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发生的一切,温寒烟逐渐失去了感知。
她好像听见很多声音,空青的,叶含煜的,司予栀的。
他们似乎在争论什么,声音一声高过一声,后来不知是谁说了一句什么,又突然诡异地沉寂下去。
温寒烟想问他们怎么了,可浑身却使不上力气,连开口出声的力气都没有。
她只感觉浑身灵力时而沸腾如火,时而凝结成冰,她身体也时而热时而冷,意识仿佛抽离出去。
一只手冷不丁托住她后心,将她扶稳。
那抹飘离的意识也似乎随着这个动作重新归位,温寒烟猛然抬头。
不远处红光明明灭灭,逐渐散去,露出地面上瘫软如泥的尸体。
云澜剑尊心口处晕开一大片血色,脖颈往上一片狼藉,已死得不能再死。
浓郁的血腥气随着风飘散开来。
这一幕极其具有冲击力,饶是在场众人皆是修仙中人,却鲜少有人见过如此惨烈的画面,更甚少有人会用这种残忍的方式杀人。
空青三人看着裴烬的表情极其诡异。
云澜剑尊可是羽化境剑修,是九州公认的天下第一剑尊。
可他现在却死在这里。
他们先前也知道卫长嬴来历神秘,实力高深。
但强是一回事,他们也没想过他竟然会这么……
招式手段,越看越邪性,越想越令人脊背生寒。
空青正欲上前,被叶含煜一把拽了回来。
司予栀也头一次不敢高声说话,眼神复杂地沉默着,眼睁睁看着玄衣宽袖的人慢悠悠走回温寒烟身侧。
“怎么了?”
空青三人的细微反应,温寒烟无暇分辨,她此刻再次感觉浑身灵力震荡,几乎要冲破丹田,撕裂经脉。
“寒烟师姐?!”空青见状,也顾不上其他,三两步冲上前,急声道,“你怎么了?”
他动作太快,叶含煜和司予栀想拽住他都来不及,只默默转了个方向,状似无意走到温寒烟另一侧,无形中距离裴烬更远。
温寒烟并未察觉,裴烬瞥见两人整齐划一的动作,余光微顿,似笑非笑掀起眼皮。
接触到他眼神,司予栀浑身一抖,默不作声往温寒烟身后撤了半步,缩在她后面。
裴烬露出一个说不清意味的笑,没什么所谓地挪开视线。
“眼下她体内冰火两重天,若是撑过去,再顺带运气好,撑过接下来的雷劫——”他语气悠悠的,“到那时就该恭喜你的‘寒烟师姐’,晋阶羽化境剑修了。”
“羽化境?”空青神情陡然一僵,担忧还没完全褪去,就紧接着涌上一阵狂喜,眼下的表情看起来格外滑稽。
“那岂不是——”
就在这时,一道染着笑意的男声自远处传来。
“羽化境乃是仙道真正的界限鸿沟,向上每精进一分,都与羽化境之下精进一阶无异,甚至愈发艰难。”
空青眼神一凛,上前拦在温寒烟身前,“来者何人?”
来人一身棠梨褐色长袍,端坐于华贵奢靡乘风辇上,眉眼弯弯仿佛天生含笑。
他没有回答空青的问题,而是自顾自接着方才的话题道,“若诸位不嫌弃,在下可以提供一处洞府,此处不仅有法阵相辅,还可避开旁人搅扰,专门供你们安稳度过雷劫。在此之后,若诸位需要,还可借此洞府休养一番,稳固境界。”
司予栀拧起细眉,若有似无挡在温寒烟身前:“你和我们素昧平生,会有这么好心?”
来人朝着司予栀微微一笑,开口时却并非对着她,“寒烟仙子,羽化境雷劫虽比不得飞升时的九天玄雷,却也不容小觑。若今日晋阶之时,你能夯实牢固奠基,于日后求索仙途百益而无一害。”
说到这里,他才遥遥朝着众人拱手行了一礼,“在下九玄城主安迹星,几位贵客远道而来,我俗事缠身未能及时相迎招待,传出去,实在失礼。既然遇上仙子有需,在下便自作主张,为诸位行个方便,也算是广结善缘。”
安迹星说话间,几名九玄城弟子自发上前,自芥子中又祭出一辆乘风辇,恭恭敬敬拱手迎温寒烟等人上去。
温寒烟勉力维持神智清明,目光在他们腰间摇曳的算盘流苏上微微一顿。
视线缓缓向上,掠过他们毫无异样的右肩,再向上,是几张不尽相同,素昧平生的脸。
她牵起唇角,“青先生,别来无恙。”
距离她最近的九玄城弟子愣了愣,似乎有些理解不了她所说之言,剩下几个围在乘风辇四周的弟子也是面面相觑,一时无言。
温寒烟浑身一阵一阵晕眩发冷,几乎整个人的重量都倚在裴烬掌心,才勉强维持着站立。
她也失了虚与委蛇的心,转过头,不偏不倚望向安迹星。
“青先生,这场捉迷藏的游戏,你还够尽兴么?”
对上温寒烟的视线,安迹星笑意如常,面色不改。
他缓缓笑道:“不知寒烟仙子,此话是何意?”
温寒烟体内灵力奔涌,她勉强平复几分,定了定心神:“先前与你在宿雨关山月中斗法时,我用剑伤了你右肩。”
她喘了一口气,接着道,“但宿雨关山月中,你我皆非实体,仅以元神斗法,哪怕这一剑伤了你,你的肉.身上也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一旦元神脱离宿雨关山月,回到现实之中,根本让人无从分辨身份。”
安迹星淡淡看着她,但笑不语,眉目间漾着恰到好处的困惑,仿佛真的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起初,我也并不能肯定。”温寒烟视线向上,望向不远处,“但它们给了我答案。”
空青瞬间循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九玄城眼下已被接二连三的罡风夷为平地,完全看不出先前熙来攘往、笙歌鼎沸的样子。
倾頽坍塌的废墟间,九玄城正中央却依旧岿然不动立着一棵高耸入云的榕木,千千万万条气根悬垂延伸开来,交织成一片密错的帘幕,遮天蔽月。
气根左侧还算完整,只有零星横亘于上的不规则划痕。
然而,右侧的气根齐根断裂,远远乍一看,竟当真像极了被一剑劈伤了右肩。
“这……”空青惊疑不定,“这难道是说……”
“可是青先生,不,九玄城主怎么会和一棵榕木共感?”
司予栀视线难以置信地在巨大的榕木和安迹星之间来回挪动。
叶含煜却似是想到什么,如临大敌般猛然抬眸,看向安迹星。
“如此一来,那也就是说——”
“寒烟仙子,果然名不虚传。”安迹星微笑打断他,“还真是观察细致入微,聪慧过人。”
他丝毫没避讳,就这么大大方方承认了,空青更是浑身汗毛都倒竖起来。
分明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两张脸,到头来眼下却告诉他这分明就是同一人。
他心里一阵后怕,脊背不自觉渗满了冷汗,濡湿了里衣。
若当真如此,这偌大的九玄城中,那样密密麻麻、热情到诡异的居民,竟然从头到尾都是假的。
自始至终,九玄城便是一座空城。
唯有安迹星一个人。
“原本打算放过你,让你安安静静地死去,但没想到你非要自作聪明,着实扰乱了我的计划。”
安迹星放下撑着头的手,看上去几分羸弱病气的脸上,缓缓露出一抹森诡的微笑。
“既如此,只好让你死得惊心动魄些了。”
他话音落地,本便破碎狼藉的地面再次震动起来。
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困顿沉睡在地面之下,眼下被这几个字倏然唤醒,躁动地要掀翻地面冲破而出。
司予栀愕然睁大眼睛。
原本已零落遍地的废墟之中,不知从何处又钻出不少人来,有的从坍塌的房屋下爬出,有的从地底下翻出,更多的则是从远方涌来。
地面震动,是他们狂奔而来的脚步。
远方的天际线摇晃着,最后一点暮色也沉落下去,一片苍茫之间,令人头皮发麻的深褐色小点绵延成片,极速逼近过来。
随着他们每一步靠近,他们身上能够称之为“人”的特征都减淡一点,先是肌肉变得僵硬,再到泛白的瞳仁。
在他们靠近到肉眼可以清晰地分辨五官容貌时,已几乎完全看不出曾经模样,彻底蜕变成为狰狞咆哮的榕木人。
“前辈,他们似乎和我们先前见过的,都不太一样。”
叶含煜凝重的声音在轰鸣震动间听不真切。
温寒烟皱眉抬起眼,目之所及的榕木人,修为竟皆在炼虚境之上。
他们丝毫不懂避让,动作间横冲直撞,不多时便将整个坑坑洼洼的地面都扫荡一空。
不少坍塌下来还未完全碎裂的屋脊拦在路中央,他们却不闪不避,径自冲撞过来,于漫天碎石尘土间,如狂潮涌向温寒烟等人。
“那不是青先生府邸的东西吗?”
司予栀语速很快,“若我先前没看错的话,他的府邸大有玄机。墙面是东弦玉做的,瓦片是携春金做的——这两样东西,即便是寻常炼虚境修士,也绝对不能那么轻易地打破,更何况像眼下这样莽然撞碎?”
“那他们的身体,岂不是比普通修士更加坚硬?”叶含煜脸色很不好看。
他们人数本身便处于极端劣势之下,修为也并不占优势,若是再加上刀枪不入这一点,这简直就是必败之局。
“不如还用方才来时那一招?”司予栀思索片刻,神情却半点不得放松,“可他们速度太快了,根本来不及结阵。”
“现下寒烟师姐境界不稳,也没有足够的灵力能够支撑你的阵法。”空青咬咬牙,视线紧锁住悠然浅笑的安迹星。
“擒贼先擒王,不如我们先想办法杀了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
叶含煜摇摇头:“恐怕还未能进他的身,你就要被那些榕木人撕碎吞食入腹了。”
“那怎么办?难不成坐以待毙,在这等死?”
一道腾腾黑雾霍然逸散开,浓郁的墨色融入苍茫天光,瞬息间便将铺天盖地涌来的榕木人笼罩在内。
温寒烟一手抓一个,转头对怔在原地的空青高呼一声,“走!”
【莫辨楮叶】在技能栏中泛着澄莹的光晕,温寒烟带着三人旋身飞退。
既然安迹星如此确信这些榕木人锋不可当,那便让她来试一试,究竟是鬼面罗刹郁将的毒雾更烈,还是他们的皮肤更硬。
郁将的毒雾,正好可以用来克制榕木人,哪怕只是拖延片刻,也能够争取来喘息的时间。
黑雾以一种极快的速度瞬间扩散,虽然只是薄薄一层,没有丝毫分量和存在感,榕木人的脚步却陡然停顿。
令人牙酸的“滋滋”腐蚀声和狂乱的咆哮叫声交织着,几乎将苍穹掀翻震裂。
安迹星神情微讶,长袖一扫甩出一道灵风,将毒雾驱散。
但原本站着人的位置,早已空空如也。
被毒雾腐蚀了半边身子的榕木人艰难立在原地,一阵风起,他被啃噬得摇摇欲坠的手臂“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他感受不到疼痛,低着头看向地面上的断臂,似乎有些茫然。片刻后委屈地转过身,呆呆地看着安迹星。
“没关系,跑了就跑了,继续追便是。”
安迹星神情不动如山,此处罡风太烈,他被刺激得轻轻咳了两声,唇色泛起诡异的殷红。
“对了。”
榕木人脚步猛然一顿,不约而同扭过头来,直勾勾盯着他。
“若是遇上那位玄衣男子,记得专心些,攻他右手。”安迹星抿唇一笑,“温寒烟眼下不知何时便要度雷劫,已是半个废人。只要那个人死了,其他人都难成气候。”
“听明白了?”
……
身后风声萧瑟,昭明剑化作巨大的虚影,载着温寒烟向前疾行飞掠。
“寒烟师姐,他们追上来了。”
空青紧紧随在她身侧,转回头时,脸色被冲天的灵光映得发白。
温寒烟唇角紧抿,榕木人的速度极快,就像是随风飘扬的榕木叶,瞬息便至。
他们泛白的瞳仁来回挪动几下,便死死锁定住一个方向,竟是对旁人全然不顾,争先恐后地攻了上去。
寒风浮动额发,露出裴烬漆黑的眼睛。
他撩起眼睫,似是早已预料到一切,却不闪不避,瞬息间便被榕木人湮没。
然而,注视着这一切发生的众人脸上却没有丝毫讶然慌乱的情绪,反倒隐隐浮现出几分轻松。
温寒烟抬眸:“趁现在!”
司予栀立在她身后,早已蓄势待发,闻言登时甩出几面灵幡。
灵幡纷纷扬扬落下,顷刻间将涌来的榕木人围在正中,阵法灵光倏然亮起,地面上蔓延开繁复的阵法纹路,法阵逐渐如水波般扩散开来。
见榕木人被困,司予栀眼底一喜。
“成功了!”她双手结印掐了个灵诀,“眼下我们灵力匮乏,困生阵绝对是最适合的。”
困生阵靠灵幡提供灵力,并不过多消耗布阵之人的灵力,效果却不同凡响。
唯一的缺憾,便是布阵时间极长。若阵中受困之人趁阵法未结成之时逃离,法阵便会溃散。
“快一点,再快一点。”
司予栀催动丹田,将所剩无几的尽数灌注于其中。
法阵凝结的速度肉眼可见地变快,眨眼灵光便覆盖了一半,然而结阵灵力浩荡,阵中榕木人察觉到什么,突然抬起头来。
“叶含煜,快来帮忙!”司予栀急得直冒冷汗,她话音还未落下,一只手裹挟着涌动灵力覆上她手背。
叶含煜一言不发用上了全部灵力,眼睛一瞬不瞬盯着愈发圆满的法阵。
灵力覆盖上四分之三的空间,榕木人却也比先前愈发不安,有几个已转过身蠢蠢欲动,要向外走。
“我也来!”空青二话不说,一掌搭上来,法阵凝结的速度前所未有地加快,眨眼间便几乎包拢了整个空间,形成一个圆润的弧线。
被灵幡包围的榕木人愣了愣,见势不对,瞥见一处空落下来未被灵力覆盖的角落,转身顺势欲走。
一只手从斜地里伸出来,修如梅骨的指尖微微用力,猩红的刀光蔓延出来,散作无数道纤细的丝线,缠绕住榕木人的身体。
“想去哪?”
裴烬漫不经心一笑,“阿烟还没说让你们走。”
宽袖垂落,随风而起的袖摆间,依稀露出一块莹润的玉坠。
正是伏天坠。
不久前。
“寒烟师姐,这个还给你。”
眼下暂时得到片刻休整的机会,然而大敌当前,没有一个人敢放松下来。
紧绷的气氛之中,空青冷不丁回想起什么,从怀中掏出伏天坠。
若待会九玄城主追上来,免不了又是一场恶战,再加上雷劫不知何时便要落下来,这种强横的防御法器,还是寒烟师姐更需要它。
温寒烟沉吟片刻,并没有推辞,将伏天坠接过来。
空青即便晋阶,也很难对接下来的战况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若要保他们全部毫发无损地打赢这一场,她最需要的就是保证自己的安全。
除此之外,还有裴烬的安全。
温寒烟抿抿唇角,搭上裴烬肩膀。
“这个给你。”
裴烬一听,微挑眉,“吃人嘴软,拿人手短。阿烟,无缘无故,我怎么能收你的东西?”
温寒烟没再多说,直接牵住他右手,将伏天坠一圈一圈在他腕间轻轻缠好。
“安迹星来历不明,但在五百年前,我便已听说他是九玄城主。这么多年,未曾改变过,还是需要小心为上。”
温寒烟抬起眼,“我们……”
她顿了顿,一双眼睛漾着又冷冽又灼人的光晕,几乎映入人心底去。
“我需要你。”
……
榕木人被锁于困生阵内,嘶吼着拍打着阵法结界,一下接一下地冲撞上去,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天幕之上雷云翻滚,天色彻底黯淡下来,甚至比寻常夜色还要深重,漆黑一片如墨色铺陈开来。
温寒烟开始有些无法克制住体内的灵力。
灵力沸腾时的撕扯感越来越强烈,几乎要将她整个人都撕碎,喷涌而出,凝滞时的僵滞感也更强,她几乎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体,仿佛遁入一片虚无之中。
温寒烟死死咬住牙关,她甚至在口腔中尝到一股淡淡的血腥气。
她不能在这种时候度雷劫。
还需要等。
只要再撑一小会。
苍茫天际边缘逐渐扩散来一片沉郁的褐色,奢侈华贵的乘风辇御风而来,四周工工整整侍立着十二人随行,自天边悠然掠过,宛若飘来的一片云。
“唔?”安迹星居高临下睨一眼,喉中逸出一道意外的音节。
与他预想中不同,温寒烟几人竟都安然无恙,好整以暇立在远处。
反倒是他的榕木人被困在狭小的阵法之中,人挤着人压在结界边缘,几个榕木人瞥见他的身影,失焦泛白的瞳仁逐渐盈起水光,格外委屈可怜。
安迹星脸上没有多少不悦之色,垂眼看了片刻,抚掌笑道:“有意思,着实有意思。”
他视线在裴烬腕间的玉坠上微微一顿,定定看向温寒烟,语气谦逊,像是认认真真地因好奇而发问,“想不到,你们之间关系竟比我想象中还要亲近几分。原来,就连他身上的荒神印,你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荒神印?
温寒烟眸光微动。
她只知裴烬右手有旧伤,却不知究竟因何而来。
只不过,自巫阳舟起,但凡与裴烬有旧知晓他身负旧疾之人,向来因忌惮他而专攻他右手。
九玄城与幕后之人绝对脱不了干系,因而温寒烟方才先人一步防了一手,果然赌对了。
见她反应,安迹星笑了笑,这笑意配合上他接下来说的话,莫名显得恶意,“看来是在下猜错了,你并不清楚其中缘由?”
他缓缓摇摇头,幽幽一叹,“也对,荒神印应当是他此生最不愿提及的耻辱。既如此,你恐怕也不知晓,他曾经私藏至邪之物,受逐天盟落狱折磨,险些丧命。逃出生天时狼狈至极,就连双目都险些失明?”
险些丧命?双目失明?
空青三人下意识把视线投向裴烬。
这名卫道友与他们相处时向来高深莫测,游刃有余,这一路走过来,艰难困苦经历了不少,可他们还偏偏从未见过他流露出半分狼狈之色。
仿佛哪怕是天塌下来,对他而言动动手指便能轻而易举地解决。
他们很难想象,这样的一个人,曾经竟然会沦落到被折磨至此的地步。
而且,私藏至邪之物……
几人眼神变得愈发古怪起来。
几道视线粘在身上,裴烬脸色却没有丝毫变化。
他稍有兴致地掀起眼皮,看向安迹星。
他们分明素未谋面,安迹星却似是对他极其熟悉。
不只是在他身上曾经发生过的一切,还有他的脾气秉性,喜怒性格。
的确,若换在千年前,不愿触碰的伤疤被这样肆意提及,血淋淋撕开展露给旁人,他恐怕已被寸寸击碎。
但眼下,他早已麻木了。
天幕低垂,雷声轰鸣滚动,偶有闪电撕裂苍穹,拖拽出一片苍白的光带。
温寒烟衣裙被风吹得猎猎狂舞,她冷冷抬起头。
“我身边之人如何,与安城主无关,更轮不到安城主操心,向我秉明过往。与人相交,我只信自己,也只随心而动,外界纷乱流言,永远无法动摇我分毫。我更不会允许他人假以一心为我之名,以言语中伤我所在意之人。”
轰——
一道电光极速闪过,自天边以雷霆之势倾轧而下。
来得正好。
温寒烟唇角微勾,电光映上她眉眼,衬得神情愈发飒然冷冽。
“我只知道,你今日必定命丧于此。”
下一瞬,雷鸣电光将她的身影彻底湮没。
“寒烟师姐……?!”
空青刚忧心忡忡望过去,便被眼前所见陡然惊呆了。
寻常人度雷劫时,都安安分分在原地盘膝调息打坐,不会四处走动,而是全神贯注运起全身灵力抵抗雷劫。
可眼前之人却逆天而行,非但并未凝神抗击,反倒散尽一身灵力,仰头直视着呼啸而来的强光,不闪不避迎上雷劫。
司予栀声音陡然拔高:“温寒烟!你是不是疯了?!”
这个女人究竟怎么回事!
自从她们相识以来,司予栀便感觉温寒烟不是在拼命,便是在拼命的路上。
就好像当真有九条命一般,能够经得起她这般肆无忌惮地折腾挥霍。
仿佛每一寸皮肤都被绞碎,如岳的威压沉重砸落在肩头,温寒烟五脏六腑都被震得移了位,支撑不住闷哼一声,喷出一口血。
雷劫之威果然不容小觑。
好在这只是第一道雷劫,尽管疼痛,但她早年于潇湘剑宗内受的罚、遭的难,不也次次如此,九死一生?
她做得到。
昭明剑狂躁嗡鸣,在她身侧盘旋,温寒烟颤抖抬手攥住剑柄,却并未抵抗天道雷劫的威势,只以剑撑地支撑住身体。
片刻,她浑身浴血,于散落的青丝间抬眸,直直望向安迹星。
遥遥对上她视线,安迹星心头猛然一跳,仿佛有什么超出了掌控和意料。
下一刻,比方才从天而降的那道电光还要耀目千百倍的灵光,自昭明剑尖陡然闪跃起来,瞬息间蔓延至整个剑身。
温寒烟仗剑凌空斩落一剑,剑光缠绕着噼里啪啦的电光,千军万马之势俯冲而下!
所过之处,地面焦黑,榕木人被掀得倒飞而起,毫无还击之力。
巨大的榕木燎上电光,轰然陷入一片烈火之中。
安迹星瞳孔骤缩,猛然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
他抬袖掩面,目光落下,只见一片墨绿色的血痕。
呼吸之间,剑意已杀至安迹星心口。
温寒烟浑身麻痹无力,手指也不受控制地发着颤。
她死死守着一口气,全凭本能握紧了剑柄。
只需要一剑。
技能栏中,刚获得不久的技能心法【移花接玉】泛着刺目的光芒。
这是方才她胜过云澜剑尊时得到的技能心法,在安迹星现身之时,温寒烟便不动声色查看了它的效用。
天时地利,用它来克制安迹星的榕木人,实在再合适不过。
【快!第二道雷劫快要落下来了。】
龙傲天系统在她识海中焦急道,【若想将吸收到的能量全都打出去,这个过程绝对不能中断。如果接下来你选择抵抗第二道雷劫,现在的剑招也会功亏一篑的!】
那她便不去挡。
温寒烟眸光一厉。
安迹星此人不仅熟知裴烬弱点,还极善于攻心。
若他届时戳破裴烬身份,令她身边人心涣散,分崩离析,结果只会更糟。
她更倾向于冒险放手一搏。
待她杀了安迹星,再催动全身灵力抵抗雷劫,只一瞬间,第二道雷劫未必会要了她的命。
温寒烟用力闭上眼睛,所有意识都凝于昭明剑上,奋力一剑刺出。
视野却在这一刻突然沉下来。
温寒烟皱眉睁开眼,望见无尽血色。
暗红的色泽兜头笼罩下来,宛若血河浸染,悬垂而下,瞬息间包裹住她全身,隔绝出方寸大小的须弥天地来。
裴烬单手按在血色结界之上,玄衣烈烈。
“胡闹。”
他收回手,纤细的血线宛若有灵,自发缠绕上他指尖,衬得他肤色愈发冷白,血色也更显瑰靡。
“不顾死活,奋不惜命。”裴烬唇线渐渐拉直,“潇湘剑宗就是这样教你的?”
温寒烟怔住,唇角动了动。
却什么都说不出。
雷劫轰然落下,隔绝四目相对的视线。
地动山摇,宛若要将整个空间绞碎毁灭的威压瞬间弥散开来,凝成浩荡的龙卷,将整片地面上的东西尽数吞噬。
空青三人修为不够,当即被可怖的罡风掀飞数丈之远。
这样猛烈的威压荡开,空青后怕得头皮发麻。
若方才没有卫长嬴出手相护,恐怕寒烟师姐已经……
不,这还只是第二道雷劫。
在这之后,还有七道天雷,一道比一道劲烈。
方才寒烟师姐已生生扛下一道雷劫,想必眼下伤势已然不轻。
若之后但凡出一点差错,她都会在这场雷劫中身陨道消。
这场雷劫,已经没有分毫余地。
再也容不得半点差错了。
卫长嬴……若他当真是那个人,一定知晓羽化境雷劫的厉害。
只有他能够帮她。
空青反应极快拔出鸿羽剑,用力插入碎石之间,又撕下一片衣料在手腕上牢牢缠了好几圈,这才勉强挂在风中,止歇了向后飞退的趋势。
他左手勉力抓住倒飞而来的司予栀,于狂风中艰难地抬起头,“叶含煜!”
叶含煜祭出芥子中最后一枚防御法器,虹光大盛撑开一片狭窄的空间,却无法止住被狂风吹得东倒西歪的命运。
他在法器保护下四处磕碰,撞得七晕八素,最后“砰”一声撞在山石之间,终于停了下来。
周遭尚且如此,立于雷劫正下方的两人所受威压更成千百倍攀升。
恰在这时,原本安安静静缠绕在裴烬指尖的血线霍然沸腾起来。
血线炸开千万条肉眼辨不清数量的红线,争先恐后地攀爬上结界,又沿着雷光攀爬而上,只一个呼吸间,便将电光染上血色,蠕动吞噬。
另一边,昭明剑光陡然一黯。
剑刃止于咽喉前一寸,安迹星双眸瞪大,良久,才浑身瘫软顺着乘风辇滑落下来。
他险些被一剑封喉。
后怕之余,是无尽的劫后余生的狂喜。
安迹星眸光狠戾,一甩袖袍,将昭明剑扫开数尺之远。
他自乘风辇上飞身掠下,右手五指收拢,“长生锁。”
地面之下陡然暴涨伸展出榕木根茎,将艰难吊在半空中的空青三人包裹进去,只一息间便横伸出无数气根,将三人困死于三个枝繁叶茂的榕木球中。
肉眼望不见尽头的榕木人皆被温寒烟方才一剑剿灭,四周寥落空荡,再无旁人。
乘风辇上悬垂下的风铃叮当作响。
安迹星靠在软椅上,望着摇曳的铃铛,神情忽然一变,恭恭敬敬道:“城主,不杀了他们吗?”
“杀,自然要杀,但不是现在杀。”他神态又恢复成方才的模样,轻咳两声,笑意却愈发深邃。
“现在杀有什么意思呢?他们是温寒烟在意的人,可温寒烟现在却欣赏不了他们的美妙的死状。”
长生锁可将修士通身血肉融化,将灵力收为己用,再以灵力重塑人形。
这样一来,这三个不起眼的蝼蚁,便能够成为他新的朋友了。
到那时,温寒烟该如何痛彻心扉?
裴烬既然如此在意她,也该露出些令人愉悦的神情吧。
想象到那个画面,安迹星神情染上病态的癫狂。
他要将这三人留到温寒烟雷劫清醒之后,慢慢虐杀。
当然,她也未必会再醒过来了。
安迹星语气又是一转,自言自语道,“城主……果然英明!”
“这并非什么大事,不过是随心而为罢了。”
“誓死追随城主!”
自言自语的喃喃声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狂热,安迹星苍白的面容仿佛割裂成无数个人,时而崇敬,时而兴奋,时而云淡风轻。
下一瞬,他脸上所有的情绪都消失了。
安迹星缓步上前,却似是忌惮已渗入骨髓,在距离裴烬十步之遥处便堪堪停下,并未再靠近。
他眼睛先是看一眼吞噬着雷劫的血光,片刻,才重新转回头来。
“饮沧海?”安迹星了然一笑。
裴烬掀起唇角,慢条斯理“哦”了一声,“原来你也知道?”
“听闻‘饮沧海’可吞噬万物,如今得见,果然厉害,竟然连天道雷劫都能抗衡而不落下风。”
安迹星笑眯眯道,“但如此一来,你便无法离开寒烟仙子身侧三步之外。裴少主,不,现下该叫你裴家主了,将自己困锁于这方寸之间,你应该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吧。”
裴烬挑眉,表情半点没松动,稍有兴致道,“愿闻其详。”
还真是不见黄河不死心。
安迹星脸色稍冷。
“不过这么大的地方,即便你是裴烬,眼下右手尽废,左手受制,你又能躲到哪里去呢?”
他一甩宽袖,腰间算珠叮当作响,地面之下破土而出无数藤蔓,呼啸破空而去。
“今日我不打算杀你,主上说了,你实力高深,哪怕暂时落于下风也不容小觑。我有自知之明未必你对手,所以,不要担心——”
安迹星尾音诡异地上扬,“今日,我只要你一滴心头血。”
藤蔓扭动着遮蔽天色,一边对准了裴烬心口。
另一边,则对准了雷劫之下的温寒烟。
裴烬剑眉紧皱,倏然回眸。
“裴烬,你和她之间,你怎么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