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被温寒烟明目张胆讽刺,却说不过她,登时恼羞成怒:“你——”
“何必同她说那么多?”应光誉察觉众人似乎被说服了,连忙高声喝了一声,打断他们,又转过身来看向温寒烟。
“你明知他是魔头裴烬,却执意相护,不仅拦下我攻势,还在此同诸位仙门世家弟子阵风相对,恐怕早已同魔头暗通款曲!”
说到这里,他声音更阴沉,扭过头朝身后众人道,“他们还一起杀了陆宗主!是我亲眼所见!”
此话一出,先前还心乱如麻的众人心绪顿时更加乱了。
“什么?!陆宗主死了?”
“原本还以为裴烬当真改过自新,却没想到他一出寂烬渊,便杀了潇湘剑宗宗主,简直其心可诛!若放任下去,岂不天下大乱?”
“寒烟仙子也不像五百年前那般冰清玉洁,眼下看来,怪异至极!”
“正是,她此刻早已心性大变——诸位难道忘记了?若她还似当年那般,又怎么可能大闹四象峰朱雀台?!”
“说不定那时,她已经被魔头使什么手段控制了!”
“诸位可曾想过一种可能,温寒烟当日苏醒,本以为受众星捧月,从此平步青云,高枕无忧。然而见云澜剑尊收新弟子,因而心生嫉妒怨愤!陆宗主以德报怨,她却嗤之以鼻,反倒对他生了杀意,叛出潇湘剑宗之后,便找上魔头同他合作,亢壑一气,于东幽一同杀了陆宗主?”
“有理有理,定是如此……”
“你们——”空青险些一口气上不来,被生生气得昏厥过去。
他此刻脑海中一团乱麻,一时间竟像是连话都不会说了,喉中发出几个意味不明的音节。
“前辈绝非你们恶意揣测之人,且魔……裴烬此人与传闻大有径庭,当年之事或许另有隐情……”
叶含煜的声音很快被一波盖过一波的亢奋声音压下去。
司予栀也急得额角渗出冷汗,正欲说什么,冷不丁看见温寒烟状况,眼睛陡然睁大。
“喂,你小心——”
几乎是同时,温寒烟后心一冷,她条件反射侧身闪开,回眸之时,眼神微微凝固。
周遭瞬间沉寂下来。
裴烬指尖还勾着尚未散去的魔气,他分明没什么变化,通身气息却似是完全换了一个人,冲天邪气杀性缭绕。
空青目眦欲裂:“你做什么?!寒烟师姐分明在——”帮你。
“她怎么了?”裴烬嗤笑一声打断。
他居高临下垂眼,用一种看蝼蚁一般冰冷的眼神看向空青。
“你莫非想要说,她在帮我?”
裴烬唇角扯起讥诮,“非也。你跟了她这么久,难道至今都没有察觉,她自诩天资过人,实则不过是个辨不清人心,更辨不清状况的蠢人。”
他语气并不激烈,可对上他视线,空青莫名向后退了一步,黑着脸没有说话。
司予栀和叶含煜也一时愣在原地。
温寒烟立于风中,她平静将他的话尽数听进去,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
“你想让我走?”
良久,她传音问。
直到她出声,裴烬才像是刚发现她这个人,慢悠悠转过脸,分给她一点眼神。
两道声音同时传入耳中,温寒烟突然感觉有点晕眩。
“寒烟仙子贵人多忘事。”他语调慵懒,却漾着冰冷的疏离,“本座以你性命相逼,强迫你开启寂烬渊封印大阵。”
另一道声音落在识海,“起初你我说好的条件,便是我替你解决魔气缠身,而你适时甩掉我这个累赘。”
温寒烟眼眸微微睁大。
耳中他声线冷冽,“眼下你于本座而言,已无价值。今日倒是热闹非凡,新仇旧恨,正好一并算一算。”
识海中他语气含笑,“没有比现下更合适的机会了,何乐而不为?”
裴烬只看了温寒烟一眼,便淡淡挪开视线,“五百年前你曾送我一件大礼,本座早已说过,离开寂烬渊的第一件事,便是要杀你祭阵。”
最后一句话落在识海中,“你我合作良久,始终差强人意,如今最后一次,合该默契些。”
交错的声音戛然而止。
温寒烟感觉到一阵刺痛。
荡开的刀意不知何时已绕上她身周,却并未伤害她,只不远不近地浮动。
裴烬眉梢轻挑,昆吾刀自他袖间飞出,一时间刀光大盛,刺得在场众人连眼睛都睁不开。
他悠然一震袖摆,似贵公子般彬彬如礼,通身却邪性四溢。
刀光映上裴烬眉眼,为他染上几分血色。
反正他早已声名狼藉,没什么好可惜,更无所顾忌。
可她不一样。
总算有人反应过来究竟怎么回事。
“内讧了!”
“什么内讧?你听不懂话吗,人家寒烟仙子是受了胁迫,并非真心助纣为虐!”
“可那也不该……”
“想活命有什么错?换做是你,你帮不帮?”
“我……”
“你什么你,你连被胁迫的资格都没有——人家魔头能看得上你什么?烂到家的根骨,还是几十年都没动过的天灵境修为?”
“……”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周遭声音杂乱,一股脑地涌入耳中,应光誉死死攥紧了剑柄。
温寒烟……她怎么能这么清清白白?!
他还未动作,已有人纵身而起。
“还愣着干什么?上啊!”
“助寒烟仙子一臂之力!”
罡风扑面,吹动温寒烟白衣狂舞。
她于青丝飞扬间缓缓拔剑,眼睛直直注视着裴烬。
下一瞬,一剑斩落。
鲜血四溅,血雨簌簌而落,一道身影自半空中无力坠落下来,不多时便“扑通”跌落在地,洇开大片血污。
“这、这……”
“死了!他陨落了!”
“……”
裴烬愣了愣,抬起眼。
昆吾刀出袖半寸,通身未染半点血腥。
温寒烟并未看旁人,一人一剑孑然而立,虽并无太多言语,却似立于天地之间,傲然不移。
“今日,我便在此处,哪里都不会去。”她道,“寸步不离。”
躁动不安的人群再次沸腾,短短一炷香之内,他们情绪跌宕起伏,眼下已到达了极限。
“她分明就是站在魔头那边!”
“这名即云寺弟子便是她亲手所杀,我们所有人都看见了……”
众人杀红了眼,纷纷抬剑飞身攻上去。
“无论如何,魔头眼下定然虚弱至极,趁着这个机会杀了他!”
“也杀了温寒烟!”
群情激昂,空青三人虽然想拦,却无异于蚍蜉撼树。
温寒烟垂眼冷哼一声,一剑扫过虚空,昭明剑意瞬间荡开数丈,属于羽化境修士的剑威登时将众人尽数扫落在地。
恰在此时,空气中倏然撕裂一道巨大的裂缝。
温寒烟拧眉望去。
就在不久前,正巧也在此处,她曾见过这样的壮观景象。
这是唯有归仙境修士才能做到的,缩地成寸,踏碎虚空,整个九州山河,于他们而言只需心念一动,瞬息可至。
上一次,从光幕之中走出的是东幽老祖,司槐序。
可司槐序分明已经羽化陨落,那这一次……
不只是她,几乎所有人的视线都凝聚在此处,迷茫地怔怔看着这一条灵光四溢的裂缝,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极速扩散而开,拼凑出一道若隐若现的流云纹。
唯有一众潇湘剑宗弟子愣了一下,紧接着,脸上浮现出狂喜的情绪。
“是师祖!”不知是谁高声喊了一声。
“师祖来了!我们有救了!”
灵光撕裂虚空,在无数道灼灼目光之中,逐渐显露出一道剪影。
这道摇晃的剪影自上而下破开灵光,虽看不清面容,但仅观青丝飞扬,袍裾纷飞,便可知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
但视线向下,那剪影却并不高挑,下半身臃肿而辨不清形状。
众人一阵哗然,就在这时,一柄白玉折扇自灵光中探出来,“刷”地一声展开。
紧随其后的,是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捏着扇骨轻晃两下,雪色宽袖猎猎翻飞。
温寒烟视线定在袖间银丝压的流云纹上。
裴烬则黑眸微眯,看着那柄折扇,不知道在想什么。
光线陡然刺目,将整片苍穹映得亮如白昼,光线逐渐散去时,那道自虚无间出现的身影也逐渐清晰起来。
还无人来得及看清那人,一道归仙境修士的威压便随着他行动如水流淌而来。
一切声音都在这一刻静止。
无论宗门归属,在场所有人皆噤若寒蝉,恭敬躬身下拜。
“晚辈见过云风尊者!”
来人一身胜雪白衣轻盈如羽,腰部之下的衣袂浮空翩跹,衣摆处隐隐约约露出一张白玉打造而成的蒲团,整个人都盘膝坐于其上,因而只露出剪影时,身量和下半身才会显得于寻常人相异。
白□□之上雕镂着祥云纹路,流云间若隐若现着几瓣莲花。
来人轻笑一声,折扇慢慢摇了摇。
“何必如此讲究。”他唇角微扬,“诸位自便。”
这声线熟悉,仿佛已不是第一次听见。
虽然来人话音含笑,字里行间皆温和,铺天盖地笼罩而下的威压却并不如他语调那样无害。
整片空间遥遥跪拜了一大片,空青等人虽不想拜,修为却不足以抵抗这种威压,整个人仿佛被一座山压在脊梁上,不得不屈膝躬身匍匐在地。
以至于,为数不多负手而立的身影,便显得格外显眼。
云风凭虚浮空,自然而然地将眼睫落下,看向一黑一白两道剪影。
与此同时,温寒烟也不偏不倚看着他。
上一次司槐序出现在此处时,她修为尚浅,只因下意识多看了他一眼,便险些被归仙境修士的威压所杀。
今时不同往日,眼下她已是羽化境修士。
虽然在同云风对上视线的那一刻起,某种天道规则一般的威势便轰然砸落肩头,但比起先前那种毫无还击之力的弱小而言,她已足够应对。
温寒烟从未见过云风。
自她拜入潇湘剑宗以来,只知这位羽化境师祖常年闭关,鲜少现身于人前,因而她向来只闻其名,未见其人。
但这张脸,她并不陌生。
兆宜府中,她早已在昆吾幻象内见过这张脸。
只是幻象之中,这张脸尚且青涩,还未完全长开,此刻却似锋芒毕露。
虽眉目斯文,看起来毫无攻击力,同那双眼睛对视时,却像是望见一片看不见底的深潭死水,平静之中,丝丝缕缕的危险溢出来。
温寒烟在此地见到云风并不意外。
东幽簋宫里,太多的细节都指向了此人。
只是那时她不提,裴烬不说,也便将此事暂时压下,若无其事去九玄城走了一遭。
而此刻对上云风,一些莫名的怪异感,温寒烟仿佛突然间理顺了。
难怪他们离开东幽,远赴九玄城去取醉青山的解法,却无任何人阻挠。
自始至终,他们对上的,只有一个安迹星。
——或许,这一切都早已在云风计算之内。
对于今日的这一场千夫所指的闹剧,他乐见其成。
温寒烟神情冰冷。
司召南潜伏于东幽,少说也有上百年。
他蛰伏良久,却偏偏在她来时放手一搏,大开杀戒。
想来,他们便是想要一举要了她和裴烬性命。
然而司槐序却成了唯一的变数。
一计未成,这一次,他们便换了一种方式。
将一个隐秘的目的公之于众,这个目的,也就从他自己的,变成了全天下的。
只要足够名正言顺。
届时,所有人都会成为他的帮手。
云风折扇轻摇,一抹灵力自扇风浮动逸散开来,轻而易举将所有人身体托起来。
众人情绪皆有些激动。
云风尊者虽然是潇湘剑宗师祖,其余宗门长老弟子,理应不该如此亢奋。
但眼下状况着实特殊。
云风尊者是千年前寂烬渊之战时便存活下来的大能,性情温煦,扶危拯溺,名声响亮。
继不久前东幽老祖司槐序羽化之后,他已是当世正道唯二的羽化境尊者。
另一位即云寺的一尘禅师,久不过问红尘俗世,常年于云桑清修。
要说谁能拦得住魔头裴烬血洗东幽,众人想来想去,也只能想到云风尊者了。
“云风尊者,请您为我等做主!”
“魔头出手狠辣,甫一现身便重伤多人,不得不除!”
“还有温寒烟,她维护魔头,其心可诛。”
“师祖,陆宗主便是被他们杀了……”
群情激昂,云风慢悠悠转过头,看向裴烬。
众人兴奋等待着他的动作,眼下魔头多半是身负沉疴,若是云风尊者能够一招取他性命,岂不皆大欢喜?
然而在无数道炽烈视线注视下,云风不仅并未出手,反倒悠然露出一个称得上友善的微笑。
“长嬴,一千年未见。”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折扇,“怎么还是和当年一般狼狈?”
“狼狈?”
裴烬嗤笑出声。
他慢条斯理环视一圈。
地面上三三两两倒着人事不省的修士,不少同门围在他们身边,脸色凄惶,无意间对上裴烬视线,不自觉浑身一颤,向后退了几步。
裴烬似笑非笑收回视线,眉梢轻挑。
分明没有多说半个字,却似有讥诮嘲弄从他眼底溢出来。
云风唇角微扯,神情稍微有点微妙。
两人简单一个来回,语气稀松平常,话里话外却已有硝烟四起。
温寒烟心知,眼下自己面对“裴烬和云风相识”之事,反应不该如此平淡。
她故意抬眸瞥一眼裴烬:“你怎么不早说,你这位旧友竟是潇湘剑宗师祖?”
裴烬漫不经心倚在树上,闻言只是笑。
“来人是谁又有什么所谓。”他闲散道,“反正美人你为人为彻,善始善终,心意已决要留下来,和我一起招待他。”
温寒烟没说话,只朝着他伸出手。
裴烬眸光微顿,片刻长袖一扫,掌心稳稳扣住她的。
微弱的力道自两人相接触的腕间传来。
温寒烟将裴烬拉起来,自己则走到他身侧站定。
她仰起脸,看向云风。
“没想到东幽这一场大戏,竟然也有您的一份手笔。”
她不过是潇湘剑宗叛出的弟子,即便眼下还在宗门之内,也要恭恭敬敬唤云风一声“师祖”,现在虽用了敬称,语气却不见多少尊敬。
云风眉梢微扬,似乎觉得有趣。
他并未在意她的冒犯,只笑着道:“闭关太久,常年闷在洞府里,不知天地变幻,日升月落,是很无趣的,我自然想要多听一听外面的声音。”
“我以为,这样的滋味,旁人或许不了解,可寒烟仙子应当再熟悉不过了。”
云风收拢折扇,那折扇看上去寻常,却不知是什么材质制成,扇面合拢只是碰撞出清脆的“叮”一声。
他指尖松松扣着扇柄,扇尖随意在掌心敲了两下。
“沧海桑田,物是人非,分明只是睡了一觉,却好像什么都变了。”
温寒烟脸色微沉。
“寒烟仙子,并非所有人置身绝境都懂得反击,也并非所有人都拥有能够自泥泞之中挣脱出来的本事。”
云风手中动作一停,将折扇扣紧。
“你是个聪明人,性情坚韧不屈,又天资卓绝——这三个寻常人难得其一的优点,在你身上却完美地融合,这令你很难不闯出几分名声。短短月余便自灵脉尽断的废人变为羽化境修士,不过是一鳞半甲,冰山一角罢了。”
分明口口声声说自己“闭关已久”,他却似对整个九州局势了若指掌。
云风微笑道,“我很喜欢你,因而,也更不忍心将你蒙在鼓里。”
温寒烟蹙眉:“你想说什么?”
“你可知道,潇湘剑宗上一位宗主,究竟为何而死?”
话音微顿,云风朝着裴烬摆摆手,“我指的并非死于你手的那一位。”
温寒烟一愣:“你是说,尹宗主?”
陆鸿雪与她辈分相平,五百年前,他们不过是各峰首席、精锐弟子。
即便于九州之内有些声名,潇湘剑宗一宗之主,却也绝非他们能够担当得起的位置。
五百年前,潇湘剑宗宗主名为尹秋宇。
印象里,尹宗主是个不苟言笑的人。
这种不苟言笑,却又不同于云澜剑尊的疏离冰冷,更像是一种严肃和专注。
温寒烟幼时并不能理解,可渐渐地她才慢慢能够明白,尹宗主身上的那一份肃冷究竟因何而来。
——他极度地希望将每一件事都做到极致,因此精神紧绷成一条弦,每一步都如履薄冰,终始如一。
但尹宗主待她却很好。
温寒烟记忆中第一次离开落云峰,便是随着季青林一同前往四象峰朱雀台,观潇湘剑宗宗主拜师大典。
那一天,陆鸿雪被尹秋宇收作入门弟子。
也是那一天,四象峰上人流攒动,温寒烟同季青林走散了。
“寒烟,无论什么时候,若真的有一天,我们找不见彼此了,你便站在你能够找到的最高的位置。”
“因为这样一来,即便隔得再远,师兄都能够一眼看到你。”
“寒烟,你只需要站在那里,等着师兄靠近你,找到你。”
“带你回家。”
那一日,温寒烟方才引气入体不久,她脑海里回想着季青林的话,慌乱却又强作镇定地四处去看。
目之所及,再也没有什么比朱雀台之上的孤峰更高的地方了。
她跌跌撞撞,不知道尝试了多少次,摔下来再爬,爬上去再摔,从黎明折腾到正午,总算站了上去。
然后她又一个人吹着料峭山风,自正午站到了黄昏。
没有人来。
天色渐暗,山风吹动树影,白天里看上去恢弘震撼的林海,在暮色彻底褪去之后,竟似幢幢鬼影,深暗间漾着几分阴森鬼气。
温寒烟搓了搓手臂,她修为不高,虽然不似凡人那般畏寒,却也并不像师尊那样水火不侵。
她有点冷。
她也不知道,师兄究竟什么时候来。
又等了许久,久到她几乎缩在一处石块后面打着哆嗦瞌睡过去,总算听见一串脚步声靠近。
温寒烟瞬间睁开眼睛。
“师兄!”
她想也没想地起身扑过去,除了师兄,她想不到任何人会来。
这一扑,她当真扑到一个人的怀里,可这人的身量却比师兄高得多,气息也不同,没有好闻的青竹味道,身上染着一阵淡淡的苦香。
温寒烟一怔。
“他去找你的师尊了。”
来人并未推开她,反倒将她不动声色往怀中护了护,宽大的袖摆掩住她的身体,为她挡住呼啸的山风。
清辉月色自云层间透出来,借着不亮的天光,温寒烟看清这张脸。
“宗主师叔……?”
“云澜近日闭关,一时半会难以来接你回落云峰。”尹秋宇问,“我送你回去,可否?”
温寒烟看着他指尖掐诀,灵光凝成一只振翅欲飞的白鹭。
白鹭低头碰了碰她的脸,没有热度,反而染着点空气里微凉的温度,但她却感觉莫名的很柔软。
她坐在白鹭身体上,像是坐在一团蕴着灵气的棉花里,眼睛里尽是像泡沫一样沉浮的光点。
再次回过神来的时候,人已经回到落云峰了。
季青林还焦头烂额跪在云澜剑尊洞府前,望见她回来,愣了下。
“寒烟?你去哪里了?!”
他跪的太久了,双腿发麻,连滚带爬地扑上来。
他的手按在温寒烟肩膀上,她怔忪转过身,只见漫天飘散的灵光,白鹭已不见踪影。
温寒烟恍然回想起,她看着尹秋宇时,就像是看见这浮动的光影。
她看见他眼睛里很多温柔。
“尹宗主……”温寒烟缓缓抬起眼,“他是你杀的?”
云风没有回答。
他脸上依旧带着云淡风轻的笑意,看了她片刻,又问:“寒烟仙子,你又知不知道,为何这世间那么多人,有些人能够成为知己好友,有些人却只能做敌人,而有些人则无论相遇多少次,都永远只能做彼此的陌路人?”
这么问出口,云风却似乎并不真的在意她的答案。
不等温寒烟出声,他便悠然笑了笑,继续道,“每个人都会有秘密,是否志同道合,便取决于你们彼此是否知晓彼此的秘密,而你们之间的秘密,又能否契合。”
温寒烟冷不丁想到什么,神色倏然一变。
“你是说——”
“很可惜。”云风翘起唇角,“尹秋宇两点都没有做到。”
他指尖轻抚扇柄,随意道,“他既不知道我的秘密,无意间撞破之后,又并不能与我契合,所以被杀了。但这样一个无趣的人,倒是教出了一个有趣的弟子。”
温寒烟瞳孔骤缩。
果然和她方才猜想得分毫不差。
五百年前,就在她和司珏定下婚约不久,尹秋宇突然暴毙。
五大仙门之首的宗主羽化,这本该是一件震动整个修仙界的大事,再加上尹秋宇那时已有炼虚境巅峰的修为,半步羽化境,放眼整个九州,能够如此轻易夺他性命之人,少之又少。
但他究竟是如何陨落的,时至今日,九州之内都未有定文。
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死的,那段时间潇湘剑宗内人心惶惶,还是云澜剑尊暂代宗主之位,这场骚动才渐渐平息下去。
那时候,陆鸿雪还在四象峰做他的首席大弟子,并没有成为潇湘剑宗宗主的势头。
再后来……
后面九州倏然传起一阵流言,说寂烬渊封印松动,魔头不日便要杀回来血洗整个修仙界。
各大仙门世家戮力合作,于寂烬渊殊死一战。
最后她以神魂献祭镜月滕,什么都不知道了。
此刻回想起来,一切都早有可循。
尹秋宇起先并不知晓无妄蛊之事,而潇湘剑宗和东幽的联姻,恰恰与无妄蛊有关。
尹秋宇不知为何察觉此事之后,拒不首肯。
所以他死了。
可无妄蛊,究竟是何人下的?
温寒烟原本觉得,她记忆受封印,身中无妄蛊,大概都是自六岁那年的高热而起。
季青林曾告诉她,是云澜剑尊前去探望她后,这累月的高热竟一夕之间便平复了下去。
该是云澜剑尊做的,温寒烟没有怀疑过。
可既然他将她满门屠戮,都只是为了换得名声资源,那么即便他当真为她种下无妄蛊,他也并非她需要去找的罪魁祸首。
如今看来,或许那人便是云风。
而且,众目睽睽之下,他竟不遮不掩,将真相和盘托出。
温寒烟猛然抬起头:“你莫非也——”
她还没有说下去,云风却好像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慢悠悠摇了摇折扇,偏头,“非也。”
折扇“刷”一声展开,荡开一片璀璨灵光。
云风以扇柄点了点耳侧,微笑示意,“你听。”
温寒烟这才意识到,她面对云风时竟然如此专注,仿佛立于无人之地,周遭一切声响彻底安静下去。
就在她意识到的这一个瞬间,所有的声音骤然席卷而来。
“尹宗主他……”
“嘘,算了,别多问。”
“就是啊,那是潇湘剑宗的事,别人的家务事,与我们何干?”
“魔头在此,还有什么比杀了他更重要的事?”
“快杀了魔头!”
“犹豫什么,难道还要替温寒烟打抱不平?”
“尹宗主已死了五百年,我们要向前看,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何必执着?”
“温寒烟本便不是什么好人,你们今日还没看出来吗?”
“无论云风尊者对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那都是深明大义,无可厚非!”
“……”
议论一声高过一声,于尹秋宇的死却提及的少之甚少,起初零星还有些声音,但很快,便被愈演愈烈的口号声湮没。
“杀了魔头!”
“杀了温寒烟!”
“师祖,我们要为陆宗主报仇啊!!”
温寒烟冷笑抬起眼:“这便是你所预料到的?”
“我从不预料什么。世事瞬息万变,若执着依仗‘预判’,便永远不会立于不败之地。”
云风缓缓笑道,“我不过是活得久了些,久到看透也看腻了许多事。寒烟仙子,尹宗主之死,九州固然惋惜,可此事到底已过去太久了。今日这番话,若是在五百年前说出口,光景或许大不相同,可如今,我们都在关注更迫在眉睫之事。”
“有统一的强大的敌人之时,可能会造成内部崩解的事情,都会变为细枝末节,没有人会在意。”
云风眼瞳微转,弯眸一笑,“长嬴,眼下我还得多谢你,你说是不是?”
“寂烬渊之下的日子,应当很难捱吧。久闻你回来了,我却琐事缠身,无暇同你叙旧。你倒是和从前一样,大度得很,不仅不怨我,还甘愿付出一切,为我做嫁衣。”
裴烬不置可否。
云风观察他脸色,半晌,舒展眉眼微微笑道,“我从前便提醒过你,裴氏秘术虽霸道睥睨,却不该多用。你性子执拗,终归没有听劝。”
说到此处,他话锋微转,温文语调间漾起几分辨不清的森诡。
“只是不知若你今日陨落在此,算不算得你当年所说的‘无憾’。”
他又看向温寒烟。
“陆鸿雪,我也很喜欢,但不是对你这样的喜欢。所以他死了,我并不感到可惜。”
话音微顿,云风唇角牵起一抹笑意。
“但你今日死在这里,我会十分惋惜。”
雷云滚动,一片清空陡然阴云密布,劈啪作响的闪电撕裂浓云,隐入墨色之中。
云风袖摆无风而动,袖间云纹隐约漾起噼里啪啦的雷鸣之声。
就在这时,一道声音突兀响起来。
“云风尊者且慢!”
一阵此起彼伏的错愕之中,一道身影顶着千钧威压,艰难地自人群中缓步而出。
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摇摇晃晃得仿佛下一刻就要倒下。
但每一次旁人以为她就要这样被威压碾压在地时,她却总是莫名再次站稳,一点点地向外挪动。
最终,站在了温寒烟身前。
她语气坦然,大大方方道:“虽说您是归仙境尊者,我等晚辈都该放得尊敬些。但您毕竟是潇湘剑宗师祖,非要论起来,也只能代表潇湘剑宗的意思。”
顿了顿,她声线蓦地沉冷下去,“如今你要杀温寒烟,是不是应当问过其他仙门世家的意见?”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
云风稍有兴致眯起眼睛,温寒烟更是登时怔愣在了原地。
她看着拦在身前那似红枫般烈烈的背影,并不高大,却仿佛拦住了片刻风浪,令她在一阵溺毙般的窒息中,得以喘息。
不等云风回答,温寒烟便听见她开口,掷地有声。
“不知诸位如何做想,但于我而言,救命之恩,永生难忘,更遑论是三番五次舍命相救。他们不是旁人,是我的恩人,更是我认定的挚友。”
“要杀他们,兆宜府恕难从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