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
温寒烟冷冷掀了掀唇角,“我如今无门无派,一届散修,不知如何当得起云澜剑尊的这个‘回’字。”
“我已纵容你胡闹了许久。”
云澜剑尊眼神疏淡,却极具存在感。
他只看着温寒烟一人,仿佛除了她之外,再也无人无事能够入他眼底。
“闹够了,也该回你该在的地方。”
他默许她离开潇湘剑宗,放任她搅得九州四处翻天覆地。
已是一种仁慈。
这些话无人说出口,在一片沉寂之间,温寒烟却冷不丁笑了。
“你是不是理所应当地认为,此刻你身在此处恩赐我机会同你回潇湘剑宗,是需要我感恩戴德的事情。”
她冷笑着看向云澜剑尊,“可我并不这样认为。离开潇湘剑宗之后,我所作所为,皆是由心所起,从无半点儿戏,更未曾胡闹。”
云澜剑尊并未出声,沉默更靠近温寒烟几分,脸上虽然没有多少情绪,却仿佛有什么自内里冲破出来,撕裂了皮相,露出冰冷的本相来。
“过来。”
气氛僵硬到诡谲,不只是曾经亲身经历过朱雀台一事的空青,就连司予栀也看出这对师徒之间不寻常的气氛。
“温寒烟,别去。”
她轻轻扯了扯温寒烟袖摆,小声道,“你现在已经不再是潇湘剑宗弟子了,何必再像从前那样对他唯命是从?”
不知是不是还记着欠着司予栀的那一份人情,空青破天荒撇撇嘴赞同她,“寒烟师姐,她说的没错。”
叶含煜也看着她,目光中含着担忧,身体却立在她斜侧前方,即便顶着羽化境修士无意识释放的威压,也寸步未移。
“他只有一个人,我们却有五个。即便他是羽化境修士又如何,难道我们这么多人在一起,还护不住一个你?”
温寒烟眼睫微微翕动,她缓缓吐出一口气,心里忍不住感受到一阵说不上的酸涩。
似乎真的有什么,变得和从前不同了。
朱雀台的那一日,她孑然一身,浑身都长满了刺,平静之中压抑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疯狂。
眼下回想起来,温寒烟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次她并非不慌乱。
而是因为太过无所适从,反而变得麻木,变得无所顾忌。
可现在不一样。
她身后不再是空无一人。
她也就因此拥有,比那一日还要多很多的勇气。
温寒烟转过脸,目光缓慢地掠过每一个人,柔和而坚决地松开司予栀的手。
“我与潇湘剑宗之间的事,也的确该在今日有一个了结。”
是她亲自给自己的交代,除了她之外,任何人都不应当插手。
温寒烟缓步上前,随着步伐,腰间乌润的长剑泛着莹润的寒芒。
云澜剑尊眸光微动,视线稍下移,落在剑身之上。
不是流云剑。
那把他亲手为她锻造铸成、被当作生辰礼赠予她的本命剑,在他不知情的时候,早已被替代。
此刻被她悬于腰间的剑,比起流云剑的锋锐,更多了几分内敛藏锋,甚至并不起眼,沉郁的色泽在雪色衣袂之间,显得突兀又莫名和谐。
此剑并不寻常,但更多更复杂的情绪冲淡了这种直觉。
云澜剑尊眼神微敛。
许久未曾如此认真地看过她,以至于此刻他才察觉,温寒烟与他记忆中的样子相比,竟像是缓慢撕裂的两道影子,越发地陌生。
分明与从前看起来没有太多的变化,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这名弟子竟然仿佛彻头彻尾地变了模样。
不光是本命剑,曾经注视着他时,她满眼欣喜雀跃荡然无存,仅剩一片彻骨的凉意。
她一身打扮也变了许多,从前从头到脚皆是精心挑选过的极品法器法衣,眼下却不过寻常一条素色长裙。
连带着,仿佛她对他那种依赖也随着她离开落云峰,一点点淡去。
直到烟消云散。
这时天边涌来一片澄莹的白色流光,云澜剑尊已是羽化境修士,一步千里,潇湘剑宗弟子累死累活地跟在后面拼命追,总算姗姗来迟。
“还好赶上了,杀害陆宗主的贼子当真在九玄城吗?”
“这九玄城看起来不太对劲啊……”
“那应该是错不了了!就连九玄城都被折腾得一片狼藉,肯定又是那小人所为。有云澜剑尊在此,定要去那人性命为陆宗主报仇!”
“哎,你们看,那不是温师……温寒烟吗?”
“……”
纪宛晴也自九玄城主府中总算追了过来,刚一靠近,便望见前面乌央乌央一大群人。
她落在云澜剑尊身侧,遥遥抬起眼。
每一次见到温寒烟,纪宛晴心里都有一种奇妙的感觉。
穿越到小说世界里太久了,久到她渐渐地忘记了自己原本的长相,原本的生活。
起初见到温寒烟时,纪宛晴还能心里感慨,原来替身文里老掉牙的“八分像”,真的能做到像照镜子一样的神似。
但时间越来越久,此刻她再望见温寒烟这张脸,心里越来越感觉发毛。
就像是真的见到了另一个自己一般。
纪宛晴指尖蜷了蜷,轻轻向后错一步,退到云澜剑尊斜后方。
男女主的体型差总是很戳人的,这样一来,她的身体便几乎被云澜剑尊护得严严实实。
“师尊,这是……”
云澜剑尊并未回应她,实际上,周遭无论来了多少人,如何喧哗,于他而言皆为过眼云烟。
“温寒烟。”
他只看着温寒烟,眼睫低垂,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俯视意味。
“你欲求自由,可所做皆为皮毛,毫无裨益之处。为何偏偏要以卵投石,以指挠沸?”
碰壁至此,难道她还不明白?
她所想要的,唯有他能给。
云澜剑尊语调平淡,宛若再寻常不过的一句话,深重的责备却字里行间落下来。
他话音刚落,围上来的潇湘剑宗弟子便大概听了个明白,一边应和他,一边皱眉朝着温寒烟怒目而视。
“是啊,短短数月,你已经将整个九州搅得再无宁日,所到之处,皆是家破人亡,如今就连陆宗主都陨落了!”
“这一切,难道是你想要的吗?”
“你想要的东西,凭什么要天下苍生来为你负责?!”
“难不成……陆宗主是她杀的?!”
此话一出,人群中一阵骚动。
“怎么没有可能?当日朱雀台我可是在场的,我亲眼看见了,她先是一剑刺伤了云澜剑尊,后又重伤陆宗主逃窜而走。此等欺师灭祖之辈,做出什么事情都不令人意外!”
“可陆宗主修为淳厚,温寒烟充其量是咱们潇湘剑宗的弃徒,区区跳梁小丑,哪有这么大的本事……”
“你们瞎说什么?!”空青实在听不下去,反唇相讥,“当日分明是寒烟师姐身受重伤,云澜剑尊却要反过来取她本命剑!你们都是剑修,难道不知道本命剑有多重要吗?”
他越说越激动,俊秀的面容都染上红意。
朱雀台之事是他心里至今的痛,今日既然遇上了潇湘剑宗的人,他非得和他们辩个高下不可。
“寒烟师姐昏迷了五百年,修为尽废,丹田破碎,若此刻强夺她本命剑,和要了她的命有什么分别?”
“本命剑被剥夺,至多不就是受点内伤吗?”
那名潇湘剑宗弟子不甘示弱,“潇湘剑宗五大仙门之首,难道还缺几瓶疗伤的灵药?温寒烟分明是落云峰首席,受尽万千宠爱,五百年前以身炼器尚且未曾身陨道消,难不成到头来,还会因为一点内伤而丧命?简直胡言乱语,前后矛盾!”
“说白了,还是嫉妒。”他嗤笑一声,“不愿举手之劳,救一救纪师妹性命,还说得如此冠冕堂皇,真令人作呕。我只后悔先前将她当作楷模典范,憧憬了许久,眼下想来,只觉得自己瞎了眼,看错了人!”
空青气得险些眼前一黑:“血口喷人!寒烟师姐苏醒时,分明只有我一人守在她床前,那一日,恰巧是纪……宛晴的拜师大典,不只是落云峰,整个潇湘剑宗都汇聚于四象峰顶。”
回想起当初,他沉默片刻,“那日我也做了错事,误信流言,以为不能让寒烟师姐打搅拜师大典,还出手伤了她。后来季青林奉云澜剑尊师命,前来夺剑,还将寒烟师姐逼得受伤呕血,不得不祭出血阵自保——”
空青脸色一冷,一字一顿,掷地有声,“在场皆为修仙中人,难道有人不知晓血阵的厉害?精血一滴胜过数十年寿元,若非不得已,谁会用这种东西拼命?!”
那名潇湘剑宗弟子被说得一哽,一时间竟哑口无言,憋得脸色通红。
“别跟他说这些废话了。”
有人把他拉回队伍里,一边安慰他,一边奚落空青道,“他随着温寒烟兴风作浪了这么久,早就被她蒙蔽得心性大变,亦正亦邪。我们这些正经弟子,同他说再多也不过是对牛弹琴,根本说不明白。”
空青按捺不住,直接按上鸿羽剑柄,就要拔剑出手。
一只手轻轻按住他手腕,拦住他动作。
“寒烟师姐?!”
空青眼眶通红,抬起头来,“你听见他们在说什么了吗?这般欺人太甚,即便你不介意,我也一点都忍不了!”
温寒烟轻轻拍了拍他手背。
眼下再多流言蜚语,并非是她能不能忍耐。
而在于但凡有一个人不愿去听,此番都无人能说出口半个字来。
可那人却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温寒烟看向云澜剑尊。
白衣墨发的男子御空立于不远处,他也在看她,眼神谈不上冷冽,却也谈不上多温和。
周遭弟子议论纷纷,皆未压低音量掩饰,显然有恃无恐。
身为炼虚境修士,云澜剑尊分明字字句句入耳入心,却不出声制止,只是看着她。
仿佛在等着她开口求他,求他帮她,求他庇护,印证着她离开他根本不行。
她的喜怒哀乐,她的思潮起伏,一切都要受他的掌控。
温寒烟最看不惯云澜剑尊这副模样,好像他永远高高在上,永远没有任何错漏,也永远没有丝毫感情。
她所做的一切,在他这种眼神注视下,都像是胡搅蛮缠的无礼脾气,毫无依托。
似乎她千不该万不该,只该自己平静下来。
此刻温寒烟却不想再顾及。
“原来潇湘剑宗弟子,实际上能够像今日这般,高谈阔论,大肆谈论与修行无关的烦杂琐事。今日,我着实是长了见识。”
潇湘剑宗弟子闻言倏然一静,面面相觑,脸上皆是心虚后怕。
剑宗内戒规森严,嚼人舌根议论旁人者,情节严重的,可是要被罚到思过崖去的。
好在云澜剑尊并未责罚他们。
周遭随着一句话瞬间安静下来,温寒烟笑了声,“且不提今日议论风生,云澜剑尊处置是否有失偏颇,只说这些弟子之中,修为不足天灵境数人,眼下却可来去自如。”
她缓缓抬起眼睫,不偏不倚直视着云澜剑尊,“他们说的不错,我曾身为落云峰首席,受尽宠爱,甚至难保自由之身,身负法印连离开潇湘剑宗都做不到。”
“试问,这样的宠爱,在场何人羡慕?”
这话一出,全场皆静。
紧接着,前所未有的议论声爆炸开来。
“身负法印?”
“无法离开潇湘剑宗?”
“怎么会这样……潇湘剑宗什么时候多了这样的规矩,不足天灵境就不能下山?”
“没有啊,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她说的是真的吗?”
潇湘剑宗弟子们七嘴八舌,云澜剑尊并未开口,只冷眸微眯,这些声响便立即静了下来。
只除了温寒烟。
“比起你的弟子,我自觉倒更像是你、是潇湘剑宗养来的走狗。”
温寒烟唇角扯起一抹讥诮的弧度。
“有用时山珍海味,无用时,便似今日,弃若敝履。”
云澜剑尊还未出声,已有潇湘剑宗弟子冷不丁反应过来。
“你方才说的那些话,不过是一面之词。”
有人反驳道,“即便你已被潇湘剑宗除名,那也是你嫉贤妒能,自作自受,咎由自取!无论如何,潇湘剑宗待你总有知遇之恩,养育之恩。”
“落云峰待你有哪一处不好?惹来你如此多的怨恨!你一身修为剑招皆是云澜剑尊所授,更别提往日天材地宝任你取用,如今却作此等说辞,忘恩负义至极!”
温寒烟并不动怒,只微微一笑,“身在落云峰,日日夜夜如履薄冰。唯有做得令人满意才能得以安寝,但凡出现错漏,便是劈头盖脸的责备,被罚思过崖。除此之外,还有更多难以言说的‘惊喜’。”
她若有所指,看着云澜剑尊,“这样的好,我消受不起。”
“可是……”
温寒烟这些话说得有理有据,虽然其他弟子并非落云峰弟子,但对于潇湘剑宗森严戒规早有体会,一听见“思过崖”三字便浑身不自在。
他们气焰肉眼可见地减弱了些,更是无从反驳,只能另辟蹊径道,“但……但是你同五百年前相比,简直像是变了个人!为何你只能看得到不好,却看不到半点好处?”
“云澜剑尊的内门弟子,放眼整个九州何人不想做?你分明已得了便宜,却又埋怨剑尊要求严苛——他待你严厉,难道不是为了你好吗?若无云澜剑尊,这九州哪里有你温寒烟一席之地!”
“就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温寒烟,你且问一问你自己,难不成你自拜入潇湘剑宗后,便没有犯过真正的大错?我看不然,但除去你大闹朱雀台一事,云澜剑尊哪一次没有维护你?”
“维护?”
温寒烟笑出声来,“的确,我犯过错,他也次次站在我一边,不允许宗主责罚我。”
“你看,我所说是也不是?”
先前提起这话的潇湘剑宗弟子冷哼一声。
“云澜剑尊怎会教养出你这样的白眼狼。”
温寒烟平静地扫视周遭一圈,目光在那些或不悦,或愤慨,或怀疑,或心虚的脸上掠过,淡淡道,“维护确实不假,但他所维护的,当真是我么?”
潇湘剑宗弟子一愣:“你这什么意思?除了你,还能有谁?”
“他维护的根本从来都不是我,而是落云峰主,云澜剑尊的脸面。”
温寒烟鼻腔里逸出一道气声,她唇畔蕴着凉意,“我是云澜剑尊的弟子,在潇湘剑宗内,论辈分与陆宗主都可平起平坐。若我被旁人肆意责罚,云澜剑尊的颜面何存?”
潇湘剑宗弟子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周围一阵骚动,温寒烟冷笑敛眸。
云澜剑尊从前虽冷淡,对她却百般维护。
她也曾真真切切地为之动容过,感动过,以为自己在他心中是特别的。
眼下回想起来,她只觉得可笑。
那些她真正觉得委屈的时刻,为护着师弟师妹们在试炼之中遍体鳞伤,躺在床上艰难喘息的时刻,云澜剑尊向来也像此刻这般,看着她。
无悲无喜,无波无澜。
仿佛在对她说,这算得了什么,成大事者必承其重,若小不忍,则一事无成。
不过是受了些伤,流了些泪,至于吗?
至于。
“如今既然在此地碰见了,我只有一句话想问你。”
温寒烟轻抚昭明剑,“你当年亲自出手,连夜离开潇湘剑宗屠戮温家村满门,究竟是为了什么。”
她唇角扯起讥诮,“该不会只是为了让我安心留在落云峰,专心修炼如此简单吧。”
斩破宿雨关山月幻象之后,温寒烟便逼着自己去回忆那些她曾经不愿去触碰的事。
于是她猛然回想起来,云澜剑尊‘天下第一剑尊’的名声,在她起初拜入潇湘剑宗之时,还没有今日这般响亮。
他真正于九州中声名鹊起,似乎正好就是她六岁高热前后的时间开始,先前虽然实力强横,却不至于到如今这般,除却千年隐世老祖之外,能够睥睨天下的程度。
“什么,灭门?”
纪宛晴始终在一旁安静如鸡地做背景板,周遭你来我往的言语令她有一种眩晕般的错觉,仿佛她从来没有看过这本小说。
难道她穿错了?
这里根本就不是她看过的小说,而是什么同人文?
直到“灭门”二字落地,纪宛晴实在按捺不住。
原著里可没有这一段,男主从头到尾伟光正,怎么可能去做这种杀人全家一类的反派行为?!
她本能仰起脸去看云澜剑尊,试图从他脸上辨认出什么否定的证据。
可男子眉目寒冽,眸底如古井无波,表情很冷。
不像是不在乎,看上去,反倒更像是一种冷漠的默认。
纪宛晴浑身血液倏然冷却下来,大脑中一阵轰鸣。
什么情况。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她下意识挪动脚步,离云澜剑尊远了一点。
这个小说里的每一个人物,每一段剧情……
似乎都和她想象中,完全不一样。
云澜剑尊面色不变,他甚至没有转一下眼睛,流云般的长袖一扫,纪宛晴便感觉双脚离地,身体不受控制地朝着云澜剑尊的方向飞过去。
下一瞬,她便结结实实撞进了云澜剑尊冰冷的怀中,扣在她脖颈上的手没有半分温存,微凉的触感漾着几分冰凉的危险感。
“你想去哪?”
纪宛晴浑身发抖,这个怀抱实在太冷,简直像是冰窟一般,她本能地想要挣脱,扣在她喉咙上的手指却愈发收紧。
下一瞬,一阵似曾相识的灼烧感顺着那紧扣着她的指尖蔓延,瞬息之间席卷而来,将神魂包裹在内,炙烤灼烧起来。
“啊——”纪宛晴克制不住发出一声痛呼惨叫,更加剧烈地挣扎起来。
这狗男主?!
她双眸痛到猩红,在越来越模糊的视野中,看见云澜剑尊淡漠残酷的侧脸,他居高临下地垂着眼,不知道是在看她,还是在看别的地方,没有丝毫情绪。
仿佛此刻忍受折磨的不过是路边一块石头。
纪宛晴想要挣扎,但是痛苦剥夺了她全部的力气,她想要张口谩骂,但是一开口只能发出惨叫声。
很快,她的意识便越来越模糊,挣扎的幅度也微弱下去。
“云澜剑尊?!”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震惊了所有人,立于中央的白衣男人却连眉梢都没有动一下。
云澜剑尊缓缓抬起眼。
漫天霞光铺陈开来,一如五百年前的那一日。
五百年前的落云峰上,他洞府内九九八十一道禁制被破,且观痕迹,来人只出了一招,连剑都未出。
他眉梢微动,瞬息便知来人身份,转身拱手行了一礼。
“师叔。”
“何必多礼。”洞府中光线昏暗,一道身影坐于暗处。
“今日出关,本想来落云峰见一见你,没想到碰巧听见些趣事。”
不请自来的客人笑意温和,“听说你近日新收的那位弟子,遇上了些麻烦?”
云澜剑尊睫羽低垂,闻言缓缓抬起眼。
“别紧张。”来人见他眉目紧绷,忽地一笑,悠悠然转移了话题。
“我此番不过是来提醒你,东幽司氏的家主司鹤引,不久前也突破了合道境巅峰,想来不日便可晋阶炼虚境了。”
云澜剑尊薄唇紧抿。
“道心不稳,如何能够成就大道。”来人微微笑道,“云澜,你既要做九州第一人,便该稳固道心,切莫被凡尘俗事搅扰。否则,一旦心乱,便不得不造杀孽。”
那人语调染着古怪的笑意,“最好的状况,也只是大道消减杀孽,证道飞升。若是运气不佳,杀孽既成,心魔却纠缠不清,岂非劳而无功?”
云澜剑尊沉默。
“她也一样。”
来人慢条斯理喝了一口茶,“既做了你弟子,怎么能被个凡人搅扰道心。”
泠泠月光透过窗柩涌进来,洒在那人平直肩头,一身似雪白衣宛若镀了一层璀璨星光。
“五百年前,两件极品灵宝于青阳降世,其中‘九州山河图’有静心凝神之效,倒是适合你。”
他似乎勾起唇角笑了笑,像是回想起什么有趣的事情,“说来也巧,若我没记错,你那弟子便是青阳中人。”
死寂在方寸大小的空间里蔓延,窗外夜色冰凉,月华如水流淌,整个落云峰都被笼罩在一片诡异的静谧之中。
云澜剑尊撩起眼睫。
他望向窗柩之外,那个方向,正对着一棵刚栽下不久的梨树。
梨树旁,是一间被精心装潢过的洞府,里面住着一名连引气入体都尚不得要领的女孩。
此刻,她应当哭得力竭,正沉入一片黑甜酣梦之中,沉沉睡去。
良久,云澜剑尊听见自己的声音,开口才察觉竟染上几分嘶哑。
“我明白了。”
暗处那人指尖点了点茶杯,笑意盈盈。
“给你十日。”
无人知晓那十日间云澜剑尊如何挣扎煎熬,他要做九州第一人,他也要做她的师尊,两相权衡,无论如何也难以平衡。
云澜剑尊至今也不认为自己做了错事。
凡人生命短暂不过区区百年,即便他不出手,那些人也不能活得多么长久,多半连温寒烟一次闭关驭灵的时间都撑不到。
横竖了无益处,只徒增牵连拖累,倒不如他出手了结,干脆断了她念想。
自那件事之后,她修为一日千里,逐渐崭露头角,而他名声大躁,当得起做她最坚实的后盾。
这样有何不好?
潇湘剑宗弟子却不知云澜剑尊心中所想,他沉默这数息之间,已不知开口说了多少句。
“纪师妹……纪师妹她怎么了?”
“……她应该没事吧,可能是伤势发作了,云澜剑尊正在替她疗伤?”
“可是她看起来很痛苦啊!”
“难道温寒烟说的是真的……不,她一定是疯了,云澜剑尊怎么可能会是那样的人?”
一道冷冽的男声压过这些嘈杂的声音。
“你怎会知晓。”
云澜剑尊声音并不大,语气也极为平淡,只是简简单单五个字,却似石破天惊,激起滔天巨浪。
“什么……温寒烟说的竟是真的?!”
潇湘剑宗弟子愕然惊道,“怎么可能,她说的怎么会是真的呢……”
一众白衣弟子惶惶,气息瞬间散作一团,他们还沉浸在难以置信的真相之中,尚未察觉即将降临的杀戮。
温寒烟眸光猛然一凛。
云澜剑尊既然敢如此平静地应下这话,显然根本没有打算留活口。
果不其然,下一瞬虚空掠过凌厉罡风。
剑风呼啸所过之处,血花四溅喷涌。
一切声音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纪宛晴几乎已经失焦的瞳孔陡然放大。
一抹温热喷溅上她脸颊,染着点腥气,但这味道浓郁,仿佛从四面八方笼罩而来,将她困在血色之中,挣脱不得。
肩膀上沉甸甸的,她僵硬地低下头,看见一只手无力地勾住她肩头的衣料,然后缓缓滑落下去。
“纪……师妹……”
那是方才还在安抚她的潇湘剑宗弟子,此刻却自高空坠落下去,被摔成一滩烂泥软倒在血泊之中,双目圆睁着。
仿佛至死都没有想到,夺走他性命之人,不是旁人,竟是崇敬已久的云澜剑尊。
这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快到她就连眨一下眼睛都还没有来得及完成。
纪宛晴浑身发冷,神魂却被灼烧得更烫更痛,仿佛要将她整个人自内而外撕裂开来,分成两半。
她忍不住颤抖起来。
穿进修仙文里是一回事,亲眼见证这种凶残的杀戮现场又是另一回事。
而在她魂不守舍、痛不欲生的这一瞬间,纪宛晴身体陡然一僵。
她似乎感受到云澜剑尊的视线投向她。
冷漠,无情,蕴着很淡的杀意。
——云澜剑尊也是想杀她的。
下一瞬,一道剑光凌空斩落,破空而来!
一柄乌润长剑倏然横于二人身前,昭明剑芒大盛,以剑意凝结展开一道光幕,将剑意截于虚空之中。
“为了一己私欲出卖旁人,就连生死这般沉重之事都眼也不眨地利用。通过伤害自己的弟子,以沾满血腥的修炼资源捧起来的‘天下第一剑尊’,竟也有脸面也强者姿态自居如此多年。”
温寒烟旋身落于纪宛晴身侧,掌心扣住昭明剑,凌空翻身一跃,反手刺向云澜剑尊。
昭明剑身反照着寒芒,她望见剑身上遒劲有力、龙飞凤舞的刻字,正面“天下第一”,背面“舍我其谁”,冷不丁笑了。
“你算什么天下第一?”
云澜剑尊盯着疾速而来的身影。
他不偏不倚立于原处,干脆将昏死过去的纪宛晴随手扔到一边,他衣袂袖摆随罡风猎猎飞舞,属于羽化境修士的威压在这一瞬毫无保留地释放开来。
云澜剑尊眼眸一瞬不瞬地凝视着温寒烟,薄唇轻启,“你什么都不明白。”
他的确亏欠她,所以他已尽了一切去弥补。
在那之后,他所做的一切,哪一件不是为了她。
纪宛晴是他收的弟子,但自始至终,他也未曾想过要让任何人取代温寒烟。
他更是为了温寒烟,不惜违抗师叔的口谕,打算在九玄城将纪宛晴的神魂剥离而出,将那肉.身献给温寒烟。
这样一来,“温寒烟”肉.身已死,她成了“纪宛晴”,再也不必颠沛流离地受苦,师叔也大可放下心来。
这些时日来那么多繁杂的事,他大可既往不咎,她只需要乖乖跟着他回到落云峰,像从前那样做他的弟子,永远陪在他身边。
这样有什么不好?
她胡闹至此,若不是他护着她,她怎么能活到现在?
这世上,她明明已经没有了亲人,他才是那个对她最好、她最应当亲近的人。
她为什么就是不懂呢。