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炷香前。
在萧瑟的风中,温寒烟听见的却并非呜咽的风声,而是一声高过一声、尖锐焦急的电子音。
[你没事儿吧?你没事儿吧?你没事儿吧?]
[你不会真的死了吧?!]
[你要是死了,白月光怎么办?!]
[……]
温寒烟的脚步猛然一顿。
玉冰烧在她腰间轻晃,其中澄莹的酒液咣当出清脆的水声。
这声音并不大,但却引起了绿江虐文系统的注意。
一枚小光团从玄衣男子飘动的袖摆间钻出来,小心翼翼地朝着温寒烟的方向靠近,然后轻轻地、悄悄地伸出一根细细的小手,戳了戳温寒烟的鼻尖。
温寒烟没有闪躲,只是垂下眼。
对上那双清冷的凤眸,绿江虐文系统总算没办法再安慰自己,一切都只是错觉了。
它愣愣道:[你、你看得见我?]
温寒烟点了下头。
小光团瞬间炸起来:[你……你还能听见我?!]
温寒烟注视着这团朦胧的光,这光晕映在她黑深的眼底,辨不清情绪。
良久,她挪开视线,看向不远处阖眸倚在竹林之间,仿佛才浅眠一般的黑衣男子。
温寒烟轻轻道:“我能。”
在这一瞬间,她心里或深或浅、或轻或重坠着的那根线,终于绷断。
她也终于能够确定了。
原来裴烬身上,果然拥有着和她差不多的东西。
只不过,在这一刻,温寒烟惊讶地发觉,自己心里似乎没有太多被哄骗的愤怒感,甚至没有惊讶,仿佛一切早已有了答案。
就连当日在东幽簋宫中的那些纷乱的情绪,在此时此刻,全都偃旗息鼓。
而另一种情绪却在心底无声地鼓胀起来,柔软的,略微带着点酸涩,却又好像漾着点说不上的甜。
‘阿烟,你可以不信我,也不要信我。’
东幽簋宫中光线黯淡,反倒衬得裴烬眉眼浓郁,那张向来笑意轻浮的面容上,似乎在说出这句话的那一刻,流露出过片刻的正色。
‘我会证明给你看。’
他说他是个没有心的人,这世上芸芸众生,他什么都没放在眼里。
真正令他放心不下的,只有一个她。
他说他此生从未信过天命,但唯独遇上她。
他信了命。
如果说,之前裴烬所做的一切,全都是虚情假意。
那么,如果换在生死面前呢?
温寒烟眸光闪动。
她真的值得一个人,弄虚作假到搭上一条性命吗?
温寒烟没有再开口,也没有动作,绿江虐文系统率先反应过来,细溜溜的小手一拍脑门:[完蛋了!既然你能看见我,还能听见我,和我对话,那就说明他真的快死了!]
它焦急地飞回去,绕着裴烬转了一圈,又有点无处下手,重新飞了回来。
头一次和白月光这么亲近地对视,绿江虐文系统只觉得近距离看,美颜暴击的冲击力更强了。
它不存在的小心脏狂跳起来,但眼下实在顾不上兴奋,它的宿主还生死未卜。
虽然他总是欺负它,它也经常腹诽他,可它不希望他真的死掉了。
[白月光!快救救他吧!]小光团焦头烂额道,[虽然你察觉到了我的存在,但是请你千万不要误会,更不要生气!反派……裴烬真的不是被我强迫才会对你好,他是真心的!]
[他好几次都因为担心你关心你,主动找我索要任务,但是我没给呢……]
温寒烟闻言一愣:“主动?”
【别信它的鬼话。】
绿江虐文系统在不远处疯狂点头,几乎快成了一道残影,这边龙傲天系统实在忍不住,出口打断。
【既然反派也拥有系统,还是用于迷惑你心智勾引你的系统,他简直可以说是其心可诛。】
龙傲天系统当机立断下了决断,【不如就让他在这里自生自灭,不要去救他了。】
另一边,绿江虐文系统根本听不见龙傲天系统的声音,更察觉不到它的存在,还在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苦苦央求。
[……他是真的爱你!你们是宿命纠缠的天生一对,天作之合,你是他命中注定的老婆!]
【妖言惑众!混淆视听!痴人说梦!】
[白月光呜呜呜,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他绝对对你图谋不轨,我们最强龙傲天怎么能沉溺于小情小爱?杀!斩断情丝,堪破红尘,明日你便能晋阶归仙境,取而代之!】
在两道此起彼伏、接二连三叽叽喳喳的电子音中,温寒烟终于缓缓动了。
雪色的裙裾在身后随着步伐飞扬,她迈步上前,不偏不倚走向竹林深处的那个人。
黑衣男子似乎已经睡着了,饶是她丝毫并未遮掩气息,靠得如此之近,他也没有睁开那双狭长的眼睛,更没有戏谑笑着调侃她一句“美人”。
但他气息似乎并未彻底断绝,许是身体感受到她的靠近,他半靠在竹林间的侧脸略微垂下来,温寒烟只轻轻上前,他的脸便靠上她肩头。
沉甸甸的分量裹挟着淡淡的血腥气蔓延而来,但紧随而来的,是更多的属于裴烬的气息。
就像是凛冬山间穿行的风,那么辛辣,那么凛冽,那么沉郁。
那么具有侵略感和存在感。
温寒烟垂下眼,看见他浓密如鸦羽般的长睫扫下来,没有起伏。
“你真的证明给我看了。”她将他不自觉向下滑落的侧脸重新扶回肩膀上,“所以,我也想证明给你看。”
“正如你未曾放弃我,我也永远不会抛下你。”
温寒烟伸手抚上腰间。
还剩了半瓶的酒无声的摇曳,在留下这半瓶玉冰烧的时候,她心里就有一个极其强烈的念头。
还会有人用得上它。
温寒烟毫不犹豫地将挂在腰间的玉冰烧取下来,扣着裴烬下颌扶着他饮下,清冽的酒香逸散开来,清澈的酒液没入他口中。
“长嬴。”她注视着他那张近在咫尺的、俊美无俦的脸,“不要就这么死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绿江虐文系统实在忍不住,发出尖锐的爆鸣声,[我磕的cp发糖了,发大糖了啊啊啊啊——]
龙傲天系统被它制造的噪声吵得崩溃,为了盖过这种分贝,它也不得不扯着嗓子大喊:【三思啊!三思啊!!!】
温寒烟冷眸微抬:“你们都安静。”
两道声音瞬时间同时消停了。
裴烬缓缓揉了揉额角,只稍微一个小幅度的动作,他又压着喉咙闷咳了两声。
浓郁的血腥味涌入鼻腔,温寒烟看着地面上崭新的血迹,心底微微发寒。
玉冰烧治标不治本,根本缓解不了裴烬的伤势。
可【风花沐雨】她暂时无法动用。
裴烬却似是感受不到疼痛,若无其事抬起左手拭去唇畔血迹,掀起眼皮看过来。
“怎么这样看着我。”
他气息略有些紊乱,笑意却分毫未变,“莫不是经过今日之事,阿烟你总算想清楚了,决定以身相许?”
温寒烟脸色沉凝,没有理会他故作戏谑的揶揄,并未开口说话。
见到裴烬睁开眼睛,甚至有余力能够与她像往常那般调笑,她彻底舒出一口气。
一时间,她什么都不想再管。
不去管云风尸首的异样,不去管他究竟是否已死,不去管无妄蛊究竟是何人所下,不去管这朗朗乾坤之下,究竟还深掩着多少罪恶。
她用力咬住牙关。
“你真的还记得自己是个魔头吗?”
温寒烟一边用力攥紧了酒瓶,一边用力地嘲笑他,“竟然能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样子,险些丢了一条性命去。就凭你现在的模样,谁会相信你是千年前那个恶贯满盈、杀人盈野的裴烬?”
裴烬似是困倦,饮下半瓶玉冰烧便重新闭上眼睛,闻言又睡眼惺忪撑起半边眼睑。
“从前也没见你如此恃宠生娇。仗着我眼下虚弱,说话便如此不注意分寸。”他一边轻咳一边悠悠笑道,“难道我死了么?”
温寒烟怒极反笑:“你如今同死了又有什么分别?”
她长长吐出一口气,“为何要以命救我?”
裴烬叹出一口气,撩起眼皮,眼睛里终于染上几分正色。
“因为答应了你。”
他声线很低,口吻清淡,透着股子散漫。
“很久很久之前。”裴烬唇色淡得几乎看不出血色,他翘起唇角,语气却依旧漫不经心的,“可能你已经不记得了。”
很久很久之前?
温寒烟微微一顿。
他们的很久很久之前,那恐怕还要追溯到他们间水火不容的时候。
那时候,她故意以血阵引他入局,算是结结实实坑了他一次。
而后来,他在兆宜府的晨光中笑着凑近她,说要回报她一次。
……原来从那时起,他便是认真的?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怎么,我看着不像君子?”
裴烬垂眼看她,他脸色很白,衬得眉眼愈发浓郁深邃。
他鲜少这样专注地去看一个人,此刻看上去,竟有几分深情的意味。
“回答了你的问题,那么接下来,是不是该轮到我了。”
裴烬勾起嘴角,“阿烟,你此刻分明应该身处于司星宫之中。玉流月欠了我的因果,她知道该怎么做,更知道怎么才能照顾好你。”
他闷咳了一声,却忍不住笑,“可不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在我身边。”
他们距离太近,温寒烟清晰地望进裴烬黑寂的眼眸。
那双眼底不似世人想象中那般阴鸷混沌,反倒似林间清泉般清澈,倒映出一个小小的她。
她神情微微一顿。
“因为——”一时间,温寒烟感觉她向来引以为傲的冷静和思辨都离她远去了。
只这么一个简单的问题,她竟然翻遍浑身上下,也找不到一个答案。
她为什么执意要回到这里,回到裴烬身边?
真的只是为了亲眼确认他的安危与生死吗?
白衣女子面容素净,裴烬却在她眸底捕捉到一闪即逝的不知所措。
他克制不住笑出声来,饶是每一次都牵扯着心肺的撕裂痛楚,他还是忍不住想笑。
裴烬浑身上下没有哪里不是痛的,可从未有人教过他如何示弱。
向来只有人教他,但凡露出破绽弱点,便会立即被汹涌而来的杀戮撕得粉碎,死无葬身之地。
在最后的那一瞬间,意识被痛苦撕裂,逐渐坠入昏沉。
从前并非从未有过这种感受,相反,生死迷离的感觉他太熟悉了,就连阎罗殿他都不知道一只脚踏进去多少次。
但他命硬,克尽了身边人不说,就连阎罗殿都不肯收,黄泉路也留不住他。
可是这一次,从前从未有过的声音不断刺激着他的识海,强迫他保持片刻清醒。
[温馨提示:任务进程已过半,请再接再厉,不要大意哦~]
[白月光危机已解除,请为了你亲爱的老婆,努力保住自己的性命,早日和她团圆!]
团圆。
多美妙的词。
只是它许久未曾属于过他。
温寒烟距离他很近,那双凤眸形状生而妩媚,此刻却漾着几分忧虑,一瞬不瞬凝视着他。
记不清多久前,裴烬曾经好奇过,若将她脸上那张无波无澜的面具被打碎之后,该是什么样子。
原来她也会露出这样的神情。
而且,似乎还是因为他。
裴烬略低头,吐息染着浓重的血气,滚烫地落在温寒烟眉间。
“你现在这副表情。”他声音因伤势而微哑,可听上去竟有几分愉悦,“我会以为你真的很担心我。”
温寒烟缓缓眨动了一下眼睫。
她也凝视着裴烬的眼睛,须臾,慢慢地说:“我的确很担心你。”
温寒烟突然明白过来,是担心的。
她的那些情绪,其实是担心。
而她没有理由去隐瞒。
裴烬喉结滑动,没有想到她会干脆承认。
而且如此直白。
他盯着她,眸底思绪翻涌,辨不清情绪。
痛楚伴随着晕眩感再次袭来,或许是为了检验她话语的真实性,又或许是威压浩荡,他也不在乎再多一点。
他第一次有些想要放纵。
“担心?”裴烬慢条斯理重复一遍,冷不丁笑了声,“你知道吗——”
“嗯?”
“我倒也的确不是什么君子。”
温寒烟眼眸陡然睁大。
一个充满了血腥味的吻落了下来。
血气缭绕在唇畔,裴烬的唇舌冰冷,染着死亡般的气息,却又在这一刻无比强势地破开她的防御,纠缠住她。
他们之前并非从未亲吻过。
那夜东幽落雨,他们在潮湿的空气中,于天尊像的俯瞰之下抵死缠绵。
也不是没有发生过更亲密的事情。
但是唯独这一次,他们彼此都再清醒不过。
就好像最终那一层薄薄的纱幔被彻底撕裂。
他们之间,再也没有什么能若无其事申辩的缘由。
这不像是一个吻,更像是一种发泄。
两个人都仿佛借着这个动作,将心底积压已久的情绪宣泄出来,彼此针锋相对,毫不留情地撕咬。
就像是短暂地化作了两只互相舔舐伤口,却又未有相服的野兽。
可其他的动作却极轻,似是怜惜,似是珍重。
裴烬的手骨感修长,此刻却遍布干涸的血污。
他手指用力插.进温寒烟发中,扣住她后脑,干燥温热的指腹按上她眼尾。
“辛苦你了。”
模糊的视野间,温寒烟染血却丝毫不减精致的侧脸清晰可见。
她正注视着他,或许是距离太近,他又太过困倦,视野失去焦距,他辨不清她的眼神。
“你疯了?”温寒烟想要推开他,“你不是不能同我……太过亲近?”
但她指尖搭在他肩头,不知到底应当用力还是应当收回手,这样不轻不重的动作看上去,反倒更像是一种默认的拥抱。
裴烬闭上眼睛,循着心底无数次描绘过的轮廓,精准无误地伸出手,轻轻拂去她脸上的血痕。
“我很清醒。”他笑,“这时候,还能有这样的绝色美人对我使美人计。”
“不亏。”
肩头重量一沉,温寒烟缓缓垂下眼,看见裴烬乌浓稠密的睫羽。
他的睫毛很长,眼型弧度优美,几乎称得上漂亮。
但他眉骨深邃,鼻梁高挺,极锋锐的骨感之余,眉眼间常年染着冷戾,压住了那几分艳色,令人不敢接近。
可此刻他双眸阖拢,陷入昏迷,这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戾意淡了几分。
他玄色外衫松松垮垮披着,露出一片亮银色内衫,过分浓郁的色泽淡去,也冲淡了几分他周身常年萦绕不散的杀伐之气。
看上去,就似风发意气的少年行走于天地间,困倦时打了个盹。
竟敢在她眼前睡过去,也不怕再横生变故,她顾不上他,把他扔在这里等死。
“你又怎么敢。”
温寒烟心底浮现起几分复杂的情绪。
她也累了,随意在裴烬身侧席地而坐,脸侧靠在血竹上,百无聊赖垂眼盯着他。
温寒烟的视线落在裴烬右侧袖摆。
大片暗红色的血渍浸透了衣料,看上去格外惊心动魄。
她不是没有受过伤,她能够想象,这样的伤势该有多重,有多痛。
五百年前在寂烬渊,她在魔修围剿下身受重伤,漫天血色之间,她看见云澜剑尊朝她飞掠而来。
可她等来的却并非关心,而是责任。
“如今魔修猖獗,若裴烬解除封印,不知又要掀起多少腥风血雨。”
“只有兑泽书能够加固封印,将他重新镇压在寂烬渊。”
“你的血能够令兑泽书认主。”
“能够驱用兑泽书的人,只有你。”
……
从前,向来只有她舍身救旁人的份。
却从未有人救她。
温寒烟敛眸。
裴烬靠在血竹间,几缕额发坠在眉间,更显俊美。
除了脸色过分苍白了些,看上去就像是在小憩。
温寒烟突然意识到,任凭声名如何显赫,如何令整个修仙界闻风丧胆。
到头来,魔头也不过是个人。
裴烬只是个普通人。
他也会受伤,他也会痛,也会虚弱。
他也是需要她的。
好在,她做到了。
她找到了他。
一日前,司星宫。
“司星宫能卜天下事,却卜不到自身吉凶。”
星月璃交织的光影之中,巨大的星盘无声转动着,其上光点绵延,远远望去,像是连缀成无数条分叉的星河,蔓延至整个星盘表面。
“此乃‘无定轮’,经我千年演算,其中已有一千多条因缘。我曾令司星宫弟子入内探寻,他们却大多支持不住,探寻不超过三条因缘,便会彻底陷入疯癫。”
玉流华抬起眼,“若你能够助我寻找到唯一的一条路,我便帮你救他。”
“我要你找到司星宫能够于这一场浩劫之中,存活下去的那一条路。”
温寒烟视线落在无定轮上,脸上没有流露出多少情绪,不知道在想什么。
片刻,她抬起头,“若我做不到呢?”
“我不会让你死。”玉流月淡淡一笑,“毕竟,你是我要还给裴烬的因果。”
温寒烟沉吟片刻,并未立即答应,而是问:“既然司星宫弟子尚且支撑不住三个因缘,玉宫主,您为何觉得我能做得到?”
若玉流月认为她做不到,她大可直接拒绝,没有必要向她提出这个要求。
闻言,玉流月平淡的视线稍微变了变,视线停留在温寒烟身上的时间也更长。
她深深看了她一眼,却终究并未开口,但笑不语。
温寒烟静了静,换了一个问题。
“若我如您所愿,找到了那唯一的一条路,可时间已过去许久,来不及救下我要救的人性命,又该当如何?”
听完这句话,玉流月总算笑出来。
她脸上向来没什么情绪,同温寒烟的冷淡相比,虽显得更温和,却也更不易接近。
眼下却生动了许多,她看着温寒烟。
“寒烟仙子,司星宫答应了你会救人,便一定会救。只不过,我能力有限,并无回天改命的本事。”
玉流华轻笑,“若当真如此,我便去帮你找裴烬的尸首。”
恭和冷不丁插进话来:“宫主,若她当真能活着出来,心性修为定要更上一层。我们司星宫,莫非要无缘无故为旁人做嫁衣吗?”
玉流月还未开口,恭顺便冷笑出声:“那你去?”
恭和神情一僵,扭头哼一声:“……我才不去。”
“二位前辈。”
一道声音从斜地里传来。
恭和恭顺一左一右下意识扭头去看,两张一模一样的脸转向温寒烟。
温寒烟注视着二人,“若你们有心入无定轮,我有法子保你们性命无虞。”
恭顺尚且没有反应,恭和率先狐疑道:“你能有什么法子?”
“无定轮不会杀人,但是人会。”温寒烟面色不变,“既然玉宫主拖我寻一份生机,那也就是说,除此一条唯一的生路之外,其余皆是死路。”
她话音落地,恭和恭顺神情都稍微严肃了几分。
“经历的轮回和死亡太多,心性难免失常,更何况许多死路或许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因而需要亲自动手求一个解脱,时间长了,难免辨不清身处是梦还是现实。”
恭顺小幅度点点头,恭和轻咳一声:“说到底,你究竟靠什么保我们不死?”
“两位前辈尽管大胆以神识探入无定轮。”温寒烟一字一顿道,“若是遇上危急时刻,重伤濒死,便换作我来。”
听她这话,恭和恭顺皆是一愣。
两张照镜子一般的脸上,神情也别无二致,看起来莫名有几分滑稽。
“这怎么可能做得到?”
温寒烟勾起唇角。
“若二位前辈信得过我,届时击晕自己即可。”
恭顺眉梢微动,勉强维持着面无表情。
恭和的神情却比他丰富得多,短短瞬息间,已下意识将目光飘向玉流月,显然意动。
三道视线同时凝集于玉流月身上。
玉流月似笑非笑:“既然将此事交予你,那么你究竟是如何做成的,便与我无关。”
恭顺浅浅呼出一口气。
恭和则直接大步上前,笑眯眯道,“寒烟仙子,既然如此,我们便帮你一把。”
“但若是他们死了,你和我之间,便会缔结新的因果。”
玉流月静立于无定轮另一侧,注视着恭和恭顺靠近到温寒烟身边。
她微笑道,“届时,我不会帮你救任何人。”
温寒烟点点头,她并不意外。
“但若是他们二人皆全须全尾地回来了。”
温寒烟不偏不倚看着玉流月的眼睛。
“晚辈斗胆请前辈,再帮我多救几个人。”
……
一日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但温寒烟已记不清,在这样长的时间里,她究竟体验了多少次濒死的感觉。
她像是在和阎王赛跑,一是为保自己的命,二是为保她想救之人的命。
她一刻也不敢停,一步也不敢歇。
恭和恭顺愕然看着她。
他们惊讶,一是因为,温寒烟不知道用了什么招式,竟然当真能将他们自濒死之时拖拽出去。
二是因为,这无定轮,也不是头一次有人以神识入内探寻。
可先前无论是何人,凡是体验过一次濒死的绝望,第二次探寻之前,总要休憩良久。
经历的轮回越多,这世间便越长,直到再也不敢入内,亦或是走火入魔无法入内为止。
但眼前的女子却似是不知疼痛,不知恐惧,马不停蹄自一处死路迎向另一处死路,周而复始。
看到最后,恭和恭顺也着实看不下去。
饶他们受她一声“前辈”,这样强大的精神压力却每每让一个晚辈承受,他们算什么前辈?
两人一狠心,咬牙将神识灌入无定轮中,再也不出来了。
三人像是憋着一口气,竟当真一日之内探遍了一千多条因缘,寻到了唯一的那一条路。
温寒烟其实并未伪装。
她真的不恐惧。
濒死的感觉,她并非没有体验过,五百年前以身炼器时,她清醒地感受着那种窒息一般的死寂一点点湮没了她。
眼下仔细想来,其实也没什么特别。
因为并非未知,所以没什么可怕。
但经历得太多,她也会累。
裴烬却像是看透了她若无其事沉默之下的疼痛,不偏不倚地抚上她千疮百孔的伤口,轻叹着说她“辛苦”。
不辛苦。
在她看着空青如往日那般鲜活,叶氏姐弟能够望着她笑,司予栀虽不愿多说,眼睛却一直定定盯着她。
当她触碰到裴烬的一瞬间。
她觉得一切都值得。
温寒烟支撑着裴烬的重量回到司星宫,已经是翌日。
她本以为会望见空无一人的山门,却没预料到,玉流月竟立在山门前等她。
她面上覆着薄纱,掩住了大半情绪,唯独一双眼睛露在外面,望着温寒烟的眼神极为复杂。
“你果然回来了。”
温寒烟眉心微蹙。
一日之前,玉流月分明认定她这一遭有去无回。
今日却为何一反常态,在山门前等她,像是在确认什么。
一夕之间,出了什么变故?
玉流月视线在温寒烟脸上顿了顿,她看出温寒烟的狐疑,却无意在此刻多做解释,只微微转动瞳眸,看向另一个方向。
看着裴烬的时候,她的神情更为复杂。
“你也是。”
终于正面对上这一千年未见的旧人,裴烬的反应也不过只是平淡扯了下唇角,“司星宫倒是毫无新意,千年如一日。整日待在这种地方,你们司星宫中人不会闷得发慌么?”
“他没事,不过是需要静养。”玉流月挪开视线,看向温寒烟,“你不必这样寸步不离,一直守在他身边。”
温寒烟愣了愣,心头陡然涌上点姗姗来迟的尴尬和羞意来。
她瞬间松开手:“我——”
“寒烟仙子。”
温寒烟话声还未落地,玉流月率先开口,“不知你有没有兴趣,来聊一聊我们之间的事。”
温寒烟微拧眉,她与玉流月之间因果已偿,还有什么事值得如此郑重其事?
下一瞬,她便听见玉流月的声音。
“你身上的无妄蛊,你打算解吗?”
温寒烟倏然抬起眼。
玉流月:“我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