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凝阳脸色苍白,眼睛却一瞬不瞬地直视着云风。
然而归仙境修士的威压,绝非她能够抗衡。
短短瞬息间,她便气血翻涌,克制不住喷出一口血。
叶凝阳身形摇晃了一下,却依旧定定立在那里,寸步不移。
她的眼前出现了绚烂的重影。
不远处那个白衣墨发、手摇折扇的男人,在她眼睛里摇晃着,逐渐分裂成两个截然不同的剪影,然后又在下一眼中重新聚合。
不知是不是她身上的毒还未解,那双眼睛分明含着笑意,她却感觉被刺得生疼。
快点开口说话。
说点什么都行。
可没有人能够听见她心里的声音,叶凝阳咽下一口血,更多的血又沸腾着涌上来,从唇角溢出去。
这个男人是故意的。
他想用沉默杀死她。
可若是她率先挪开视线,她岂不是败下阵来了?
若只是她输了也就罢了,可现在她的胜负却承载着很多条性命。
醉青山到底刚解,叶凝阳身体虚弱,耳中一片轰鸣作响。
渐渐地,她听不见外面的声音,也什么都看不见,只听见自己心里越来越清晰的声音。
她既然选择了站在这里。
她就绝对不能认输。
时间在这一刻无限拉长,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但她依稀觉得,自己撑了很久很久。
就在叶凝阳几乎失去意识,摇晃着要一头栽倒昏厥过去的时候,威压陡然一轻。
叶凝阳挣扎着抬起头,她的呼吸声很重,像是冬夜一面漏了风的窗柩。脸上一片温热,她伸手一抹,不知是眼底还是手中,尽是血色。
她看见叶含煜的背影。
“姐姐,你先走。”
叶含煜声音颤抖,他看着叶凝阳七窍流血,伸出的手想要触碰她,却又不敢,指尖蜷了蜷,又收回来。
他状态也不算好,眼下也只能咬牙强撑。
远远望见叶凝阳站在这里时,他还无法预料,直到亲身站在此处,感受到铺天盖地涌来的威压,他才知道叶凝阳方才一瞬间经历了什么。
是的,一瞬间。
在叶凝阳的角度,仿佛过了很久。
可实际上,在所有人眼中,只是过去了一瞬间。
就在她站在那里,话音还未落地,便成了眼下这副鲜血淋漓的模样。
高阶修士的威压宛若山岳,仿佛能够摧毁人的脊梁,碾碎人的双腿,不得不匍匐跪地下去。
归仙境修士的威压,却像是一种死寂。
在迎上它的那一瞬间,人并不会有什么感觉,但是自那一刻开始,仿佛一瞬间被剥夺了五感和思绪。
就像是死去了一般。
叶含煜猛然呛咳起来,大片大片的鲜血从口鼻之中涌出来。
温寒烟眸光一凛,正欲飞身上前将两人护在身后,可威压太盛,她虽不像叶凝阳和叶含煜那般无力抵抗,每一步却也仿佛逆着狂风般艰难。
“活该!谁让他们不知死活,非要帮着魔头和妖女?”
“啧啧,从今往后,这九州之中,恐怕再也没有兆宜府咯!”
“这叶凝阳也太过狂妄自大了些,她以为她是谁,也敢和云风尊者叫板?”
“……”
恰在这时,人群中倏然一乱,法器虹光此起彼伏闪跃而起,十数道朱红身影顺势拔地而起,拦于云风和叶含煜之间。
“少主、家主,我们来助一臂之力!”
叶含煜浴血抬眸,眼睛一亮。
云风眼眸微眯,摩挲着扇柄的手指蓦地一顿。
霎时间,法器虹光轰然破碎,就像是被虚空之中无形的手一把捏碎。
数十名兆宜府精锐被罡风反震,呕血倒飞而出,几人砰砰砸落在地,不省人事。
剩下几人只觉得浑身骨骼尽碎,却龇着染满血色的牙,挣扎着要赶回叶含煜身前。
就在这时,一道法阵自上而下笼罩而下。
众人仰头一看,只见两名锦衣少女一左一右立于上方,双手掐诀,源源不断的灵力自她们袖摆间涌出,灌入正中央的阵法之中。
两人身后围了一圈身穿浅金色莲纹长袍的东幽精锐,阵心之上,司予栀青丝飞扬,眼神坚定地居高临下望着阵中。
“怎么回事?东幽出来搅什么浑水?”
“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真是不知死活了。”
“那魔头怕是能蛊惑人心,接二连三让这些美貌女修为他卖命,莫不是……”
“住口!谁若是再敢乱嚼一句舌根,休怪本小姐不客气。”
司予栀冷冷打断,“眼下我时日无多,但在我死之前,足够布下阵法,要你们这群嘴臭的杂碎先一步下地狱了。”
她话声刚落,全场猝然一静。
“云风尊者在此……”
“哦,云风尊者在此,所以呢?”司予栀冷笑垂眸,“我观你衣装,并非潇湘剑宗弟子。你若是被我杀了,云风尊者难不成要为了你找我寻仇吗?”
“可……可云风尊者大公无私,一视同仁,即便我并非潇湘剑宗弟子,他也定会为我主持公道!”
“你也说了,云风尊者一视同仁。”司予栀环臂道,“在他眼里,你与我之间有何差别?你对本小姐口出狂言在先,你怎知我杀你不是替天行道,深得他心呢?”
“……”那人哑口无言。
“叶家主说得对,无论如何,救命之恩不能不报。”
司予栀视线在裴烬身上顿了顿,落在温寒烟身上时,眼神极度复杂。
片刻,她若无其事地挪开目光,“无论对方是何身份,今日若有人要杀我司予栀的恩人,本小姐绝不答应。”
她话音刚落,身后便传来整齐划一的高喝。
“东幽弟子,今日誓死追随小姐,绝不后退一步!”
温寒烟愣了愣。
不远处,叶凝阳已意识迷离,瘫软在叶含煜怀中,两人身上衣袂所绣的金枫都几乎被染得红透,早已分不清是衣袖的颜色,还是血色。
“你们何苦如此。”温寒烟抿抿唇角,又抬头去看司予栀,“司小姐,你还是退后些吧。”
司予栀咬着唇角死死盯着温寒烟,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却又一个字都没有说。
她执拗立于虚空之间,闻言不过是双手掐诀的速度变得更快了些,像是在用行动告诉她,自己的答案。
温寒烟叹息一声,“站在裴烬身边,是我自己的选择。我无意拖累任何人,所以我们先前的交清今日皆可作废,你们不必因我而以身犯险,蹚这一趟浑水。”
说及此,她深吸一口气,道,“即便今日成为敌人,也不会动摇我们之间的情谊,但若是你我对上,你们也不需因往日情分对我手下留情。”
温寒烟话音还未落地,一道雪色的流光便自人群中飞掠出来,稳稳地立在她身侧。
“寒烟师姐。”空青的神情不似往日那般,他的眼神看上去更复杂,尤其在余光瞥见裴烬时,宛若浸了一片浓稠的墨色。
顿了顿,他一瞬不瞬望着温寒烟道,“我早先便对你说过,我无父无母,是你给了我第二次生的机会。眼下我举目无亲,除了你身边,我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往何处。”
“你是我生命之中最重要的人,所以无论发生了什么,我都绝对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你。即便是死,我也要死在保护你的路上。”
“你说什么废话!”司予栀居高临下冷喝一声,“你将这些话说了,本小姐说什么?”
香茗香叶自她身后探出头来,“小姐,不如就什么都别说了?我们先前听说,做家主都是要沉稳的。只有话少的人,才会显得沉稳。”
“我何时说要做家主了?”
“现在东幽嫡系全都死光了,哦不,是还剩下了您一个。您不做谁来做呢?”
两人话音刚落,身后便传来山呼海啸般掷地有声的声浪。
“誓死追随小姐……家主!”
东幽气势极盛,再加上此处原本便是东幽的地盘,在场半数皆为东幽弟子。
眼下他们倒戈,态势瞬间变幻,其余宗门子弟的议论声瞬间被掩盖。
呕血倒地不起的几名兆宜府护卫不甘示弱,艰难地撑着身体爬起来,一边咳血一边道:“兆宜府也一样,家主在何处,我们便在何处!”
东幽:“我等愿永生追随小姐,上至黄泉,下穷碧落!”
兆宜府:“哪怕跟着家主要落得一个死无全尸的结果,我等也要在她麾下灰飞烟灭!”
司予栀:“……”
叶凝阳:“…………”
两边叫嚣此一声彼一声,仿佛眼下最大的敌人不是别人,便是对面那些层出不穷的口号声。
有人看不下去了,莫名其妙高声问道:“什么意思?魔头还在那里,你们到底还杀不杀了?”
有人想起云风已许久未开口,大声唤道:“云风尊者——”
话还没说完,血花四溅,那人脑袋凭空爆开,软绵绵倒在地上。
变故突生,所有人都惊呆了。
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一个人尖叫一声:“死、死了……”
“云风尊者?!”
云风唇角噙着笑意,似是对此刻发生的一切极有兴致。
“一出好戏。”直到这时候,他才慢悠悠晃了晃折扇,语调却蕴着淡淡的惋惜,“只可惜,没有想象中那般精彩。”
他凉凉掀了掀唇角,“终归,登场者皆为蝼蚁。”
一道灵风随着话音倏然砸落,阵法灵光轰然破碎。
温寒烟几乎看不见云风是如何动作的,又或者说他自始至终从未挪动过分毫,就连手指都没有动一下。
兆宜府众人本便身受重伤,登时被罡风掀飞,彻底昏死过去。
司予栀受法阵反噬,当即喷出一大口血雾,支撑不住自半空中坠落下去,香茗香叶也受了重伤,勉强一人一边撑住司予栀的手臂,将她护在怀中。
直到这一刻,温寒烟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时司槐序当真手下留情了。
饶是她已晋阶羽化境,此刻也感觉脚下瞬间踏空,宛若地面陡然下陷,她低下头去,却只看见自己被狂风卷集着,已离地数丈之远。
她四下扫一眼,只勉强来得及一把抓住飘至身侧人的衣领。
空青双眸紧闭,他修为最浅,已在云风一击之下被震晕过去。
下一瞬,一道吸力自下方传来,温寒烟扣紧了空青衣领,瞬息之后睁开眼睛,只见自己双脚已落了地。
周遭罡风呼啸,碎石乱溅,飞沙走石之间,几乎所有人都已被震得昏厥过去。
偶尔有几个勉力能抵抗的,艰难地拖着重伤的身体躲避着四处极速飞窜的石块,背影何其狼狈,分毫没有方才质问温寒烟时的道貌岸然。
狂风之中,仅剩下两人立于一地残垣之中。
裴烬宽袖猎猎作响,腰间墨玉牌上腾龙纹被光线掩映,栩栩如生宛若下一刻便要腾飞而起。
他八风不动站在原地,右手屈指,一抹淡淡的红光无声缠绕上温寒烟的手腕。
“虽然修仙证道大多讲究苦修,但我却有些离经叛道的见解。”
云风温和染笑的声音自四面八方的风中涌来,与所有人的狼狈不同,他悠然落下,衣摆如云浮动,宛若神明降临。
“我一向以为,明智的选择比起盲目的努力,要有用处得多。”
不远处一名东幽精锐挣扎着起身,云风慢条斯理伸出扇骨一点,一道灵风以摧枯拉朽之势呼啸而去,瞬息间贯穿了他的心脏。
那人软软倒下,身体瞬息间被罡风撕成碎片,血雨朦胧落下,云风笑着说,“这是他们选择的道路,在选择之时,他们便该知道这条路通向何处早已注定。”
他看着温寒烟愈发冰冷的表情,好脾气微笑道,“怎么,你因此感到不甘吗?”
血雾落下,云风周身却纤尘不染。
他在漫天血腥之间缓缓出声,宛若叹息,“可在我看来,这是他自己选择的命运降临,于他而言,难道不是一件应当开心的事吗?”
下一瞬,折扇一声清鸣,扇骨“叮当”作响,接二连三自云风掌心飞掠而出,化作十八把短剑,自发围拢成一道圆润的弧线,于他身后盘旋一圈。
远远望去,宛若神佛坐莲,身后圆光普照。
温寒烟心底陡然生起一种怪异之感,但她此刻根本无暇细想,便感觉浑身如坠冰窟。
这种感受区别于真正的寒冷,相反,她并不觉得冷,甚至能够清清楚楚地感受到自己的体温。
然而她却像是被困于冰窟之中冻僵之人,饶是拼劲全身力气,却连动弹一下手指都做不到。
她能够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周身的破绽克制不住地暴露出来,空门大绽,宛若砧板上的鱼,任人宰割。
“寒烟仙子,你或许有所不知,潇湘剑宗剑法并非止步于第七式,实际上,在许久之前,它还有鲜有人知的、真正的最后一式。”
云风的声音宛若自天边传来,温柔似流云浮动,却深掩着刺骨杀机。
他笑了笑,轻飘飘一叹。
“第八式,摇云碎。”
凭虚浮空的短剑剧烈震颤了片刻,猛然似流星砸落般俯冲而下,在空气中化作十八道流光。
短剑拖拽出的灵光在虚空中缠绕,争先恐后刺向温寒烟!
温寒烟瞳孔骤缩。
令她周身动弹不得的那股力量,依旧桎梏着四肢百骸。
云风见她只顾愣在原地动弹不得,眼底浮现起淡淡笑意,指尖捻了捻虚空,像是一种习惯性动作。
然而下一刻,他眉目间笑意凝固。
只见白衣女子身形骤然暴起,速度不仅不慢,甚至快得连残影都未停留,宛若凭空消失在了原地。
温寒烟在口腔中尝到血腥气。
她舌根发疼,是方才千钧一发之际,用力咬下以疼痛刺激起自己的本能。
疼痛蔓延开来的那一瞬间,她体内的灵力自发澎湃汹涌而起。
这便足够了。
技能栏中【踏云登仙步】闪烁着,温寒烟稍微松了口气。
虽然不知云风方才究竟对她做了什么,但她暂且性命无虞。
好在有系统傍身,她并不需要动作,只需要催动灵力便可使用这些技能心法。
温寒烟不敢在此刻暴露自己能够模仿旁人招式的能力,可潇湘剑宗的哪一招剑法能够与云风匹敌?
既然敌不过,那便不去交手。
眼下她已晋阶羽化境,再有踏云登仙步相辅,速度几乎能够与归仙境媲美。
即便她浑身空门暴露,可若是对方只能捕捉到她的破绽,却无法攻击到此处,也不过是看得见吃不着,竹篮打水一场空。
云风果然盯着她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地“嗯?”了声。
“速度倒是很快。”
短剑化作残影遁入虚空,风声狂乱间,云风转过脸去看裴烬,笑意如常,似是并不将这点小插曲放在心上。
他扯起唇角,宛若老友闲谈般笑道,“只是长嬴,你说,这世上有比我速度更快的人吗?”
裴烬闻言,冷淡掀起眼皮。
“的确。”他没什么情绪笑了一声,“如果是……”
剩下的话被罡风湮没,散入虚空。
“长嬴,怎么样,够不够快?我看就算是你来和我比,这一块也得老老实实甘拜下风。”
“这副表情看着我做什么,得了得了,知道你看不上。但我有什么办法?我剑术平平,偏偏对逃命极擅长。”
“——不光是逃命,说起来,长嬴,这里一定有你至少一半的功劳。若不是你整天缠着我比试,我怎会整天到处躲着你走?”
“我现在是不敢回潇湘剑宗了,我父亲整日追着我骂,说我成何体统,身为剑修却不精钻剑术,反倒去研究旁门左道。”
“说出去,简直让人笑掉大牙。”
“……”
“看来你也想到了一些往事。”
云风悠悠笑道,“长嬴,我时常在想,若有朝一日你我能够重逢,你究竟会如何好生‘款待’我。”
说到这里,他声线微冷,语调染上古怪的笑意。
“但在我们好好叙旧之前,还是要先将不相关之人肃清,不是吗?”
短剑于虚空之中乱窜,所过之处,空气都被震颤泛起涟漪般的波纹。
波纹所过之处,景致扭曲畸变,逐渐化作另一片空间。
依旧是满目疮痍,但白衣女子的身形陡然显露出来,在一种极速放大的态势之中愈发清晰,仿佛触手可及。
温寒烟感觉身后传来一阵刺目的灵光,她心头一跳,蓦地预料到什么,于风中猛然转过头。
撕裂的虚空之中,十八把短剑划过无数道流光,自四面八方裹挟着金戈铁马之势倾轧而来!
震颤的金鸣映入她眼底,踏云登仙步已然失效,温寒烟再次陷入一阵傀儡般的僵滞之中。
归仙境和羽化境之间像是横亘着一条天堑般的鸿沟,无论如何奋力去跃,都徒劳无益,跨越不得。
但温寒烟不后悔今日她的选择。
即便为她所追寻的真相拼上性命,也好过背负着一身伤痛任人摆布,委曲求全。
无妄蛊,昆吾刀,冥冥之间,她和裴烬的命运早已相生。
他们彼此之间,缺了谁都不行。
温寒烟死死朝着舌根处的伤口再次咬下,唇角逸出一串血痕。
而短剑剑刃几乎刺入她眼球。
就在这时,呼啸而来的短剑猛然一顿。
像是被一阵巨大的吸力所扼制,短剑嗡鸣震颤着挣扎向前,却在那阵力道之下寸步不得进。
数道猩红的魔气一端缠绕上剑柄,另一端跨越虚空搭在五根修长冷白的手指上。随着他指节轻勾,魔气湮没入空气间无踪,短剑却猝然一震,朝着后方倒飞而去。
“谁告诉你,她是不相干的人了?”
裴烬缓步上前,宽袖翻飞,每一步,脚面都碾过无数残肢断臂,噼啪骨骼断碎声在风中清晰可闻。
他唇角扯起一抹冷戾的弧度,“在本座眼皮子底下,杀本座的人。既然你如此心急想去阎罗殿看风景,区区举手之劳,本座便遂了你心愿。”
裴烬嗤笑,“只是不知如今的潇湘剑宗,明年今日究竟有何人能去祭你?”
本命法器受制,云风的脸上也算不得好看。
他瞥一眼被魔气争相撕扯的短剑,长袖一扫,短剑瞬间化作十八道流光,“叮叮”落回掌心,阖拢成一把完好无损的白玉扇。
“你同从前一样,虚张声势之时,神情语气都一模一样。”
云风抚着扇柄,轻笑一声,“我只担忧今日过后,乾元裴氏再无一人。”
他缓缓笑开,“长嬴,至于你那把昆吾刀,便放心交给我。你我老友一场,令你如此宝贝之物,在你死后,我自当好生代你保管。”
裴烬眼神彻冷,唇畔笑意却愈发深邃。
“好说。”
他甩了甩手腕,昆吾刀光大盛。
裴烬反手将昆吾刀插在脚边,刀风浮动碎发,露出那双黑沉的眼眸。
“本座今日就在此处。”
罡风狂舞,他眉目间染上狂妄,“你若有胆子,便自己来取。”
温寒烟只觉得自己被两道威压笼罩,两股截然不同的力道来回撕扯着,眼前所见的一切,天崩地裂也不足以去形容。
仿佛天地湮灭,整个世界只剩下一红一白两种颜色,她立在界限边缘,仿佛时间的流速都变得缓慢。
缓慢到,温寒烟几乎能够看见此起彼伏虹光之间,云风使出的剑招。
她心底涌上一种怪异之感。
分明是潇湘剑宗的招式,但云风的每一次动作,似乎都会慢上一点。
那一分极其细微,若非她陷入这种莫名玄妙的状态之中,外加对潇湘剑宗一招一式都烂熟于心,恐怕永远不会察觉。
甚至即便是此刻,即便存在着那一瞬间的迟疑,云风的剑招依旧流畅得一气呵成,宛若于剑法融为一体,浑然天成。
但是很快,她便再也无法顾及这些。
“我送她走,是在保护你啊,长嬴。”
一柄短剑斩碎红光,在空中转了一圈,朝着温寒烟刺去。
云风一身胜雪白衣没有丝毫破损,飘扬的衣袂在罡风之中宛若落雪。
他微笑着问,宛若当真用心良苦,“留着她在这里,你觉得自己还能撑得过几招?”
裴烬没什么所谓地用指腹拭去唇角血痕。
他冷嗤一声,左手挽了个刀花,踏风而上。
“将死之人,何须费心。”
“但我却想多关照几分。毕竟,她身上有裴氏家纹,不是吗?”
云风瞥见温寒烟眉心若隐若现的灵纹,弯眸一笑,“克制不住家纹显现,你的状况比我想象中还要差得多,真令人意外。不过,作为知己好友,你若是死在这里,我怎能不悉心照拂你的道侣?”
话声刚落,十七道流光盘旋着俯冲而下,直取温寒烟周身数道命门。
短剑所过之处,天地崩塌,日月失色,地面上垂落的不知属于谁的长剑纷纷拔地而起,空气都开始沸腾。
下一刻,空气陡然凝滞。
就像是时间停止在这一刻,万剑浮空,扇骨停滞,除了逐渐蔓延开来的暗红色虹光之外,一切都仿佛凝固了。
紧接着,被定格在半空之中的万剑不约而同地震颤起来。
随即,仿佛受某一种力量的牵引,剑河涌动,直朝着天际飞掠而去,形成一道巨大的以灵剑凝成的漩涡,盘旋于一道玄衣宽袖的身影上空。
起初,只是灵剑,可随后却有愈发多的东西被吸附而上,化作丝丝缕缕的暗红色线条,宛若凝成了一个巨大的暗红色天日。
云风十七道扇骨皆被吸引而去,本命法器尽失,他却不慌不乱,只仰头盯着那轮暗红色的太阳,不知道在想什么。
下一瞬,万剑齐鸣,灵剑尽断。
虚空之上,纷纷扬扬剑雨落下,断剑噼里啪啦砸落一地,密密麻麻的空中,瞬间只剩下一轮暗红色的圆日,不祥的日光照亮了十七道嗡鸣挣扎的扇骨短剑。
“我一早便猜到,你会救她。”云风这时转过头来,“只可惜,我的无杳剑没有那么脆弱。”
“月折竹影。”他抚掌三声,不紧不慢笑道,“不知用完这一招,你还有多久好活。”
裴烬咳出一口血。
“有这个闲工夫,你不如去好好算一算自己的命数。”
他面不改色抹去,左手五指收拢,身后暗红圆日所映之处,寸寸崩塌。
“你能不能活过下一息。”
恰在这时,一道剑光自天边凌然斩落!
昭明剑撕裂空气,却在靠近云风时仿佛被什么阻隔,一点点慢下来。
温寒烟咬牙催动全身灵力,当空旋身一拧,再次向前进了一寸。
剑尖压上云风咽喉。
剑风拂面,云风悠然掀起眼皮,眼睛里没有丝毫恐惧惊异。
他缓缓扯起唇角。
温寒烟瞳孔骤缩。
不对。
云风现身之后,曾展折扇三次。
每一次她都清清楚楚地看到,那是一柄十八档的折扇。
两根大扇骨,十六根小扇骨。
而不远处被裴烬所控的短剑,仅有十七把。
留给她思索的时间太少,几乎是一个呼吸之间,一把短剑自云风袖间钻出,反客为主,直取她咽喉。
这样近的距离,避无可避。
温寒烟咬牙不闪不避,手腕用力,将昭明剑尖向前送去。
若她今日必然死在此处,她也要让云风为她陪葬。
“叮”的一声轻响,剑尖落在云风喉间。
却像是刺在一块金玉顽石之上,再也不得寸进。
云风那张面如冠玉的脸近在咫尺,他注视着她,微微翘起唇角。
“寒烟仙子,我早已说过了,人的命运向来取决于选择。”
“这便是你的选择吗?”他摇头叹息,“既如此,你准备好迎接自己的命运了吗?”
她的命运?
不,她不信命。
她的命运,她的生死,也不该掌握在旁人手中。
云风自始至终气定神闲的神情陡然凝固。
伴随着“喀嚓”的清脆碎裂声,他护在身周的光幕以昭明剑尖为中心,爬满了蛛网般的裂纹。
下一瞬,轰然破碎。
云风眼底浮现出几分兴味。
他的防御竟然就这样被一剑斩碎了,而那霜雪般的剑芒凌然斩落,仿佛下一秒便要割断他的咽喉。
他竟然当真感受到了一种类似于生死存亡的威胁感。
多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
而带给他这种感觉的,甚至只是一个他从来并未真正放在眼中之人。
“长嬴,你还真是找了个好道侣。”云风慢慢翘起唇角,下一句话开口时,是对着温寒烟。
“摇云碎?”他微笑,“没想到你只看了一眼,便能将它的威力施展至如此程度,果真是个不可多得之才。”
说及此,他语气倏然一变,“既然如此,看来我也不必对你留手了。”
只是云风心底不受控制地油然而生一种更加惋惜的情绪。
可惜这样惊才绝艳、临危不惧的女子,不能为他所用。
可惜她今日注定要陨落在此。
温寒烟眼神冷凝。
【莫辨楮叶】在技能栏中无声地黯淡下去,进入了短暂的休止期。
也就是说,短时间内,她无法再以这一招同云风交手。
其余的招式未必能够对归仙境剑修造成伤害,温寒烟只是在赌,赌她这一剑能够落在实处。
下一刻,大片大片的云包裹住她。
轻盈的云漂浮而来,瞬息间盈满了她的视野。
恍惚间,温寒烟依稀回想起很多很多年前,送她回到落云峰的那一只灵光璀璨的白鹭。
只是这云层却染着淡淡的绯色,绯色逐渐加深,变得殷红,最终那深沉的色泽铺满了眼底,宛若一片血色。
温寒烟身体一轻,听见裴烬的声音落在耳边。
“你这样聪明,去司星宫的路,应当还记得。”
温寒烟怔了怔,冷不丁清明了几分。
的确。
东幽宴席时,司星宫宫主分明出席,眼下却不见身影。
恐怕司星宫众人离开得远比旁人更早,亦或者是一早便找到了醉青山的破解之法。
但司星宫中人只负责自身因果,不论旁人生死,因而并未出声提点,只是默默远离了这一场浩劫。
温寒烟浑身轻飘飘的,仿佛真的化作了一团云,被包裹着飘向远方。
恍惚间,她听见云风的声音。
“行云里?这是裴氏秘术之中唯一能够保命的招数,极度消耗精血,凭你如今的状况,你以行云里将她送走,无异于自寻死路,再无退路。”
他一下一下大笑出声,“妙,简直太妙了。裴烬,你就这么自信能够胜过我?”
声线一点点变得阴鸷,仿佛撕碎了温润表象,总算露出狰狞的本相。
“还是说,你根本就没想活。”
裴烬玄衣无风自动,昆吾刀气如有实质缭绕周身。
曾经他孤身一人,没什么可失去。
他乐得自在。
眼下却有人舍命相陪。
那是一千年以来,唯一一个甘愿陪他千夫所指,陪他万人唾骂的人。
这世上哪里有那么多这样的傻子,若是她死了,日后还有谁愿意犯这样的傻。
那他这漫长又无趣一生,岂不是再也找不到这样的乐趣。
裴烬淡笑一声,转眸看向温寒烟的方向,罡风浮动墨发玄衣翩跹狂舞。
“我怎么真的舍得让你陪。”
温寒烟眼眸微微睁大。
她感觉到先前那阵令她浑身僵滞的吸引力越来越轻,随之而来的,是越□□缈的触感。
她猛然睁开眼睛,愕然察觉自己已不知何时被一团红云托栽着飘出数丈。
远处那片狼藉战场在视野中极速缩小。
温寒烟一时间像是被分裂成了两个自己。
一个她受威压所制,眼下只能动弹不得地瘫软在绯色的云层间。
另一个她奋力挣扎起来,想要从云层中挣脱出去,却被越来越多的红云淹没。
空青他们还没有找回来,她怎么能离开。
大敌当前,她怎么能离开。
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原因,鼓鼓囊囊的情绪堵在心口,她很难受,却分不清那些杂乱的思绪。
她不想离开。
“长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