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州东幽动荡,宁江州虽远在千里之外,却也被影响震慑得人心惶惶。
“真不知道最近是怎么了……”
“嗐,别说辰州了,咱们宁江州又好到哪里去?喏,你们看,塌得陷到地里去的浮屠塔还在那里呢。”
“唉……”
“我看呐,这天,怕是要变咯!”
不远处,山脉绵延,缭绕云雾之间,一条狭窄的山径蜿蜒向上,隐入两侧葱茏蓊郁中。
“真的会有人来?”
恭和靠在树边,一边百无聊赖折着一根干草,一边煞有介事摇头道,“眼下天下大乱,哪里还有人想得起司星宫?”
他甩下一片草叶子,“我们向来没什么存在感。”
另一道身影负手立于他对面,同样一身水蓝色长袍加身,姿态挺拔,身形五官同恭和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但气质却更显沉稳内敛。
正是恭顺。
恭顺闭目养神,眼也不抬地道:“宫主说了,让我们在此处等待有缘之人。既然宫主有令,你我等在这里便是。”
恭和:“等多久?”
恭顺:“不知道。”
恭和:“若是一年之后才有人来,难道我们要在这里等上一整年?我的腿已经开始疼了。”
恭顺:“……”
恭顺干脆封闭了听感。
好吵。
恭和将手中被蹂.躏得面目全非的干草丢开,没什么兴致地又向山下瞥了一眼,收回视线。
他身体陡然一顿,脸上浮现出几分难以置信的神色,又迅速地将目光挪回去。
“哎,恭顺!恭顺,你快看!”
恭顺闭着眼睛,岿然不动立在原地。
恭和一看他神情,便知道他又嫌弃自己吵闹,这次不知道封闭了哪种感官。
他屈指弹出一道灵力,不偏不倚正打在恭顺小腹上。
啪。
恭顺拧眉睁开眼睛。
缓步拾级而上的人也恰在此时,稳稳立在两人身前。
她穿着一件款式朴素的雪白长裙,裙子上已染了不规则的血迹,浑身上下也多了不少破损的痕迹。
那些血痕已经干涸了,暗红的色泽横亘在身上,像是雪原之中绽放的红梅,显然刚经历了一场恶战。
她的脸色有点苍白,这种苍白反倒衬得眼睛更乌黑,一双眉眼生而妩媚,眼神却极沉静清冷。
每一步都像是耗尽了全身力气,她却恰恰走得极稳,这样抬眼遥遥望过来时,即便一身狼狈,却莫名令人不敢小觑。
但这并不是重点。
重点是,这张脸,恭和恭顺都并不感觉陌生。
“怎么……是你?!”恭和微微睁大眼睛。
恭顺眯起眼睛,半晌才将这个浑身浴血的人,同记忆中那个缥缈如烟的身影联系起来。
“寒烟仙子?”
他们打量温寒烟的时候,温寒烟也在打量他们。
两个长相几乎一模一样的娃娃脸青年站在不远处,皆是一脸严肃地盯着她。
就像是知道她一定会来,所以一早便在此地等着她。
不出她所料,下一瞬,恭和便嘟囔了一句:“竟然还真让我们等到了……”
顿了顿,他转过身,示意温寒烟跟上:“跟我们来吧。”
恭顺也倾身行了一礼,拱手,“宫主已恭候多时。”
恭候多时?
温寒烟眉梢微动。
听上去,这位曾有几面之缘的玉宫主,早已料到她会在此刻拜访山门。
温寒烟本不信命,更不信旁人能凭空推断出她的命运。
眼下恭和恭顺出现在此,却似是对她坚不可摧的信念迎头一击。
虽不至于令她动摇,却让她愈发好奇。
这位玉宫主究竟是什么来头。
恭和恭顺带着温寒烟沿着小径向上,曲径通幽,峰回路转,视野陡然开阔起来。
山门之外分明旭日初升,只一片密林相隔,山门之内竟夜幕低垂,星辰闪烁。
皎洁月色之下,一道恢弘璀璨的玉门显现在温寒烟视野之中。
玉门之宽阔,就连当日震撼人心的浮屠塔连根拔起落在此处,都像是野草与巨木相比,毫不起眼。
不知是否是角度掩映,温寒烟之间玉门之上星华流转,宛若星河倒挂,映入人间。
稀薄的云雾恰巧在这时散开,浮云遮蔽的“司星宫”三个大字逸出云层,倒映入温寒烟眸底。
恭顺恭顺一左一右走到宫门前,随着一道沉闷的轰响,沉重的殿门朝着两侧徐徐打开。
“寒烟仙子,请。”
温寒烟步入殿中,只见此处辉华流淌,整个殿内宛若浮空而行,细细观察,才能分辨其中细微的砖石拼接痕迹。
整个司星宫内侧都以星月璃砌就而成,不远处一座高台宛若凭虚悬于半空,上面摆一张矮几,矮几上一幅玲珑棋。
一名女子身披薄纱,指尖捏着白玉珍棋,遥遥望过来。
温寒烟微微一愣:“玉宫主?”
“寒烟仙子。”女子轻轻一笑,示意身侧,“请坐。”
算起来,这已是二人第四次见面,但却是温寒烟第一次见到她面上未覆轻纱的模样。
司星宫玉宫主皮肤极白,这种白区别于寻常人的白皙,更趋近于一种冰雪一般的白,似是常年隐居在此,许久没有见过光。
她眼眸极亮,是偏圆润的杏眼,本应是极俏的长相,眸色却很深,中和了几分柔软,与她对视之时,仿佛望进了一汪深不见底的潭水。
温寒烟冷不丁回想起,先前她于天尊像之内,曾听到过司槐序和裴烬寥寥数句交谈。
她没有立即上前入座,只若有所思看了恭和恭顺一眼,视线又转回来。
“敢问玉宫主,可是玉流华前辈?”
女子注视着她,闻言眸光微凝,那双深邃的眼睛里,依稀多了些更辨不清的情绪。
片刻,她淡淡一笑,“你猜对了一半。”
“玉流华,是我的姐姐。”女子拢了拢袖摆,将玲珑棋放回棋盘之上,“我名讳流月,但若是论年岁,你唤我一声前辈,倒也无甚差错。”
流华,流月。
温寒烟脑海中闪过什么,玉流月却似是不愿再多说。
她停下手中的动作,抬眸看着温寒烟的视线很平静,语调也漾着了然,“是裴烬让你来的。”
玉流月话音落地,温寒烟脸上却并没有显露出多少讶异之色。
她勾起唇角,“你同裴烬果然相识。”
当日于历州客肆中初遇之时,温寒烟便已察觉到异样。
这一份异样,在他们先后于宁江州、辰州接连遇见之时,愈发浓烈。
就好像她每一次所过之处,玉流月都早已知晓,且耐着性子等着她,却又不多言语,只是偶尔同她对话几句。
——像是在见证什么,又像是在确认什么。
但温寒烟自认寿元至今也不过五百年,又大半耗费在昏厥之中,同司星宫无旧事。
更何况,恭和恭顺自第一次露面之时,便若有若无替裴烬说话。
这太少见。
“我的确和他早已相识。”玉流月并未否认。
她大大方方一笑,“但是,别误会。我和裴烬之间,只是司星宫于他还欠了一层因果。这笔债还清了,我同裴烬便能安安心心做陌路人。”
玉流月见温寒烟久不入座,也不勉强,指尖轻点,片片灵光在温寒烟身后交织。
温寒烟感觉身后拂过一阵风,紧接着,那阵风轻柔地包裹住她,放松着她的身体,将她安稳温柔地安顿在软椅之间。
这阵风太柔和,没有丝毫恶意。
温寒烟没有拒绝玉流月的好意,只是道:“想必我因何在此,玉宫主虽未亲眼所见,却心中已有定论。既然您与裴烬有旧,晚辈斗胆请前辈随我一同去救他。”
满室星辉映在玉流月眼底,她微微笑了笑。
“司星宫只欠了他一次,今日我让恭和恭顺守于山门之前,无论来者是何人,司星宫都照单全收。”
“是他选择将这一层因果交给你。寒烟仙子,今日我替裴烬救下你,便是他给我、给司星宫的答案。”
玉流月不疾不徐道,“多的,我不会再做了。”
温寒烟愣了愣。
原来他早已全都算到。
裴烬此番将她送离东幽,先耗尽精血,后耗尽因果。
正如云风所言。
他原本也没那么想活。
“寒烟仙子,裴烬命数已尽,你还是不要在他身上多费心血了。”
恭和忍而有忍,无须再忍,凑近温寒烟低声道,“千年前流华宫主陨落前,曾为乾元裴氏卜了一卦。五阴在下,一阳在上,阴盛而阳孤,群阴剥阳之象,艮上坤下,高山崩石而落于地,此乃大凶之势。”
“千年前,乾元裴氏本该尽灭,裴烬却一人生生杀出一条生路来。只是这生机渺茫,仅靠他一人逆天而行,千年已过,气数早已湮灭近绝,他一人强续一族命数,眼下恐怕已回天无力了。”
恭顺皱眉揪着他后领,把他拽回去,“宫主在侧,慎言。”
恭和瞬间噤声,小心翼翼瞥一眼玉流月。
见她但笑不语,他稍微放下心来,却又不敢继续多说,只冲温寒烟挤眉弄眼,示意她干脆些早点放弃。
温寒烟同他对视片刻,缓缓垂下眼睫。
她不再提及相救裴烬之事,只半低着头陷于软椅之中。
玉流月看了她片刻,终归于心不忍,却不便多说,袖摆一扫将玲珑棋收入芥子,起身唤道,“为寒烟仙子准备客房,今日起,她一日不走,便一日是我司星宫的贵客。”
“是,宫主。”
恭和恭顺倾身行礼。
玉流月正欲离开,身后冷不丁再次传出一道声音。
温寒烟的声音很轻,却极定,几乎是一字一字地落下,在满室星月璃的光影之间流转,掷地有声。
“敢问玉宫主,如何才能让您也欠上我一次?”
玉流月脚步一顿,愕然回眸。
“若我做得到,我只求您做一件事。”
温寒烟目光灼灼。
裴烬费心救她,于情于理,她如何能心安理得地留在此处,坐享其成?
那她与吸人精血,食人血肉而面不改色的妖魔又有何分别。
她缓缓吐出后半句话,“请您助我救人。”
……
再次进入辰州时,已是翌日。
还未靠近辰州,温寒烟便闻到一阵浓郁的血腥气。
“好浓的血气。”恭和面无表情地揉了揉鼻子。
恭顺拧眉向前望去。
满目疮痍。
远远望去,整个东幽都几乎被夷为平地,血红的竹林直挺挺从暗色的地面中伸展出来,遮蔽了天日,地上的阴翳摇晃,更显森诡。
“恭和,恭顺。”
玉流月御空而行,朦胧的面纱掩住她的脸,只露出一双沉静似水的眼睛。
她话声刚落,恭和恭顺应声而动,齐齐结印,虚空之中灵光大盛,祭出两枚玉环。
玉环腾空而起,碰撞发出清脆鸣声,交错掩映成两道流光溢彩的残影。
光线自上而下洒落下来,瞬息间笼罩了整片血竹林。
片刻后,玉环光晕散去,自虚空之间落下来,一左一右落在恭和恭顺手中。
两人并指于玉环上一点,光滑如镜的环面上,竟缓缓显露出辨不清意味的繁复纹路。
“宫主。”
两人将玉环捧上前去,玉流月双手掐了个诀,一抹柔和似泠泠清泉般的灵力没入玉环之中。
她双眸微阖,片刻后睁开眼睛。
“青木,赤金,黑水,白土。”
这话没头没尾,没有丝毫来由,温寒烟微微思索了下,大概了然了她的意思。
想来这玉环应当是司星宫中人独有的法器,能够卜测吉凶,辨方位。
木居东方而主春气,方位居左,火居南方而主夏气,方位居前,金居西方而主秋气,方位居右,水居北方而主冬气,方位居后。
木色青,而木生火且色赤,因此赤居南方,火生土,而其色黄,故而黄者居中,土又可生金,而其色白,因而白色为西方色,金可生水,其色黑,所以,黑色指代的是北方。
果不其然,玉流月尾音落地,恭和便应了一声,飞身便要离开。
遇上正经事时,恭和的话反而变得极少,他刚转过身,恭顺拽住他。
“还少一个方位。”
玉流月眉间轻蹙,凝神感受良久,两枚玉环于她掌心震颤腾挪,那频率越来越快,直到几乎辨不清形状。
喀嚓。
细微的碎裂声响钻入众人耳中,玉环应声而碎。
恭和恭顺愕然抬眸。
镜月双环是他们司星宫的至宝,千百年来从未出过半分差错,怎么今日竟然只卜算一个方位,便寸寸尽碎了。
玉流月视线落在碎裂的镜月双环之上,片刻,抬起头来。
“先去将这几人带回来。”
“是,宫主。”
恭和恭顺不再多说,瞬间化作两道残影,没入血竹林之中。
温寒烟没有动作,只垂眼看着碎裂玉环上一点点黯淡下去的纹路。
她托玉流月所救五人,眼下却只有四个方位。
除非剩下那人,已然陨落多时了。
不多时,周围风动,血竹林间传来簌簌声响。
两道身影整齐划一自竹林间穿出,每人两侧肩头都扛着一人,瞬息之间便闪回玉流月身侧。
“宫主,您要的人都在这了。”
这里显然经过一场天崩地裂的恶战,恭和恭顺找了半天,只找到一块还没完全被罡风碾碎的墙头,依次将肩膀上的人放下来,排成一排靠在墙边扶好。
温寒烟环视一眼,果然看见熟悉的脸。
空青,叶含煜,叶凝阳,司予栀,四人浑身血污,身上都或轻或重受了伤,灵息近乎断绝。
归仙境修士斗法,即便并未插手,也绝非寻常中低阶修士能够承受的。
温寒烟蹲下逐一探过四人脉门,脸色越发不好看。
“寒烟仙子,你要的人,我已找到了四个。”
玉流月没有动作,只浮空立于一边,语气平淡,“只不过,我先前并未说过,我找来的一定是活人。”
温寒烟摇摇头:“多谢玉宫主。”
她也并不要求,找来的人一定是活人。
既然方才的玉环能够探查到四人气息,那么即便四人眼下已没了呼吸,想来也不会过去太久。
恭和恭顺看着温寒烟上前,脸色没有丝毫波澜,心里稍微有点意外。
付出了那么多只为让他们出手救人,救来的人却并非活人,她竟然一点都不难过?
但是下一瞬,看清她动作的时候,两人脸色都微微变了。
只见白衣女子无波无澜地垂下眼睫,单手掐了个法诀,璨然的灵光猛然闪跃而起,朝着几名仰倒在地上毫无声息的人包拢而去,瞬息间便将他们笼罩在其中。
“寒烟仙子,你这是在做什么?”恭和眉梢一抬,“你难不成还有什么起死回生之术?”
温寒烟还未回答,恭顺便淡淡道:“不可能。”
他活了一千年,见证九州奇闻异事如此之多,却也从未听说过有人拥有起死回生这样通天遁地、藐视天道之能。
然而话音刚落地,看清眼前发生的一幕之时,恭顺的眼眸也微微睁大。
“怎么会……?”
恭和的情绪比他更加外放,眼下下巴都快要惊得掉下来。
“竟然——”他看着面色极速自青白染上血色的几人,“活了?”
温寒烟催动丹田,灵力顺着经脉奔腾而出,技能栏中的【风花沐雨】也开始无声地闪烁起来。
她以指尖轻点四人眉心。
空青一声惊喘,感觉自己像是落入水中窒息已久,猛然吸入一大口空气。
他一下子睁开眼睛。
“寒、寒烟师姐?”空青一眼便望见他再熟悉不过的人,呆呆道,“怎么死了还能看见你?”
“那自然是因为,你还没有死咯。”
温寒烟还未出声,便有一道清亮男声率先将话接过去。
空青怔了怔,随即像是从记忆深处揪出什么只言片语,面目一阵扭曲,缓缓转过头来。
“怎么是你们?!”
曾有过数面之缘,次次与他不欢而散的双生子抱臂立于不远处,看着他面露讥诮。
方才说话的是恭和,见空青看过来,恭顺一本正经道,“若非如此,难道你更希望寒烟仙子陪你一起死?”
空青眼白一翻,险些气得又死回去。
除了他之外,剩下三人也幽幽转醒。
三人先是难以置信动弹了一下,紧接着看向温寒烟,又看向温寒烟身侧三人,一时间神情懵懂,恍若隔世。
温寒烟喘了一口气,撑着膝盖起身。
如今她已是羽化境修士,【风花沐雨】曾经至多只能使用三次,眼下她拼尽全力,足以救下四个人。
故地重游,她再也不必像曾经那样,咬着牙逼迫自己,放弃任何一个人了。
只是【风花沐雨】效力着实太过强大,饶是温寒烟如今已晋阶羽化境,勉力救下四人之后,丹田处依旧传来一阵空耗的刺痛。
她眼前发黑,身体不自觉摇晃了两下。
一只手从斜地里伸出来,稳稳将她扶住。
温寒烟感觉被玉流月触碰到的位置,逐渐泛起一抹并不灼人的温热,丝丝缕缕灵力渗透进来,抚平她经脉一阵一阵的撕裂疼痛。
她眼下顾不得太多,生怕慢上一点,便再也救不下任何人,因此出手并未避讳司星宫众人。
见她能够起死回生,恭和恭顺虽面上微讶,却什么也没说,更没有什么打破砂锅追问到底的意思。
而玉流月脸上,自始至终没有流露出丝毫异样。
“寒烟仙子。”玉流月轻叹一声,“虽说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命数,司星宫本不该插手染指,你的事情,我本不该多说。”
“只是,你方才从归仙境尊者手中逃脱,半只脚从阎罗殿跨回来,现在身体虚弱。若是再像方才那样强行催动灵力,说不定会死。”
温寒烟抿唇谢过她:“玉宫主今日相助,我铭记在心。日后司星宫若有需要我的地方,我万死不辞。”
“不必。我今日帮你,不过是因为欠了你的因果。”
玉流月收回手,她视线落在那片血色的竹影间,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世间,人情债最是难还。”玉流月轻轻笑了下,“我于人间匆匆而过,不过籍籍无名一过客,无意与任何人相交。如此一来,走时也便了无牵挂。”
温寒烟静默片刻:“不知玉宫主可否代我照顾我的朋友?”
“自然。”玉流月微抬手,恭和恭顺便沉默着上前,轻松扶起四人。
“只是流月禀赋有限,你最后要找的那个人,我爱莫能助。代你照拂几分你的朋友,也算是抵偿了些因果。”
话音微顿,玉流月抬眸道,“竹林深处,情势莫测。恭和所言不错,千年前卦象一观,今日裴烬九死一生,若你贸然入内,或许连同你的性命都会搭上。即便如此,你还是执意要去?”
“多谢玉宫主提点。”温寒烟缓缓道,“只是裴烬与我一路相伴至此,早已被我视作身边重要之人,今日他为救我危难解我水火,倾尽所有,这般心意,我不能不报。”
她躬身下拜,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我生性愚钝,只知为人需善始令终,即便是他今日十死无生,我也绝无可能放弃。”
玉流月盯着她看了片刻,眼神复杂。
良久,她侧过脸,“恭和。”
恭和应声上前一步,不等玉流月开口吩咐,像是一早便知道她的心意,径自从芥子中掏出一瓶酒。
“寒烟仙子,收下吧。”恭和扬起下颌,“这可是世间最后一瓶玉冰烧,是千年前流华宫主亲手所酿。你先前喝过的,全都是费尽心思却难得其一的西贝货。”
温寒烟一怔,“既然是世间绝饮,我今日如何能收?”
“你便当作它是我无法偿还于你的因果。”
玉流月挥手示意恭和将玉冰烧递上前,他为人不拘小节,干脆把酒瓶往温寒烟怀里一塞。
趁她还未动作,便迅速闪回了玉流月身后,仗着有人撑腰,朝温寒烟吐了吐舌头。
“流月言尽于此。”玉流月转身,“若有缘分,我便在司星宫恭候你来。”
说完这句话,她不再犹豫,化作一道流光没入天际,瞬息间便消失了踪迹。
恭和恭顺见状,连忙每人扛着两个意识不清醒的人,抬步跟上。
“寒烟仙子。”
“后会有期。”
两人分别留下四个字,在原地消失了踪迹。
温寒烟注视着几人消失的方向,片刻,深深吸一口气,转身朝着相反的方向,义无反顾踏入竹林。
她也并非贸然行事之人,在没有八成的把握之前,她绝对不会如此鲁莽冒险。
若云风至今仍毫发无损,她但凡踏入这竹林一步,便无异于送死。
只是她已事先观察过,这片茂盛的血竹深处,万籁俱寂,寂然无声,且温寒烟能够肯定,这片竹林并无消声一类的功效。
——方才恭和恭顺深入竹林之时,来往都传出动静。
更何况,他们入内往返一次,除了来往摩挲竹叶之声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更未受伤。
最后,是没有任何依据的根据。
温寒烟相信裴烬。
他们做对手时,他是令她最忌惮的敌人。
可与此同时,他也是她最信任之人。
她相信他,即便今日裴烬当真死在这里,在他羽化之前,云风也绝对不会好过。
即便云风并未身陨,只是受了重伤,她即便不说出手杀之,也至少有把握逃走。
温寒烟拨开瓶盖,仰头饮进一口玉冰烧。
清冽酒液入口,瞬息间便宛若化作烟雾般无痕,但紧接着,她干涸的经脉间隐隐传来躁动。
温寒烟脑海中闪回那日晚月节灯火之下,裴烬唇畔意味深长的笑意。
他说:“好酒。”
果然是好酒。
温寒烟又饮了几口,短短瞬息之间,经脉间便灵力奔涌,不仅耗空的丹田再次充盈而起,甚至隐约有满溢而出之势。
半瓶酒瞬间入腹。
温寒烟恢复得差不多,并未将玉冰烧饮尽,又将瓶盖塞了回去。
或许待会还派的上用场。
她抬步向前,愈是深入,空气中的血腥气便愈发浓重,竹林也越发茂盛。
成年男子双手勉强能够环住的血竹参天,几乎一根接一根紧紧挨着伸展入苍穹,遮蔽了天光,也令此处变得愈发昏暗。
黯淡的光影掩映,血竹的色泽显得愈发暗红,宛若滴血。
温寒烟猜测,这大约又是裴氏三十六秘术之间的一种。
这浓郁的血气,或许并不来自于旁人,恰恰是秘术之主。
若这样多的血竹都是以精血凝集而成,那这个人,当真还能活下来吗?
温寒烟心头微沉,略微加快了步速。
只是此处竹林太密,光线也暗,她无法御剑,更不敢放过每一寸角落,只能凭借双足,一点一点向内探去。
渐渐地,血竹也开始发生变化。
温寒烟敏锐地察觉到,一片竹林正渗着血。
她抬头一看,瞳孔骤然一缩。
只见云风通身七百二十处穴位皆被血竹贯穿,一身白衣被血色彻底浸透,整个人都仿佛被密密麻麻的竹林扎成了刺猬,宛若万箭穿心,死不瞑目。
他两只眼睛定定地望着一个方向,肤色已然惨白,看上去失血甚多,已陨落良久。
温寒烟盯着他的尸身,倏地感觉毛骨悚然。
那张面如冠玉的脸上,竟无丝毫痛苦恐惧。
他唇角咧开一抹大大的弧度,那笑意温和至极,在眼下这种画面之中,却反而显得极为诡异可怖。
不仅如此,为何他并未似司槐序那般羽化?
温寒烟吐出一口浊气,暂且将狐疑压在心底,转眸环视一圈。
并无裴烬踪迹。
“裴烬?”温寒烟高声唤道,竹林间回声阵阵,逐渐远去。
无人回应。
温寒烟心念微顿,顺着云风直视的方向探去。
她边探边催动体内魔气,“长嬴!”
先前在东幽剑冢,她便是得益于魔气指路,才能如此快地寻到裴烬。
然而这一次,那墨色气海似是睡着了。
温寒烟感觉她没入其中的神识像是石沉大海,并未激起半点涟漪。
温寒烟指尖微蜷,一颗心仿佛缓缓沉入了冰冷的水底。
若是她来得晚了。
若是他当真为她而死——
一种很怪异的感受自心底升腾而起。
并不疼痛,有点麻木,又有点发涩。
温寒烟也说不上这是什么样的感觉。
玉宫主说得没错,修仙中人讲究因果。
这样大的因果,她如何才能还。
是了,只有他活着,她才有机会偿还,否则若生心魔,她此生便与证道再无缘分。
这种结果,她如何能接受?
更何况,她体内无妄蛊尚未解,他们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若是他死了,唇亡齿寒,她作为一个无用的弃子,又能独活多久?
温寒烟又深深呼吸几次,手指无意识攥紧了昭明剑。
定然是因为这样。
因为这样,她才会感觉不安。
一阵风过,血竹摇曳,一根纤细的竹被风弯折,露出一道玄色的剪影。
温寒烟猛然抬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