那一部分因果,换你们替我做一件事。”
话音微顿,裴烬视线落在玉流华掌中那枚方印上。霎时间,他眼底仿佛流露出很多繁杂辨不清的思绪,但又似乎平静得什么都没有。
良久,他只是道,“保管好它。”
玉流华心口剧烈起伏两下,手指捏紧了指节上那枚冰冷的芥子,直到温度变得滚烫。
她缓声道,“我救你,并非为了自己,而是为另一个人。”
“而你所提的要求,也并非你一人之事,实则关乎整个九州。”玉流华似是下定决心,“这件事,不需你今日开口,司星宫也定会做到。”
说完这句话,玉流华并指轻点,恭和恭顺身下凝成一片浮云,托着二人向外飘去。
她抱着玉流月转身。
“司星宫从不欠人因果,若你能活下来,只要司星宫一日不灭,但凡你所求之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