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云罩顶,电光轰鸣。
璀璨的光晕映入眼底,似真似幻,有浩荡的山风鼓噪灌入耳畔。
温寒烟一时间有些感知不到自己的身体,她眼前掠过很多画面,支离破碎的,她仿佛一抹游魂一般穿梭在虚空之中,俯瞰着下面发生着的一切。
她看见云蒸霞蔚,蓊郁葱茏的落云峰上,漫天落雪。
青衫如松,俊秀温润的青年仗剑回身,目光触及温寒烟时,漾开一片亮色。
“寒烟,你终于回来了。”
季青林再自然不过地伸出手,想要替来人拂落一身霜雪,却被轻身一侧,避开了。
他神情一空,茫然抬起头,“寒烟?”
温寒烟看见他身前的白衣少女,飞扬的流云道袍,衣袂浮动间,流云剑鞘如覆霜华,莹白玉佩剑穗垂落下来。
那是她五百年前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下山后,云澜剑尊赠予她的。
早已该在寂烬渊一战之中,灰飞烟灭,再无痕迹。
白衣少女静了静,没有理会季青林,径自抚上剑穗。片刻,手指微微用力,只听一声清脆丝帛断裂轻响,剑穗应声落地。
“你这是做什么……寒烟,你去哪?”
一只手按住她的动作。
温寒烟看见白衣少女面不改色绕开他,“让开。”
季青林动作一顿,“寒烟,你还在怨我?”
白衣少女全然不在意他的话,目不斜视向前走,季青林见她面色分毫不动,心中更焦急,亦步亦趋跟着她,语速越发快。
“先前那些事,师兄承认,是我做的不好。可我不是已经尽力弥补了吗?你不喜欢宛晴,我已不再理会她,整日与你同进同出,满心满眼都是你。”
白衣少女脚步不停,眼见着她便要下山,季青林声音陡然一轻。
“你要离开?”
白衣少女极目远眺,云海缭绕之间,群山若隐若现,陷落于一片苍茫天色之中。
她曾以为这是她的全部,她毕生所求之地,眼下才知方寸之外,天地何其辽阔。
“季青林。”白衣少女抬起头。
她陡然如此正色,季青林神情一怔,连忙道,“怎么了?”
“或许我曾怨过。”白衣少女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但此刻我早已不再怨你。”
她这话一出,季青林先是神情一喜,随即随着她后半句话落地,心底又冷不丁生出几分恐慌。
“你要离开?”
“回落云峰不好吗,为何非要下山呢?”
“寒烟,你可以怨我。你昏睡五百年,我自认待你……越发怠慢,心思渐渐被旁人所占据。我却甘愿蒙蔽沉溺其中,深陷于漩涡之中,甚至不顾你伤重在身,狠心夺你本命剑。我负你良多,你是不该原谅我的,你该一生都恨着我……”
“一生那么长。”
白衣少女望着浩渺云海,轻笑一声,“可你的分量太轻。”
恨一个人太用力。
季青林不值得。
季青林神情瞬间一片空白,只愣愣看着她。
白衣少女不再理会他,用力一寸寸掰开他扣在她袖摆的手,转身。
她的背影单薄,一身白衣飘扬似云烟,分明轻得仿佛下一秒便要散去,却又执拗坚决得宛若能破开万重浪。
山间道路不算宽阔,只一条白玉砌铺而成的仙梯,其上并无铭文咒法,无论什么修为,在此处皆要凭借双脚一级一级走过去。
绵延的树影幢幢,白衣少女一路向下走,山风拂面,天光陷落,星夜低垂而下。
道路尽头,一道锦衣华服,丰姿冶丽的身影负手立于树下,听见她下山的动静,于夜风间转身回望。
“你来了。”
司珏勾起唇,他唇色较寻常男子显得更殷红,脸廓不过分锋锐,容色极艳,偏生一双眼眸又黑又沉,衬得气息极冷。
可眼下他望向温寒烟那一眼,却似春风揉碎海棠,冷漠倨傲之色尽数化开,仅余一片似水温柔。
白衣少女脚步微顿,司珏却步履如常靠近她,伸手要去牵她的手。
“潇湘剑宗负你良多,寒烟,我接你回东幽。”
白衣少女面色没有多少变化,不动声色避开他的动作。
“潇湘剑宗并非我归处。”她看着司珏,“东幽亦然。”
司珏的手落了空,他指尖微蜷,似是往昔大多时候都被捧在天上,头一次遭到这样直白的拒绝。
那双手极修长,也极白皙,仿佛平日里从不沾染任何污秽之物,更不沾血腥,正如他身份一般高高在上,养尊处优至极。
“你又在闹什么。”司珏收回手,轻描淡写理了理衣摆,微笑,“我不明白。”
“纪师妹先前住进临深阁,是父亲的意思。我已向你解释过,也勒令她搬出,此生不得再入东幽寸步。还有那些曾经肆意散播蜚语流言的家仆,我也一一重罚,发落出去。”
司珏又伸手作势要去揽她,“令你不快之人,我已尽数摆平。寒烟,我曾经答应过你,若你有朝一日离开落云峰,我便带你去看九州大好河山,不如即刻便——”
“令我不快之人,尽数摆平?”白衣少女笑了下,“司珏,听你说了如此多,但我想,你忘记了一个最重要的人。”
她直视着司珏的眼睛,“那便是你自己。司珏,你惯会躲在旁人身后,将一切罪责甩脱得干干净净,直到一切风浪平息止歇,再一身纯洁无垢地重新显露于人前。若非你所行不端,即便借给旁人八百个胆子,也绝不会有人敢流传半句非议。”
搭在她手腕上的力道更重,像是她撕碎了什么心照不宣的面具,显露出深掩其下的不堪。
“九州河山,我自然会一一去看。”白衣少女拂落司珏的手。
“只不过,与你再无相关。”
白衣少女转身离去。
她不恨司珏,但此生再无可能随他同行。
他于她而言,无论生死富贵,早已是不相干的人了。
锦衣华服的青年失神片刻,身形陡然化作青烟溃散。
白衣少女拾级而下,夜色疏寒,漫山树影没入远山之间。
遥遥的,一道白衣胜雪的挺拔身影立于山下,一双清寒的眼眸不偏不倚直望过来。
“去哪。”
“与你无关。”
云澜剑尊没看她,目光落在远方,辨不清思绪。
潇湘剑宗山门恢弘,在这里,向远处可见万家灯火连绵。
“你尚未学成,无才无名,却志大而傲,心比天高,此去必遭折挫。”
云澜剑尊侧身,遥远的灯火映在他脸上,半张脸在明,半张脸在暗,更显深邃。
“不允你离开落云峰,是爱护垂顾于你。你却不明我苦心,着实令人失望。”
他看着她,“回去,我就当今日没在此处见过你,就当此事从未发生过。”
回应他的是一道凌然剑光。
白衣少女执剑的手前所未有地稳,这一剑宛若撕裂苍穹天幕,夜色宛若墨色的绢布一般被撕碎,连带着呼啸的山风也湮灭,树影融化,白衣剑修的身影轰然破碎。
回去?
她为何要回去。
她偏要执着,偏要离开。
偏要亲眼看天地广阔,看人心善恶,去体验,去做自己。
心魔破碎,一切画面都如纷乱的风一般散去。
温寒烟倏然睁开眼睛。
雷劫不知何时已消散。
入眼是一片人间炼狱般的惨状,血色漫天,将整片天地都染得鲜血淋漓。
一地皆是被撕裂的榕木,足有人大腿那么粗的根茎被撕得不足手指粗细,痕迹凌乱,宛若被人慢条斯理一丝一丝剥落下来。
不远处的乘风辇早已碎作齑粉,安迹星一身血污,脸色苍白地跌坐于血河之中。
他呼吸颤抖,惨白的唇瓣蠕动着,像是在喃喃自语念着什么,声音却细若蚊吟,在周遭此起彼伏惊天动地的声响中,听不真切。
在温寒烟的角度,正望见他满眼混乱的惊厥和恐惧。
她心神微动,动作比意识更快,条件反射屈指催动昭明剑。
昭明嗡鸣自天边划过一道弧线,稳稳落于她掌心,温寒烟旋身而起,方才止歇于雷劫之中的一剑,再次裹挟着金戈铁马之势斩落下来。
属于羽化境修士的剑意轰然倾轧而下,安迹星身形动了动,却似是再也无力反抗,顷刻间被湮没于剑光之中。
剑芒化作气浪四散而去,震荡起满地残枝卷入风中,不远处三个被藤蔓包裹的球体在狂风间摇摇欲坠,“啪嗒”三下,如瓜熟蒂落般滚落下来。
剑风撕碎藤蔓坚不可摧的枝叶,温寒烟脚下一重,她脚步微错,听见一阵莫名水声。
她低头一看,黏腻的墨绿色液体自掉落在地的藤球缝隙中汩汩涌出来,紧接着,是惨白被腐蚀得血肉模糊的手指,那缝隙越来越大,又渐渐显露出破破烂烂的雪色衣料。
温寒烟眼神一顿,心底陡然意料到什么,瞬间上前。
“空青?”她一把将奄奄一息的白衣青年从藤球里扯出来,右手又是一剑斩出。
另外两颗藤球当即被剑风绞碎,“扑通”掉落两个人影,正是被腐蚀得体无完肤的司予栀和叶含煜,两人沉沉坠落在地,半点动静也没有,早已昏厥多时。
温寒烟以神识查探三人状况,片刻后,稍稍放心些许。
想必这三人被藤球困锁时间并不久,眼下虽然受了些皮肉伤,却并未受内伤,元神灵力也并无大碍。
这原应是极歹毒令人绝望的一招,并不急于取人性命,反倒要人意识清醒地被困于一片黑暗之中,清清楚楚地感知自己的血肉骨骼被一点点融化,灵力被寸寸抽离,痛不欲生。
但眼下,空青三人倒是弄拙成巧,侥幸留下一条性命。
温寒烟一撑膝盖站起身,转过头去。
安迹星瘫软倒在一片血泊之中,说是血泊却也不完全准确,这一片以他为中央,几乎蔓延出数丈之远的澜痕,并非鲜血的殷红,倒与藤球中涌出的墨绿液体如出一辙。
他还没有完全死去,睁着眼睛淡淡望着天空,身体逐渐失去人形,在一片青光之中,逐渐化作无数纠缠的根茎,与不远处残破的榕木相接,连成一棵几乎覆盖了整座九玄城的巨大榕木。
裴烬一身玄衣几乎融入墨色,暗红的血顺着手腕滴滴答答向下淌,洇开的衣料色泽愈发沉郁。
他注视着半空中延展开的繁茂气根,染血的左手攥着半卷水墨画,不知道在想什么。
温寒烟只看一眼便知,裴烬手中应当是剩下那半卷宿雨关山月。
她对此物并没有多大兴趣,只一眼便收回视线,执剑走过去。
察觉到她的靠近,裴烬收回视线看过来,“成了?”
晋阶羽化境之后,神识五感与先前相比,简直像是进入了另一层境界。
温寒烟敏锐察觉到,随着她每一步靠近,裴烬脸色都似是更苍白一分。
她皱皱眉,迟疑片刻停下脚步,在距离他几步之外站定。
“方才是你动的手?”温寒烟问他,“受伤了吗?”
裴烬稍抬了下眉梢,不答反问,“阿烟何出此问呢?”
温寒烟没说话,只盯着他看。
她度雷劫的时间虽不长,却也绝对不算短。
在方才那样瞬息万变的战况之中,裴烬不仅打得安迹星毫无还击之力,还分神助她渡劫。
离开东幽之后,他一直并未明说伤势,眼下她一点细节都不愿错漏。
许是她视线太过具有存在感,裴烬同她对视片刻,眉目间的懒散松动几分。
他伸手揉揉额角,笑得有点无奈,“不过是在想别的事。”
话音微顿,裴烬薄唇微翘,语气悠悠的,“但阴差阳错,能得美人垂怜担忧,倒也不失为一件佳事。”
温寒烟蹙眉上前,正欲说话,被他轻飘飘打断,“如今人还没死透,这么宝贵的时间怎能浪费在同我闲聊上?”
下一句话开口,已不是对着她,只淡淡三个字,“醉青山。”
榕木枝叶微颤,没有回应。
裴烬一见,倒也没什么不悦的情绪。
他慢条斯理伸手,温寒烟只瞥一眼他指尖法诀,便知他要搜魂。
“搜魂之术极消耗修为心血。”温寒烟按住他动作,“我还有更好的法子。”
【形神和】能够让她短暂占据安迹星的身体,便也能够对他的记忆灵台一览无余。
只是,必须要在他完全昏睡过去之后,她才能做得到。
此刻安迹星半边身子已彻底化作榕木,半张脸布满交错藤茎,仅剩下半张毫无血色的脸,一只眼睛半阖着。
温寒烟只迟疑了一瞬间,裴烬已经干脆利落一刀劈碎了半边榕木。
安迹星仅剩的半边唇间逸出一大口墨绿色的血,彻底不省人事。
温寒烟:“……”
她抬起头,对上裴烬慵懒含笑的眉眼。
“这样不是简单多了?”他下颌微抬,“请吧。”
温寒烟目光在他手臂上微微一顿,是左手。
她面上一静,暂且将思绪压下去,轻点下头,“多谢。”
她催动形神和,神识瞬间被挤压,灌入遍体鳞伤的榕木之中。
她看见一眼望不见尽头的绿意。
安迹星并非人族修士,而是一棵榕木修行千年所化。
草木修行,能修出灵识的万里挑一。
这过程极为枯燥,也极为孤独。
起初,太过百无聊赖的时候,安迹星能同方圆百里之内,其他的草木精怪闲谈几句,打发打发时间。
“朋友,今天修炼得如何?”
“还能如何,老样子呗。整日在这里晒太阳,我头都发晕了。”
“我的根伸得很长,百里之外,今日正在落雨,想必明日阴云便会飘到我们这边来了。多饮些无根之水,于我们修行也有好处。”
“真的假的?那可真是太好了!不过,除了这个,我还想四处走走,到处看看,整天待在同一个地方,看同一片风景,实在是太没意思了。”
“……”
但渐渐地,不知为何,回应他的声音越来越少了。
“朋友。”
“朋友?”
一片死寂。
榕木也渐渐沉默下来,但它修炼进展神速,没过多久,灵识便能感应到更远的地方,听见更远的声音。
“朋友,你好呀。”
“嗯?哪里来的榕树精。我们这里常年不落雨,又热又干,榕木根本活不下来。”
“那它岂不是在很远的地方,灵识比我们强大多了!榕树精,你是怎么修炼的?”
又交到了新的朋友,沉默的榕木再次活跃起来。
它知无不言,不仅将修炼心得和盘托出,还将每日所见所闻一股脑地告知远方的朋友。
它们没见过梅雨季节连绵的细雨,也没见过绿草如茵,它要多说一些。
相对的,它也能够听见大漠风光,虽然没亲眼见到,却能在脑海里想象何等恢弘壮阔。
只是好景不长,这样快活的日子没过多久,另一边的声音再次安静下去。
“……朋友?”
没有回应。
榕木再次沉默下来。
它开始怀疑,为何它的朋友总是会在某一天莫名其妙地离开它,没有丝毫征兆。
分明他们前一天还在谈天说地。
习惯了欢声笑语,陡然被沉默困住,榕木开始感受到一股极度的空虚。
它拼了命地修炼,不知道过了多久,总算再次听到了别的声音。
但这一次,它不再像先前那样喜悦了。
这些新的朋友,总有一天也会离开它的。
一切都在某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夜晚被打破。
草木精怪也是要休息的,白天晒够了日光,夜间便要凝神调息,吸收日月精华,天地灵气。
榕木是被一阵仓皇的尖叫声吵醒的。
“这是什么东西?!”
“啊——救命——”
“啊啊啊——疼,好疼!我的花瓣全都被绞碎了!”
“是气根……气根……是榕木的气根!”
“榕树精?它为何要杀我们?!”
“喂榕树精!榕树精你在听吗?”
“你说句话!”
“……”
榕木愣了愣,一时间反应不及。
不知过去多久,一切嘈杂响动都归为平静。
星河流转,夜色生辉。
榕木怔怔望着这片熟悉的苍穹,良久,鼓起勇气轻轻问了一声:“朋友……?”
意料之内的沉寂。
山风吹过,拂动榕木枝叶无声摇曳。
它猛然间清醒过来。
原来都是它的错。
榕木生长极为霸道,是他这么多年间,无意识将周遭草木尽数绞杀殆尽。
起初是方圆百里之内,后来,随着它修炼得愈发精深,范围愈来愈广。
从来没有朋友抛弃它。
都是它的错。
意识到这一点,榕木消沉了良久。
它发誓不再交朋友,可随着时间流逝,愈发浓烈的孤独侵蚀着它。
好想说说话。
它不再去寻草木精怪,然而当真去寻也寻不见了,它生根于青阳,眼下整个辰州寸草不生,皆被它气根所杀尽。
渐渐地,辰州飞鸟也绝迹。
这么过去了很久,一日榕木陡然察觉到,树荫之下路过一个人。
那人穿一身灰扑扑、朴素到简陋的长袍,头戴斗笠遮住面容,步履不疾不徐,速度却很快,缩地成寸,一步能行数尺。
榕木心头一喜,像先前无数次那般探去气根,它甚至并未看见那人如何出手,便被反过来制住了命门。
榕木第一反应竟不是怕死,而是伤心。
“我方才险些杀了你,你不会做我的朋友了。”
那人沉默片刻,缓缓松开它。
榕木一愣,听那人笑了笑,声线低哑,却柔和:“不,我做你的朋友。”
“为什么?”榕木理解不了,“你不恨我?”
斗笠之下传来一声轻笑。
“恨你?”他缓缓道,“你不过是想要变强。想要变强,又有什么错呢?”
榕木:“想要变强……”
“草木修炼本便艰难,方圆百里之内,灵气资源只有那么多。为争抢更多,榕木气根会自发绞杀周遭异类,在那之后,你便可独自享用天地精华——这不是为了变强,又是为了什么?”
榕木头一次听见这种话,它越是想,便越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似乎真的是这么一回事。
那人见它沉默,又笑着道,“修炼本是逆天改命之行,大道艰深。难道为了区区几个所谓朋友,便要放弃变强吗?”
他不仅放过它,还自芥子中掏出许多灵宝丹药,尽数赠给它。
“你需要的,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人。他永远不会被你的野心所伤,相反,他会理解你,帮助你。”
“你便再也不会孤独了。”
已化作少年人形的榕木怔怔抬起头,望着身侧颀长的身影,“谁最厉害?”
话音微顿,他修炼这么多年,多少也听见过不少消息。
“听说裴氏——”
那人冷不丁打断他,“不,他并非最厉害的人。”
“嗯?”少年歪歪头,冥思苦想,“那应当是谁呢?”
那人沉默片刻,轻轻一笑,“跟在我身边,我会用时间证明,究竟谁才是更强大的人。”
后来,寂烬渊轰轰烈烈一战,那个驰名当世的裴氏少主果然被封印镇压于断崖之下。
也就在那一天,他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名字。
安迹星。
“真仙迹未朽,天高星汉秋。”
那人为他穿上一件棠梨褐色的长袍,微笑问他,“迹星,眼下你可知道,这世间究竟何人才是最强者了吗?”
安迹星毫不犹豫道:“是您。”
主上给了他名字,还说中了九州每一件要发生的大事。
他若不是最厉害的,还有何人当得起这个名声?
那人似乎笑了一下,又细致替他整理了衣摆,这才收回手。
“不错。”
不知是在说这身衣服合身,还是别的什么。
安迹星乖乖追随着那人,敬仰他。
他是自己真正意义上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朋友。
这一次,他一定要牢牢跟紧他,支持到底。
安迹星情绪浓烈,那并不是一种简单的喜悦,而是一种近乎疯癫的狂热。
好在温寒烟眼下已晋阶羽化境,否则在他体内,难免受他情绪左右。
她压下一阵不属于她的诡异澎湃,凝神想要看清那个人的脸。
此人必定就是幕后之人。
然而无论她如何拼命抬头,记忆中的视野,自始至终定格在那人灰扑扑的衣摆。
安迹星初化形时身量又不高,她看不清那个人的脸,只能看见他斗笠垂落下来的流速。
记忆到了尽头,温寒烟正欲抽离元神,画面冷不丁又是一转。
最后的一段记忆,不似先前那般情绪热烈。
极轻,极淡,像一阵风。
那时的安迹星还远未开始修炼,不过山间再寻常不过一棵低矮的小榕树,一夜间被惊雷劈中,引了山火。
山间寂寥无人,星野低垂,俯瞰着人间一处蔓延的火光。
它险些就这样生生立在原地,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活活烫死。
就在它心生绝望之际,凌空洒下一片透明水滴。
冰凉的水珠覆盖上它的身体,它心头一松,可还没来得及庆幸,便感觉浑身疼痛愈演愈烈。
火势越烧越大了。
“哎哎,你干什么?!”
半空传来一道破空之声,紧随其后的,是一声痛心疾首的高呼,“长嬴,那是酒!不是水,灭不了火!”
似是有另一人微微一顿,紧接着,一道清冽的灵力落下来,瞬息间包裹住榕木,火苗应声而灭。
玄衣墨发的少年轻巧落下,怀中抱剑,发尾高悬,一双漆黑的眼尾稍微上挑,无言间,流露着几分久居高位的傲气。
榕木看得愣了,它见过许多人,却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人。
不只是样貌,体态,通身气度,它找不到词汇来形容,但就是……
令它过目难忘。
仿佛他立在那里,周围一切都黯然失色。
但这人身边却偏偏跟着一个人,白衣少年远远踱步过来,一手摇着折扇,可惜得长吁短叹。
“……好好的一壶玉冰烧啊,我尝都舍不得尝一口,就这么被你糟蹋了!”
云风越想越心痛,捂着心口悲从中来,“那可是我求了流华师妹许久,她才好不容易赏了我的面子——长嬴,你知道吗?那不是酒,那是我即将发芽开花的爱情啊!你告诉我,你欠我这里的要用什么还?!”
裴烬揉了揉耳廓,被这大呼小叫的动静吵得头疼。
“火已灭了。”
他最后看一眼被烧掉了半截,黑黢黢的小榕树,目光微微一顿,片刻挪开,“走吧。”
云风倒也没当真指望他来还,只摇头叹口气,自认倒霉地跟上。
“这两卷你真的不要?”他翻出掌心,灵光掩映间,两卷缩成巴掌大的画浮现出来。
“我一人拿着这些,未免太打眼。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平日里什么样子,我那古板顽固老头若是看见了,指不定怎么想我,说不定还以为我不务正业到杀人放火,强抢人家的东西。”
夜风拂过,一片榕木叶悠悠飘落而下,深绿色坠于如墨的衣摆间,并不起眼。
云风正欲接着说话,余光一瞥,看见裴烬身上那片落叶,话音一顿。
一场山火,因祸得福。
这倒是个开了灵智的。
云风察觉到榕木对裴烬的依赖,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不对。
终究是裴烬救了它一命,万物有灵,这榕木和裴烬有缘分。
许是他视线停留的太长,裴烬拧眉垂下眼,看见那片风中颤颤的落叶。
他没什么所谓地将榕木叶拂落。
身后那棵初生没多久,尚且低矮的小树掩在黑暗里,树影婆娑,像是风吹的,又像是委屈。
“一个榕木精罢了,你们乾元裴氏又不是养不起,何必不带着它一起走?”
裴烬并指将榕木叶捏在指尖,举到眼前端详片刻,屈指轻轻一弹。
不轻不重,潇洒中带着点无言的柔和。
“我今日救得了你一次,却救不了你一世。”他松开手,榕木叶随风飘散向远方。
“你得学着靠自己,生存下去。”
榕木愣了一下,再回过神的时候,夜色萧索,远处再无旁人。
后来很长很长的岁月里,它都在努力地修炼。
时间太长了,渐渐地,它忘记了自己当初究竟为何要如此拼命。
直到它成了安迹星,遇上了主上。
温寒烟感受到一阵莫名的悲哀。
这哀伤并不来自于她,而来自于这身体最深处。
或许就连安迹星自己也未曾察觉,这是他最深刻最难忘的、深藏在潜意识之中的记忆。
但他早已在岁月滔滔洪流之间,失了本心。
温寒烟将神识撤离出来,思索片刻,还是没有将她方才所见告知裴烬。
她只觉得造化弄人。
安迹星的身体已彻底化作榕木,那遮天蔽月的树影肉眼可见地缩小,直到灵光散尽,化作一片不起眼的叶子,飘落在地。
叶片一半完好,另一半黑黢黢的,缺了一小块,像是被灼烧过。
那便是醉青山的解药。
温寒烟食指轻勾,落叶随风送入她掌心。
她回头去看裴烬,他眼神只在叶片上略微停留,便不甚在意地挪开视线。
当年那些事。
终究再也无人记得了。
*
另一边,断壁残垣之间,伸出一只惨白纤细的手。
就像是骨爪自地狱间探出来,但若是凑近一看,才能勉强看出者应当是人的手,只不过太过脏污,深色融于萧瑟间,远远看去宛若骨爪一般。
纪宛晴艰难地从废墟底下爬出来。
惊天动地的动静平息了,她估摸着那边的架也差不多该打完了。
方才纪宛晴根本来不及反应,便被一道雷劫灵风直接掀飞。
不过她有女主光环,撞得七晕八素缓过来之后,发现自己正好落在一片还算完好的断墙边。
这墙面也不知道是什么做的,还挺坚固,正好在她昏厥的时候围拢成一小片天地,为她挡住了大半罡风。
但她的好运气,又能维持多久呢。
纪宛晴怔怔望着四周收缩的榕木藤,她就算是个傻子也该猜到了,九玄城主已死,温寒烟打死的。
温寒烟怎么这么强?
太离谱了。
回想刚才短短一个小时之内发生的一切,纪宛晴简直感觉像是做梦一般。
男主云澜剑尊死了,现在副本Boss九玄城主也死了。
就剩下她了。
可是剩下她有什么用?
现在剧情全都崩完了,她这个孤苦伶仃的女主留在这里,能做什么?
纪宛晴望着温寒烟的背影,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
好可怕。
她第一次觉得温寒烟是一个这么恐怖的人。
明明她们第一次打照面的时候,她坐着,温寒烟跪着,她是新弟子,温寒烟是被厌弃的旧弟子,她是天灵境,温寒烟只是个废人。
怎么就莫名其妙变成这样了?
每一次见到温寒烟,纪宛晴都觉得她气势更盛,这一次倒好,她方才听见了,温寒烟已经羽化境了!
羽化境,那是什么概念。
原著里,修仙者众,可羽化境之上的也就寥寥数人,掰着手指头都能数得清。
羽化境之上,那便是能呼风唤雨,引动天降异象,足以成为一方主宰的大佬。
……温寒烟这成长的速度未免也太快、太逆天了吧。
到底谁才是女主啊?
而且,她身边还有一个杀人不眨眼,狠辣嗜血的魔头裴烬。
纪宛晴思绪翻飞,脑子里一会一股脑的全是各种念头,一会一片空白。
茫然间,她看见一双染着尘土血渍的白色靴面停留在视野里。
纪宛晴愣愣抬起头,对上温寒烟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